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冠侯猛然起身,迅速的穿着衣服同時問道:“怎麼回事?拳民來攻打火車了?”
“那倒沒有,是很多人要求提前上車,要到車上避禍,有窮人,有商人,人來的太多,很難阻攔。趕快過去看看,不然的話,咱自己的人就不好上車了。”
趙冠侯飛馬趕到老龍頭時,見這裡已經是人山人海,比之自己到站那天,還要熱鬧幾倍。從天津外發的列車,早在他來的那天已經停運了,而船運則停的更早。這就意味着老百姓想要離開津門,要麼就得選擇充滿危險的馬車或步行,要麼就只能搭乘這趟列車。
雖然再三囑咐過要保守秘密,但事實上,讓這些百姓守住秘密,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不管是出於興奮還是炫耀,他們還是在得到姜不倒的迴應之後,在親朋裡宣揚着自己得到了免費前往山東的機會。
不患貧而患不均,加之這些離開的人,有意無意的把局勢說的十分危險,原本不想走的人,也被他們說的心活,盤算着逃難。本着法不責衆,幫誰都是幫,或是沾親帶故等等想法,越來越多的民衆前往老龍頭,要求享受同等的待遇。
王德賢的一營人馬雖然荷槍實彈,可是根本彈壓不住。幸虧四營部隊陸續趕到,趙冠侯一聲令下,朝天上放了一排槍,纔算壓住了場子。
“聽着,所有人退後,新軍家屬先上車!如果有人搶新軍家屬的先,不分中外,一律擊斃!”
趙冠侯這話先是用漢語喊,後用阿爾比昂文喊出來,一些高鼻藍眼的洋人,本也仗着友邦人士的身份,想要先進去求個活路。不想剛一動,就有幾桿槍瞄過來,絲毫沒有容情的意思,加之最近飛虎團鬧的兇,他們也沒辦法確認這裡面誰是拳民,當先便不敢硬衝。
新軍的家屬都在上車前進行了登記,按着花名冊點名上車,沒來的,也必須留出座位。這一舉動,也就自然遭到一些人的不滿,不少人在人羣裡喊着“這不公道!他們沒來,憑什麼還給他們留座?現在是逃命的時候,誰趕上是誰的,”
趙冠侯點點頭,朝人羣裡說道:“這個人說的很有道理,所有認同他說法的人,現在就可以滾了。我這趟車,不拉這麼懂道理的人。弟兄們,把槍都給我舉起來,咱的家屬先上車,然後是洋人,再後面是商人,這些人都有車票。沒車票的最後上,趕哪是哪。誰敢往上搶,就給我打,出多少人命,我擔着!”
他這種高壓姿態擺出來,等待上車的百姓就算有微詞,也不敢再說。人無頭不走,他們中並沒有所謂的首領,也就形不成力量,不具備和趙冠侯叫板談判的能力,只好轉去求那些軍屬。
新軍家屬有老有少,有婦孺也有一些是兄弟子侄。幾十名紅燈照成員也在裡面,她們是一些很本分的女子,因爲湊熱鬧加入了紅燈照,可是對於跟洋人打仗,還是從心裡發虛。新軍的人一提親,她們也就點了頭,也就因此獲得了登車的資格。
那些買不起車票的,就只好求着這些家屬“帶我們上去,我們只要是親戚,那就也能算是家屬,求求您發發慈悲……不帶我們,把我們家丫頭帶上也成,讓她給您家當個童養媳,給她留個活路吧……”
哭聲、哀告聲,由小漸漸變大,逐漸在整個車站瀰漫開來。下跪的、磕頭的越來越多,災荒年月典妻賣子,尚且要一口袋乾糧,這時卻是不要分文,只求能帶上車,求個活命的機會。
一些新軍的家屬被求的心軟,不忍心推開那硬塞到自己手裡的髒手,猶豫着“我們的口糧也不富裕……”可是依舊拉着人向前走。不過他們每當收下一個人,就會有幾十雙手伸過來,求他們多帶走幾個。
鄒秀榮心善,一口氣帶了近五十個男孩女孩,連老弱婦孺竟是過了百。如果她不是趙冠侯的二嫂,多半就要被士兵攔下來,自己都上不去車。饒是如此,被扔下的人還是很多。
那些被自己的家人硬塞到陌生人手裡的男孩女孩或是大姑娘,沒幾個願意離開自己的家人。一邊走,一邊回頭喊着爹或者娘。而他們的家人,卻拼命的揮着手,以近似於呵斥的口吻斥責着
“別回頭!快點走,快點上車去!快走,別磨蹭!”
