從居住的角度來說,德爾比斯要塞區的緊急救治所並不是很舒適的地方。整個建築色調單一,充斥着各色藥劑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爲了節約空間儘可能多的收納傷員,屋頂設計得很低,讓克雷恩站在屋裡就有一種氣悶的感覺。
他打開門進入走廊,這種感覺也沒有絲毫削弱的跡象。
其實這種時候他也該在牀上躺着,儘快恢復周身各處過度使用導致有些撕裂的肌肉組織。
但他實在無法閉上眼睛入睡,視野一黑下來,腦海裡就不受控制地浮現出琳迪昏倒前的表情,和當時她與德曼最後的對話。
“臭德曼,你、你在亂開什麼玩笑。”
“我也很希望這是一場玩笑。”德曼無奈地嘆了口氣,說,“我恢復期閒得無聊,讓護理小姐幫我念點故事新聞解解悶,她那天嫌我偷摸她屁股,找了一疊近期的報紙,專門給我念訃告之類的喪氣內容,結果……就被我聽到了有點耳熟的名字,索瑪·深紅流星。”
“拿這稱號做姓的人實在不多,和你父親完全重名的可能性太小了。”他看着臉色慘白的琳迪,聲音不自覺地變小變溫柔了些,“我一能行動,就用盡了辦法打聽那個消息的真假。”
琳迪捂着劇痛的胸口,用自己都沒注意到有多麼顫抖的聲音問:“最後……你確定了?”
德曼遲疑了一下,沉重地點了點頭,“是的,我找到了南方西部地區的相關消息報道。深紅流星這個弓箭行會在隼目堡乃至整個雷託亞王國都很有地位,幾條報道拼湊一下,就知道了個大概。”
他看了一眼強撐着沒有暈過去的琳迪,緩緩說道:“上個月,深紅流星行會主動公佈了巨大變動。原會長索瑪·深紅流星因急病在數月前暴斃,行會全部事宜暫時由其現任妻子接管。各方信息中都透露出很奇怪的跡象,索瑪原本的親信,都在短短一個月內因爲各種各樣的離奇原因身亡。現在的深紅流星行會高層管理人員,恐怕有不少連你都不認識。”
“不會的……爸爸身體那麼好……怎麼會因病……不會的……一定是有什麼誤會,這……這一定是什麼流言……我不信,我不相信……”
聽着琳迪喃喃自語一樣的破碎句子,德曼爲難地瞥了一眼克雷恩,繼續說道:“這的確是真的,雷託亞王室還專程派遣特使前去弔唁,爲你父親追授了一枚三等藍月勳章,並做出承諾,行會正式確定的繼任者,可以在至少一代內保留深紅流星這個稱號作爲姓氏,可是有點奇怪的……”
說到這裡,德曼停了下來,因爲他已經沒有必要再說下去。
琳迪歪倒在克雷恩的懷中,暈了過去。
直到,午夜已過的現在。
“你沒休息啊?”門口對面的牆邊,靠在上面的德曼微笑着說,“你得儘快養足精神才行,那樣一場惡戰,可是要命的消耗。”
“蘇米雅呢?”克雷恩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睡不着,過去看着他身邊那扇房門,輕聲問。
戰鬥結束後,蘇米雅和重傷的塞熙很快被接來和他們匯合,幫助大家一起接受治療。直到克雷恩離開前,她都在琳迪和瑪莎的房間裡幫忙。
德曼打了個呵欠,無奈地說:“中間有米特羅蒂大人安排的精英治療師來幫忙,替換她小睡了兩個小時,這會兒又在裡面了,她說不放心琳迪……喂,克雷恩,按照人類的思路,之前我來的時候,是不是應該先撒謊瞞住這個噩耗比較好?”
克雷恩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不過……她遲早得知道的,不是嗎。”
短暫的沉默後,克雷恩有些不解地開口:“說真的,我沒想到琳迪會這麼傷心。她跟我經常說起過她父親,從口氣上感覺,她……很討厭那個男人才對。”
“對自己父母有所抱怨恐怕是不少兒女都做過的事情。”門扇吱呀一聲,滿臉疲倦的蘇米雅從裡面走了出來,關好房門後,輕聲說,“而實際上的感情,則遠不是他們平常說的那樣。也許琳迪的父親有做得不夠好的地方,但那……畢竟是一手教導養育了琳迪,在她生命中佔據了最大一塊的親人。不到失去的那一刻,人們往往無法明確的知道某個親人究竟對自己有多重要。”
克雷恩有些煩躁地捏了捏拳頭,這次戰鬥結束後,他就覺得自己的耐心和冷靜變差了不少,而且,似乎並不全是過於疲憊和擔心緊張的原因,“琳迪怎麼樣,還是一直沒有醒過嗎?”
