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順其自然
那篤定的聲音落在篆兒耳中,愕然之餘自是歡天喜地!
瞧瞧那陳大爺,三十兩銀子眼都不眨一下便給了出去,姐姐若是嫁了去,來日定能過安生日子,說不得自個兒也能如芸香那般每月得五百錢的月例呢!
回過神來,篆兒就見邢岫煙往樓梯口行了幾步,又急急兜轉回來。
“姐姐?”
“忘了一樁物什。”
邢岫煙端坐梳妝鏡前,對着那巴掌大的小圓鏡,拆下木簪,別上梅花金簪。因是憂思盡去,她面上滿是釋然後的笑意。
起身,下樓,領了篆兒出得門來,須臾到得甄封氏門前。
因着定下後日啓程,是以這會子芸香正與小廝慶愈嘀嘀咕咕計較着,見邢岫煙到來,芸香頓時笑着迎了出來:“表姑娘來了?”
邢岫煙笑着頷首,身上衣裳雖舊的發白,卻難掩嫽俏姿容,她笑着頷首道:“你家大爺可在?”
“在呢,方纔回房,我領表姑娘去尋!”
芸香笑着前頭引路。自家大爺是個什麼路數,芸香雖不大知曉人事兒,卻也瞭若指掌……大抵上,有殺錯無放過?總之表姑娘這般品貌上佳、性子極好的姑娘,自家大爺是斷斷不會錯過了去!
到得前樓,芸香便嚷道:“大爺大爺,表姑娘來了!”
窗扉推開,陳斯遠探首觀量,見來的果然是邢岫煙,頓時面上綻出笑意。略略頷首,他便扭身下樓去迎。
內中晴雯與香菱正拾掇着衣物,晴雯本要隨着下去伺候,卻被香菱一把扯住,低聲笑道:“傻妹妹,這會子哪裡好上前?”
晴雯思忖了下,方纔重新落座牀頭,蹙眉與香菱道:“前頭二姑娘、王姑娘的事兒還不知如何說呢,這會子又來了個表姑娘,真不知大爺如何做想的。”
香菱抿嘴笑着,低聲道:“我倒是覺着,表姑娘跟了大爺,反倒比嫁與旁人強百套。表姑娘蕙質蘭心,白玉蘭也似的品貌,等與大爺情投意合也是好事兒。”
晴雯暗自思量,自家大爺待身邊兒的女子自然極好,說話和和氣氣,從不發脾氣,又能放下架子來與她們嬉鬧,更難得的是一直護着她們,出了事總要攔在前頭。表姑娘這般的人兒若與大爺湊成一對,倒真個兒不算辱沒了。
只是大爺身邊兒的姑娘是不是太多了一些?那二姨娘、三姨娘,還有眼前的香菱,單是姨娘就三個了,表姑娘過了門能壓住二姨娘、三姨娘?
好似知其所想,香菱就道:“人無完人,大爺雖貪花好色了些,可本性良善。再者說,這毛病也是因着年紀到了……想來再過幾年也就好了。”
晴雯嘆息道:“寶二爺身邊還十幾個丫鬟伺候着呢,大爺這般年紀,換在大戶人家裡的哥兒,身邊兒的姑娘倒算是少的了……我就是怕大爺折損了身子骨。”
香菱就笑道:“他自個兒遭受不住,自然就知道節制了。”
晴雯一琢磨也是,便掩口笑着不言語了。
另一邊廂,陳斯遠下得樓來,便見小丫鬟芸香獻寶也似將邢岫煙引了進來。
她一身月白綾交領襖,外罩半舊青灰棉比甲,領口露出寸許松花色中衣滾邊。下系黛藍棉布裙,裙裾三寸處繡着疏落白梅。
頭插梅花金簪,素面朝天。一雙眸子雖羞怯不已,卻又始終盯着自個兒瞧,面上更是帶了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在看邢岫煙,邢岫煙自然也在打量他。目光下垂些許,一眼瞥見腰間束着的岫玉扣腰帶,邢岫煙面上便多了幾分笑意。
陳斯遠上前拱手:“表姐。”
邢岫煙還以一福:“遠哥兒。”
陳斯遠側身一讓,道:“表姐,咱們且坐下說話兒。”說話時,負在身後的手連連衝着小丫鬟芸香擺着。
芸香果然是個機靈的,當即扯了瞧熱鬧的篆兒便往外走:“篆兒,我昨兒個買了些糉子糖,你可要嚐嚐?”
篆兒頓時饞得口水橫流,隱約也忖度到了芸香之意,當下便大點其頭,隨着芸香去了。
內中只餘邢岫煙與陳斯遠二人,邢岫煙行至椅子前,本待要落座,卻咬了下脣,輕移蓮步到了陳斯遠身前。
“我……呵!”邢岫煙方纔開口便掩口而笑。
陳斯遠見她笑了,自個兒便也笑了起來。
笑過,邢岫煙將先前所想盡數拋諸腦後,略帶着些許俏皮道:“我一直拿不定心思要不要來尋你,方纔便丟了兩回銅錢,想着一切看定數,字來面不來。”
陳斯遠朝着四下拱手:“多謝多謝,雖不知是哪位大能出手相幫,小子來日定四時供奉。”
邢岫煙嗔笑道:“你卻是謝錯了人……那兩回我丟的可都是面兒。”
陳斯遠聞言面上一怔,放下手來瞧着姑娘家眼中羞怯的情意,哪裡還不知其心意?
略略思量,他便借用《增廣賢文》中的話,道:“再三須慎意,第一莫欺心?”