毓卿的眼睛有些發紅,拽了拽趙冠侯的衣服,後者卻搖搖頭“慈不掌兵,這個時候心一軟,事情就沒法做了。一趟車終究拉不開這麼多人,就算加上豐祿給咱掛的那幾節車皮,也沒什麼用。再說你也懂得這裡的關係,他撥下這幾節車皮,裡面必然有一節是裝他私人的東西,那些家眷得佔一節專車,不能佔。”
“憑什麼不能!”毓卿一咬牙“這個主我做了,這節車廂裡上人。他的家眷,跟新軍家眷一樣,按男女分乘車廂,與人混坐。把她的家小,跟新軍官眷家小同車也算不辱沒他喜塔臘氏的身份,看他還有什麼話說。他有什麼不滿意的,直接找我,我候着。他那些大行李,放到煤車上去,騰出來的地方裝人,現在能多走一個是一個。仗一打起來,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還能活下來。”
簡森夫人則考慮的是另一個問題“現在需要考慮食物……他們人數嚴重超標,列車的伙食供應很困難,看來我囤積的糧食,要低價賣出一部分了。”
一陣馬蹄聲傳來,一標馬隊趕了過來,看服色正是武衛前軍的人馬,爲首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生的相貌極是英武,頭上帶着一頂亮藍頂戴,是個三品武將。在他旁邊正是與趙冠侯相熟的總督衙門材官高升。
他們這一隊騎兵正中,則是幾輛馬車,車簾放的死死的,外人看不到裡頭。百姓見到他們打的是總督衙門的大旗,嚇的連哭都顧不上,忙往左右躲避,這隊騎兵直衝到隊前,爲首者翻身下馬,朝趙冠侯請了個安“卑職武衛前軍任升,給趙大人請安了。”
“原來是任大人到了,免禮,咱都是吃皇糧的,彼此別那麼客氣。你們這是?”
“車上是制軍老爺家五位小姐,還有三姑爺一家人家,聽說今天大家都提前上車,制軍就把他們送來了。請趙大人安排。”
趙冠侯知道,任升是程功亭手下極得力的一員將領,也是飛虎團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人物。派他來擔任護衛,顯然是防着路上團民生事。兩下見過禮,新軍的家屬還沒上完車,任升也極客氣“沒關係,先讓右軍的家眷上車,我們沒說的。”
他是本土的駐軍,威懾力比客軍更大,有他們在一旁彈壓,百姓就更不敢硬闖。秩序上,比起方纔略好了一些。趙冠侯則將與自己相熟的高升請到一旁,又命人倒了茶水過來“高爺,一路還順暢吧?”
“順暢個球!剛一出總督衙門,就被飛虎團攔住了,非要檢查。說是制臺的家眷他們不管,但是不能帶出金銀財寶去,那得留下來犒賞三軍。每人攜行銀子不能過百,這不是土匪麼?”
“車上有女眷,他們也要查?”
“有紅燈照跟着呢。”高升恨恨的吐了口唾沫“林黑姑帶頭,看那架勢,要是不點頭,就要動武。我這也準備着跟他們較量較量的,結果制軍那邊來了令箭,讓他們查。箱子裡除了些衣服、料子,就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他們這纔沒了話。還是趙大人痛快,一陣排子槍,什麼都掃倒了。”
趙冠侯聽了這話,略一沉吟“高爺,制軍大人可曾有什麼話交代麼?”