蘇米雅輕聲說:“醒了一次,我喂她喝了點水,但她什麼也沒說,失魂落魄的躺了一會兒,就又睡過去了。這種時候……她多睡一些不是壞事。”
德曼嘆了口氣,微微低頭說:“我很抱歉,沒能趕上你們最需要我的時候,還給琳迪帶來了這麼沉重的打擊。”
蘇米雅柔聲說:“不,讓她現在知道,也許是件好事。身體上的傷限制了她的行動,至少……能讓她不得不冷靜下來漸漸接受事實,並面對它。畢竟……她還要去接管父親留下的行會不是嗎。”
沒想到,德曼的臉上浮現出很複雜的表情,“呃……還有件事,我沒來得及說,我覺得告訴琳迪之前,還是先告訴你們的好。”
“什麼事?”克雷恩緊鎖眉心,他能聽得出,這一定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別那樣看着我,這件事你們不知道的話,盲目趕回去會更麻煩,甚至……會有些危險。”德曼有些無奈地說。
“危險?”克雷恩馬上想到了他剛纔說過的話,“你指的是琳迪父親的親信離奇死亡的那些事件嗎?”
德曼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我本來還想問琳迪一句,她知不知道阿娜是誰。”
“阿娜?”克雷恩愣了一下,“我沒聽琳迪提過這個名字啊,是很重要的人物嗎?”
“肯定是很重要的人物,”德曼從懷中掏出一張剪報,遞給克雷恩,“吶,按照深紅流星的正式公告,將要繼承整個行會的並不是琳迪,而是這個叫阿娜的神秘女人。”
“這其中一定有陰謀。”克雷恩沉吟着說,“琳迪跟我說過會很多行會裡的事情,阿娜這個名字我可以確定從沒聽到過。絕對不是深紅流星的重要人物,甚至……有可能是外來者。”
德曼聳了聳肩,“咱們都是外人,不瞭解具體情況。等琳迪的情緒不那麼激動後,嘗試着問問她吧。”
克雷恩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來問嗎?”
蘇米雅拍了他一下,柔聲說:“還能有誰比你更合適,現在這世上,她身邊最親密的,就只剩下你了。”
克雷恩靠在牆上,有些悔恨地小聲說:“在法希德蘭選擇往哪裡去的時候,如果……選了隼目堡,會不會還來得及?”
“來不及。”蘇米雅堅決地說,“德曼先生說了,那場災厄降臨於數月前,那時咱們還沒從法希德蘭出發。即使目標定爲隼目堡,路上至少也要將近一個月,說不定,反而會讓琳迪陷入到剛剛形成的危局之中。”
“而且錯過的轉折不是已經走過的路口,還有回去從新走一遍的機會。”德曼也跟着說,“你可以想象當初如果做了什麼會怎麼樣,但不要因此而悔恨。那沒有意義。”
“即使之前沒有去,下一個目的地,也只能是隼目堡了。”克雷恩握住肩頭的傷口,用力捏了一下,刺痛讓腦海中的模糊清晰了許多,勾勒出上揚舞動的怒火輪廓,“深紅流星屬於琳迪,誰也別想搶走。”
“好極了,氣勢不錯。”德曼笑了起來,“這纔是能讓女人安心依靠的樣子。”
“克雷恩……是你在外面嗎?”屋內傳來了一聲微弱的呼喚,顯然是剛醒轉的琳迪。
克雷恩雙眼一亮,立刻開門跑了進去。
蘇米雅猶豫了一下,沒有跟上,而是體貼的把門關好,留在了外面。
衝到牀邊,看着琳迪通紅腫脹的眼睛,克雷恩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嘴脣嚅動了半天,才勉強擠出一句:“你身上的傷,感覺怎麼樣了?”
“不知道……”乾裂的嘴脣輕輕開合着說出令人十分迷茫的句子。
“不知道?”
“痛是很痛沒錯,但……沒有什麼真實感呢。”琳迪動了動手指,可愛的小巧脣瓣擠出一個極爲扭曲的微笑,“我感覺,好像一切都不是真的,不過是一場噩夢而已。”
她用力做出擡胳膊的動作,包裹的肩頭清楚的傳出嘎巴一聲輕響,她臉上都冒出了冷汗,仍然不甘心地說:“可明明這麼痛……明明這麼痛……爲什麼……爲什麼麼辦法醒過來呢……”
她看着克雷恩,雙眼已經盈滿了水光,“是不是因爲你啊,是不是因爲,你也是我夢中認識的,如果醒來就連你也不見了,所以……所以我纔不願意醒過來,才寧願呆在這個爸爸都死了的噩夢裡?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他死啊,我寧願醒過來……寧願醒過來……”
“我會乖乖給那些不聽話的孩子上課,我可以每天都重複那些無聊的訓練,”淚水順着她的臉頰往下淌去,“我可以不再爲了姐姐跟他生氣,我保證不會再偷偷打聽他藏寶物的地方在哪兒,我都做得到……所以……請讓我醒來吧,如果這是夢,就讓我醒來吧……”
酸楚涌上喉頭,克雷恩俯身摟住了她輕盈的身體,輕聲說:“對不起,琳迪,對不起,這……真的不是夢,這裡是現實,是雖然殘酷但你不得不面對的世界。但我會陪着你的,不管到哪裡,不管遇到什麼,我都會陪着你的,就想你這些日子一直陪着我一樣。你的痛苦,難過,交給我一起分擔吧。”
“克雷恩……”琳迪抽噎了兩下,突然放聲大哭起來,“爸爸他……爸爸他那麼厲害,怎麼會死……怎麼會死的啊,嗚……嗚嗚哇啊啊啊啊……”
那撕心裂肺的號哭,終於衝出了琳迪的喉嚨,迴盪在克雷恩的耳邊。
曾經複雜的情緒,在得知死訊後不由自主的摒棄了所有負面的部分,任性、驕傲與叛逆在巨大的悲痛面前迅速消失,曾經的怨恨也變得不值一提,連氣都抽不上來的痛哭,就這樣持續了將近二十分鐘。
沒有必要在這種時候說什麼多餘的話,克雷恩只是緊緊地擁抱着她,撫摸着她起伏不停的脊背,靜靜地聽她在哀泣中吐露的破碎句子,拼湊成曾經嚴厲不近人情的索瑪不爲克雷恩所知的另一面。
屬於真正父親的那一面。
哭累了的琳迪,依靠在克雷恩的懷裡,用傷勢較輕的左手緩緩擦掉臉上縱橫交錯的涕淚,考慮了很久,才輕輕地說:“德曼的話沒有說完,這件事,還有其他的後續,對嗎?”
克雷恩點了點頭,柔聲說:“等你傷好再知道也沒關係,不差這幾天的時間。”
“告訴我吧。”琳迪咬了咬嘴脣,把蒼白的脣瓣咬出一絲病態的嫣紅,“這會兒知道,總好過我心情好些之後再來一次。”
克雷恩猶豫了一下,把阿娜和深紅流星行會的異常狀況全部告訴了她。說的時候,他的手臂一刻也沒有離開她的身體,保持着親密無間的擁抱姿態。
他知道傷心的時候最需要的是什麼,養父死的時候,芙伊曾經這樣一動不動的抱了他一天一夜,溫暖的懷抱,是遠勝過無數詞藻的真正慰藉。
“我沒聽過阿娜這個名字。”果然和他預料的一樣,琳迪沉悶地說,“這名字太古怪了,如果是行會的人,我不可能記不住。一定是有人要謀奪我們家的一切,爸爸……他說不定也是因此而被害死的。”
憤怒也是治癒悲傷的靈藥,生氣的琳迪總算恢復了幾絲精神,“我們行會的規模在雷託亞數一數二,當地弓弩部隊的訓練總指導,有五分之三出自深紅流星,在隼目堡,我爸爸的影響力不遜色於高等級的貴族。”
“他們圖謀的會是什麼?”克雷恩小心的問道,想看看琳迪有沒有頭緒。
“什麼都有可能,我們家的人脈、產業、財富,爸爸還是遠近聞名的寶物收藏家,他也知道自己會招來惡徒的歹意,所以平常辦事出門一向都很小心。”琳迪苦惱地皺着眉,“不盡快回去一趟,猜是猜不出原因的。”