高升想了想道:“出發前,制軍倒是有句話,說是幾位小姐終究身嬌肉貴,尤其有三位小姐未曾許人,拋頭露面終有不便。請務必讓她們待在包廂裡,不要讓外人打擾。其他的事,就沒說。”
“原來如此,高爺,您先在這歇一歇,我這裡還有公事。”
他兩三步來到毓卿身邊,拉拉對方的胳膊,將她叫到一邊“你,跟我上車去,我估計有熱鬧。”
毓卿沒說什麼,乖巧的跟在他身後,兩人一路小跑來到站臺,飛身上了車,一路來到豐祿預備的那幾節車廂。豐祿一共加掛了四節車皮,其中第一節是用來給自己女兒做專用車廂的。按他說法,就是自己的姑娘禮數上不周到,若是跟其他人的家眷在一起,言語冒犯,總歸不美。
趙冠侯初時沒當一回事,這時,卻覺得有些可疑了。“豐祿做疆臣做了這麼久,他的女兒逃難,難道只帶衣服料子,我可不信他這麼清廉。而且他再三囑咐,一定要讓他女兒待在車廂裡,這毛病就更大了。”
趙冠侯邊說邊在車廂內來回走動,這節專用車廂,是豐祿特意加掛的,點名給自己家人使用,趙冠侯並未在意。此時觀看,見車廂裡的佈置並不算如何奢華,比起一個總督的女兒來說,已經得算是簡樸到了極處。不過是些簡單陳設,香爐五供,外加一尊高大的佛像。
那佛像是一尊彌勒佛,哈哈大笑的形象,趙冠侯轉了幾圈,目光就落在佛像上。“笑口常開,笑天下可笑之人;肚大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這豐制臺,倒是如此虔誠麼?”
毓卿道:“你是說這佛像有毛病?”她繞着佛像轉轉,見這佛像高大異常,泥塑金身,幾可與車廂等高,挪進來時,不知廢了多少氣力。可是怎麼看,也看不出問題所在。
趙冠侯笑道:“這佛像的問題是,太新。如果是家裡供的佛像,日久天長,煙火燻烤,絕對沒有這麼新法。如果是新請的佛像,那何必從津門請,難道山東便無寺廟?我看,這佛像的問題不小。”
他素來不敬鬼神,對於佛像也無任何敬畏之心,尋了個錘子一錘下去,就將彌勒佛像的肚腹砸碎,金泥四散,煙霧升騰。等到煙塵散盡,就傳來毓卿的一聲驚呼!“豐祿這個奴才,這是多少錢!”
肚腹砸開,露出裡面的玄機,在佛像肚裡碼放着一排排的金條,金光閃爍,散發着誘人的光芒。而在金條之外,另有成捆的鈔票,既有阿爾比昂洋鎊,還有一些是普魯士馬克。還有一些則是鑄造成條狀的白銀,以及一部分大金髮行的官錢票。
這種錢票與金洋是一比一的比率,在民間購買力略有下降,但二比一還是可以換的。單是錢票,就是厚厚的幾大疊,加上金子、外幣,這要摺合成白銀,就是一筆極驚人的鉅款。最後,還在金條後面,發現了十幾件珠寶,無一不是光彩奪目,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珍品。
趙冠侯估摸了一下價值“這些如果都折算成現銀,大概不下五十萬數。豐制臺倒是大手筆,一下就挪了五十萬兩。這麼大的數字,肯定不是他的宦囊,如果我沒想錯的話,應該是北洋的兵費,加上海關的關餘。”
“他敢挪用兵費軍餉,活膩了?”
“那倒不是這麼說法,飛虎團要糧餉,要軍械,爲什麼有求必應?便是因爲上至制軍,下到經手糧臺,人人都有油水可撈。飛虎團認爲豐祿愚而可欺,焉知豐祿對他們,不是同樣看法?在以往,他也不敢貪墨這麼多公帑,可是飛虎團這些人經手的事,無不是一團爛帳,無從查究。只要他到時候把這些使費推到飛虎團頭上,從端、莊兩王以降,無一人可以查的清楚。這筆錢就成了無頭公案,歸他自己使用了。”
趙冠侯拎起兩根金條,在手上輕輕一碰“把這麼多銀子換成黃金、外幣,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津門大小金店的金子,怕是被他換了大半。洋人的鈔票,這佛像也是鑄好了專爲藏錢,我估計着是有機關,可以確保取出錢後,佛像復原,外人看不出端倪。只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不方便弄走而已。這回他自己走不了,先讓女兒到山東,等下了車,把這佛像往車上一放,兩三代人的開銷就夠了。”
毓卿氣的粉面泛紅“想的美,我這就去把他找來,給他個好看。”
趙冠侯拉住她“你去找他,有意義麼?你又不是御史言官,他貪墨多少公帑與你何干?拿回去,對你有什麼好處?”