“嗯,大家的傷一好,咱們就儘快上路。其他的事都暫時不管,直奔隼目堡。”克雷恩鄭重其事地說。
琳迪反倒露出了一絲爲難之色,“可是……芙伊姐姐她……”
“這裡沒有關於她的更多線索。”克雷恩搖了搖頭,無奈地說,“而且根據斯金納的日記推斷,弗昂一家的生意有不小的可能南下,米海拉的占卜裡,隼目堡也是一個重要地點,全力趕去那裡,是理所當然的事。”
“克雷恩……”輕輕念着他的名字,琳迪很小聲很小聲地說,“從今以後,我就和你一樣,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只要有人陪伴,一樣可以生活得很好。”他抱緊琳迪,柔聲說,“以後,咱們就永遠在一起吧。”
琳迪的身體明顯地震動了一下,接着,像一攤水一樣,綿軟無力地融化在他懷中,沉靜地閉上了眼睛,很久,纔不易察覺地,輕輕地嗯了一聲。
在米特羅蒂親自調動的精英幫助下,所有傷員的傷勢都以驚人的速度恢復。
同樣的,整個事件的後續也以驚人的效率被順次處理。
在城中的根基遠遠比不上弗瑞卡那麼穩固,被抓住了狐狸尾巴的弗朗特,不過兩天就在米特羅蒂和防務大臣的聯手清查中一敗塗地。戴蒙德家族派遣了一名優秀的家族成員前來接管,同時宣判了將弗朗特驅逐並從家系中除名的懲罰。
聖光同盟會確認神諭中的深淵之暗已經滅亡後,正式撤軍四散回到各處的駐地,邊境的危機宣告解除。
暗影教會惹下的麻煩畢竟還是觸動了米特羅蒂心底的忌憚,溫瑟的努力並沒能挽回多少,經過斡旋,米特羅蒂的讓步僅僅是允許教會的勢力以比較體面的方式離開羅特蒂亞,實質上,仍舊等同於被驅逐。
羅特蒂亞境內將不再允許暗影教會進行任何活動,僅保留幾處集會所供各大區域殘存的教徒定期集中祭祀。暗影教會除基層教衆中的正式居民以外,全部勢力必須在明年仲年祭前離開羅特蒂亞,依法置辦擁有的土地和固定產業,將由帝國以原價購回,改建或再次出售。
此次事件導致米特羅蒂對巨龍之翼的擴張也產生了不小的忌憚,間接影響到羅特蒂亞與教國卡爾巴之間的外交關係,埋下了輪迴之紀一次巨大災難的種子。
而出現大量信仰空白的羅特蒂亞民間,也爲正在暗中努力萌芽的命運神教,提供了破土的養分……
星曆1004年紅五月1號,土臨日,根據暗影教會剩餘四位大牧首三比一通過,溫薩雷斯·迪古亞特·尼格倫升任大牧首,接管兩位死去的大牧首遺留的全部人員,自此成爲暗影教會歷史以上第二年輕的大牧首。
當月4號,溫瑟動身北上,與返回的古洛恩將軍、月華劍聖伊蕾娜同行,前往皇都羅提利亞,與克雷恩正式告別。
7號,安排好德爾比斯城中大小事務的米特羅蒂與防務大臣一起離開,趕向下一處需要巡視的地點。
8號中午,傷勢基本恢復完畢的克雷恩一行,在米洛的護送下,坐着新領主贈送的兩輛馬車,緩緩駛出了德爾比斯城,向着南方開去。
天氣並不算太好,無數鉛灰色的雲朵連成了遮蔽陽光的廣闊巨毯,讓每個人的心中都沉甸甸的,好似墜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
米洛騎着馬,像上次一樣,不緊不慢地跟在馬車旁邊,看向靠窗的克雷恩,不放心地再次問道:“你確定,不需要我幫忙給你找幾個可靠的傭兵一起去嗎?聽起來那邊的情況好像並不太令人安心吶。”
琳迪側躺在座位上,頭枕着克雷恩的腿,睡着了一樣閉着眼睛。克雷恩輕柔地撫摸着她的頭髮,回答說:“不必了,路程這麼遠,你幫我聯繫到飛艇已經幫了我的大忙,就別再讓你這邊的朋友跟我跑到大南方去了。先是到塞熙的家鄉,之後到琳迪的家鄉,真需要幫手的話,在當地我們應該也能找到。”
米洛從知道琳迪家的情況不止是父親去世那麼簡單,就一直跑前跑後的張羅,試圖幫他們快些趕回隼目堡。
受限於飛行騎術的不足,和塞熙、塔布蕾絲沒有完全癒合的傷勢,獅鷲那樣的空中坐騎不得不從考慮範圍內刪除。
可光靠馬車的話,即使以最快速度憑羅特蒂亞的官方通行證走最短路線,從這裡趕到隼目堡也要三四十天,將近兩個月的旅途,對心急如焚的琳迪來說,無疑過於漫長。
在琳迪幾乎要決定冒險購買民用獅鷲現學飛行騎術的時候,米洛通過法師聯盟的人脈聯繫到了最適合長途旅行的交通工具——魔晶飛艇。
受限於火系魔晶石的不穩定性和風系魔晶石的承載能力,飛空艇以昂貴的成本和遠不如空中坐騎的速度成爲性價比極低的罕見交通工具,優點在於長途飛行的耐力和極高的載客能力,所以最廣泛的應用,就是那少數幾條由大商會經營的空中旅遊線路。
因爲魔動機的體積會隨着提供能量的上升而誇張的增大,大多數飛空艇,都採取了熱能氣球的基礎設計,此類飛艇大都體積驚人,移動緩慢,如果乘坐那種飛艇前進,比起馬車的優勢大概也就只有晚上不需要休息這一點了。
幸好,米洛聯絡上的,是一架小型飛艇。
所有機型較小的飛艇都只能以風魔石作爲動力源,靠浮游結界升空,由氣流反推,搭載人數很難超過三十人,造價卻比火晶石飛艇貴了至少五倍。小型飛艇速度快,穩定性相對較高,通常只當作奢侈品供私人使用。
克雷恩他們這次要搭乘的,是德爾比斯城附近的礦業巨頭私人擁有的一架小型飛艇——貓眼號。那位富豪最近要趕去西南飛龍之脊,和翼人談判一筆新的魔晶石訂單,在熟人的中介下,他最終同意帶上克雷恩一行,把他們順路捎到吉瑟拉。
那並不是太陌生的地方,塞熙的家鄉諾里託,就位於這個王國的西南部。
所以,他們最終決定的計劃,就是乘坐飛艇前往諾里託,送塞熙回家後,靠他們家在當地的勢力幫助,西行南轉,穿過無光之沼邊緣,進入雷託亞北境。
“也對,塞熙家是正經的貴族,給這位大小姐,怎麼也能提供七八個厲害的精英近衛吧。”米洛笑了笑,說,“那我就不再費事了,飛艇上的人,還是越少越好。”
“你幫到我們的地方真的已經很多了。”克雷恩誠懇地說,“這些天幾乎所有的事你都在跑前跑後,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纔好。”
“別客氣,光是你毀掉了那件魔龍甲,就足夠我喊上三四遍‘哦神吶’了。”米洛做了個浮誇的驚訝表情,“對了,說到這個,你和戒律騎士聊的怎麼樣?他們的話都是絕對可信的,他們不想告訴你只會不說,絕對不會撒謊,這一點你可以放心。”
克雷恩的臉上閃過一絲黯然,“我……總算是瞭解了神諭之印,那幾位騎士很坦誠,跟我說了很多,我可以確定,他們已經把知道的內容毫無保留的告訴了我。”
“可你好像並不太高興,這解釋不了你身體裡的……唔……異常情況嗎?”米洛戳了戳自己的心口,試探着問。
“只是提出了另一個可能性而已。”克雷恩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可我不太相信。米洛,我問你,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拋棄自身厭棄的一些東西,比如……比如貪婪、傲慢之類的負面性格,那麼,被你丟掉的,有可能變成另一個你嗎?”