毓卿頭腦反應快,立刻便明白過來“你是想着……黑吃黑?”
“怎麼叫黑吃黑,這話太難聽了。就是豐制軍的家眷上車,總得掏點車錢不是?原本着給槍給彈藥,是不錯。可是光給了槍彈,不給軍餉也不好吧?好歹我得派點人,護送着這列車回山東,就算僱傭保鏢,也得給錢。何況僱傭新軍呢?”
他看了看這些黃金珠寶“毓卿,你喜歡什麼,就自己先挑。其他的留下,黃金太重,千金小姐又提不了千斤,還是我來代勞吧。至於這些鈔票,等她們到山東後,當旅費送給她們,還得對咱說聲謝謝。。”
趙冠侯喊來霍虯,吩咐了幾句,幾十名炮營老班底部隊,就悄悄上了車,將黃金及外幣,都轉移了地方。這些最爲可靠的部下,將帶着這筆鉅款返回山東,將其妥善處置。
豐祿七個女兒,兩個嫁到京城不在津門另外一個則是和夫家一起上車,其他四個女兒裡,兩個許了人還沒嫁,兩個沒定人家。連帶丫鬟僕婦,幾十人唧唧喳喳的上了車,趙冠侯對她們也自客氣。可是等到送走了任、高兩人及護送馬隊之後,十格格就從外面走進來,面色陰冷如鐵
“要上車的人太多,不可能給你們專門車廂。男人都去男客車廂,這節車廂裡要加女客。誰不滿意的,就滾下車!哦對了,紅燈照的幾百人就在外頭,說是要殺二毛子,你們自己加小心。”
那支紅燈照,自然是姜鳳芝的隊伍,在車站外轉了幾圈,起到的作用比官軍還大。所有對車廂有意見的人,就都沒了話,按着吩咐逐步登車。由於人數太多,遲恐生變,火車只能提前發車。所有新軍的家屬,以及買了票的洋人、商人都已經上了車,有幾個落下的,也由專人去請,最終全部登車。
趙冠侯去拜見了一下幾個嫂子,見一大羣女孩子在她們的車廂裡,曹家的女眷,都耐着性子幫着鄒秀榮哄孩子,就知是二嫂善心帶來的副產品。只盼望着這一路,她們幾個之間不要因爲這些窮人家的孩子,鬧什麼齟齬就好。
雖然取消了專用車廂,但是比起想要帶走的人,火車的運力還是遠遠不足。車站的長龍,又引起了附近一些等着逃跑的百姓的注意,越來越多的人來到車站這裡,哭着哀求着,想要爲他們留一個位置,不需要舒適,只要是個位置,可以存身即可。當最後一名乘客上車時,車廂裡已經成了沙丁魚罐頭,想要轉個身,都是一個奢望。
士紳大賈,洋商買辦,他們從來未曾受過這等折磨,怨言自然是有的。豐祿的五個女兒四下張望,找不到父親說的那尊佛像,急的都要哭出來。只是在士兵的槍口和刺刀面前,怨言也不得出。
直到火車噴着白煙駛出車站,乘客們終於不用擔心被甩下去,隨後就又抱怨起車廂太悶,擠的難受,無水無糧,難以堅持到山東等問題。但是士兵早得了命令,對這些抱怨概不理睬,說的急了就朝外面開一槍。
這些滿懷抱怨的乘客此時並不清楚,自己獲得的是什麼,而最終被遺棄在車站的那些人,他們在未來的日子裡,遭遇的以及失去的,又是什麼。這一列火車,對於他們的人生來說,又起到了什麼樣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