米洛眨着眼睛,思考了好幾分鐘,才搖了搖頭,說:“這我可想不出答案來。不過……這爲什麼會沒可能呢?你想想,喜歡吹牛的我,正義感十足的我,愛和可愛女孩搭話的我,酒品不好的我,這所有的我結合在一起,纔是一個完整的我,如果有什麼辦法從裡面割出去幾個,大概會變成一個酒品不好還喜歡和可愛女孩亂搭話的流氓一樣的我吧。”
他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了個假設,沒想到克雷恩卻認真的陷入了沉思,他連忙說:“喂,別那麼當真啊,一個人的身體裡怎麼可能有好幾個自我,靈魂在身體裡是不能並存兼容的。”
“沒有其他的靈魂,”克雷恩託着面頰,視線放在了廣闊的天空上,“同一個靈魂裡,也有可能分裂出不同的意志,戒律騎士告訴我,不止神諭之印可以做到,劇烈地精神刺激,極度惡劣的生存環境都有可能造就這種情況,他們知道的最高記錄,是同一個人的靈魂裡分裂出了七個不同的意志。”
就像在講述什麼可笑的傳說一樣,克雷恩臉上露出了有些不屑的神情,“他們說的那人沒用過神諭之印,曾經是個高貴無瑕的騎士,忠誠純潔,是那個王國最器重的英雄。結果,在一次目睹該國貴族陰暗的惡行後,那位騎士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強烈的刺激,不僅殺死了在場的所有貴族,還進一步認定那個王國、乃至所有人類都犯有罪行,應該被徹底清除。”
“這人……我好像聽過。”米洛皺了皺眉,“他有七個不同的意志?”
“嗯,知道的人並不多。那位騎士一共有七重身份,一個純潔無暇的主體,一個高傲愛嘮叨的說教家,一個殺人狂弩手,一個匠人,一個擅長做家務的廚子,一個喜劇演員,和一個柔弱愛哭的女人。”克雷恩嘆了口氣,說,“如果不是你們都告訴我戒律騎士不會說謊,我真以爲這是小說漫畫裡纔有的事情。多荒謬啊,一個靈魂中,竟然有七個獨立的意志。”
米洛沉吟片刻,說:“你倒真該考慮一下這個可能性。畢竟……你的情況不就和這很像。”
“是啊,戒律騎士們還告訴我,神諭之印的確曾經造成過類似的副作用,不少已經完成儀式的光之子,突然之間性情大變,就像……成了另一個人一樣。”克雷恩苦笑着說,“可惜他們也說不清,這樣產生的另一個意志,究竟在什麼情況下能取代原本的自我,又能取代多長時間。”
米洛皺着眉問:“既然之前有例子,應該能總結出來什麼規律吧?”
“沒有,情況太複雜了。”克雷恩苦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有的只發作了一次,持續了幾個小時,有的時不時就會發作,最後不得不關禁閉處理,還有的……直接變過去再也回不來了。我既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神諭之印引起的副作用,也不知道如果是的話,會是哪一種。”
他笑了笑,長長吁了口氣,“所以我決定不想了。”
“不想了?”
“想的再多,”他用食指點着自己的頭,輕聲說,“他也已經在這裡,越來越強大,越來越活躍,與其浪費那麼多心思去考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如去找找看有什麼方法能治好這種情況。”
德曼頗有些遺憾地插嘴道:“我倒希望你能在治好前給我個機會跟弗拉米爾聊聊,即使他不是真的,我也很好奇他都知道些什麼。”
“多半不太可能了。”克雷恩無奈地搖了搖頭,“從戒律騎士們告訴我這個可能性後,他就一直處於狂躁狀態,他堅持認爲自己是被困在我體內的弗拉米爾,不是什麼‘狗屁克雷恩’的另一個意志。我保證他最近都不會有和人聊天的心情,包括我。”
“自己和自己聊天……”米洛哈哈大笑着說,“也只有你能做到這種事了。”
琳迪打着呵欠擡起頭,瞪了米洛一眼,“我很累,請讓我休息一下,謝謝。”
米洛乖乖閉緊了嘴巴,對任何人都應付自如的他,只有對琳迪完全沒有辦法,也一點都討不到好。
但他顯然很懂得剋制,一些更加深刻的傾向被他成功的隱藏在閃爍的目光之後,只有克雷恩這樣的間接當事者,才能隱隱約約的感受到一丁點痕跡。
不久,那位大富豪的莊園就出現在眼前,米洛壓低了聲音,指着側面一道佈滿鐵棘的圍牆說:“就是那裡,一會兒送你們登艇,差不多就該是咱們告別的時候了。”
克雷恩注視着他,突然說:“米洛,有件事我想確認一下。那天……你的老師對瑪莉說的那件事,是真的嗎?”
米洛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難看,“你……聽到了?”
“是的,其實當時我已經醒過來了。只是他們都沒注意,而很不巧,我的耳朵非常好用。”克雷恩面色凝重地說,“我知道那多半是你們最重要的秘密,所以……你不需要明說,只告訴我,那是不是真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