邢岫煙垂下眼簾,嘆息道:“我不欺心,卻不知來日會不會被人欺了。”
陳斯遠正色道:“表姐聰慧伶俐,諳熟佛經,只怕早已將世間事參透,我卻不知有誰能欺了表姐去。”
“參的透是一回事,不願去參卻是另一回事了。”頓了頓,邢岫煙低聲道:“遠哥兒如今好似皓月,我卻……”
陳斯遠心思轉動,順勢就道:“我如月、君如星。”
此詞裁自前宋范成大的《車遙遙篇》,其中一段爲: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這等隱晦表白之詞,邢岫煙自是聽懂了。於是不禁攥緊了帕子,偏了頭去,陳斯遠便見其耳根子眨眼間便紅了。
她扭身在一旁落座,兀自紅着臉兒不敢去看陳斯遠。陳斯遠便也不說話,只行走幾步,取了炭爐坐着的水壺,沏了兩盞杏仁茶。
“表姐嚐嚐?”
邢岫煙強自鎮定下來,見那茶盞裡茶湯亮白,輔以花生,芝麻,玫瑰,桂花,葡萄乾,枸杞,霜糖,瞧着極爲稀奇,便道:“這是何物?”
“京師流傳出來的杏仁茶,冬日裡吃一盞最是暖脾胃。”
邢岫煙笑着接了,撥動小勺品了一口,果然香甜。
見陳斯遠也捧了一盞坐在其身旁吃用,邢岫煙便覺心下悸動。因着拿定了心思,她便什麼都肯說。於是就道:“也不怕你笑話……前幾日去送經文,見智信大師擺了籤筒,你也知我素來不喜求籤問卜,偏那日鬼使神差抽了一支。”
姑娘家目光瀲灩,瞧得陳斯遠心下也頗爲悸動。
於是他莞爾道:“哦?不知那籤文怎麼說?”
邢岫煙抿嘴笑着,用小勺挖了些許杏仁茶點在桌案上,又用蔥蔥玉指蘸了,寫了“皎月入懷”四個字。
陳斯遠前些年混跡江湖,自是見多識廣,於是回思了一番便道:“姻緣天定,上上籤。”
邢岫煙笑着道:“我那時想着,皎月入懷自是好的,只怕月有盈缺……”
陳斯遠便道:“月有盈缺是爲常,星伴明月乃爲恆。”
“嗯。”邢岫煙點頭應了。
許是因着心下慌亂,邢岫煙本要探手去捧茶盞,誰知一不小心將那銀勺碰落在地,發出叮鈴一聲脆響。
邢岫煙忙俯身去拾,誰知陳斯遠挪步過來也俯身來拾,一大一小兩隻手將要觸及銀勺時僵在半空,不待那柔荑縮回去,便被大手擒了去……
“遠哥兒——”
“表姐……”
日影半斜,透過窗子照射進來,那二人的身影落在地上,便形似對拜一般,內中一時間靜謐下來。
外間的篆兒禁不住好奇,扒了門縫來觀量,誰知還不曾瞧見什麼,便被芸香揪了耳朵拖走,只隱約聽得內中二人說道:“後日便要啓程,表姐可有打算?”
“是有些念頭,可還要看爹爹、媽媽是怎麼個說法兒……”
待行的遠了,芸香才蹙眉道:“這會子攪合大爺與表姑孃的好事兒,也不知你怎麼想的!”
篆兒撇開芸香的手,面上渾不在意,又抓了一枚糉子糖丟進嘴裡,含混道:“偷偷瞧一眼而已,值當什麼的?”
芸香瞧着癟了大半的袋子,心下暗自磨牙。哪兒有這般不要臉子的?自個兒不過客氣幾句,誰知這篆兒竟吃起來沒完!這一袋子糉子糖兩錢銀子呢,起碼有一錢進了篆兒的肚皮!
越想越氣惱,芸香乾脆將糖袋子藏在了身後,衝着篆兒蹙眉不已。
篆兒眼珠亂轉,道:“是了,月例是五百錢,那放賞是怎麼個規矩?”
芸香沒好氣道:“一年四回賞,每回大抵兩個月月例。”
篆兒登時瞪眼道:“誒唷唷,吃穿用度不算,這一年下來豈不是要二十吊錢?難怪你買得起糉子糖!”
我那買糖的銀錢是自個兒掃聽信兒賺來的!
這般說辭本要脫口而出,芸香卻生生忍住。心下暗忖,這篆兒是個不要臉的,萬一得知這條財路,往後取自個兒而代之可怎麼辦?
於是不拘篆兒如何哄問,小芸香就是癟着嘴不言語。
待臨近飯口,前院兒正房的門方纔推開,陳斯遠與邢岫煙一道兒行出來,篆兒方纔含着糉子糖湊到邢岫煙身旁。
“遠哥兒留步。”
“我送送表姐。”
二人這般說着,陳斯遠到底將邢岫煙送到門前,又看着其進了隔壁院兒方纔雀躍着回返。
待其回身,便見香菱、晴雯兩個匆匆出來,直奔廂房而去。陳斯遠眨眨眼,頓時撓頭不已……想來這兩個生生憋悶在了樓上,直到邢岫煙走了方纔下來如廁?
待過得須臾,陳斯遠果然被香菱與晴雯好一通揶揄,他卻唾面自乾,自得其樂。
另一邊廂,邢岫煙與篆兒兩個回得前樓,後頭的邢甄氏便過來觀量。
見邢岫煙面上少了愁緒,心下便認定了幾分。待得空又尋了篆兒問詢,篆兒非但不曾欺瞞,反倒添油加醋說了好半晌,直聽得邢甄氏掩口而笑。
只道這一對兒璧人眼瞅着就要成了。
轉眼到得這日下晌,邢忠熏熏然回返家中。
那邢甄氏自是好一番埋怨,邢忠卻大老爺也似往牀榻上一歪,乜斜笑道:“這不是有遠哥兒呢嘛?”頓了頓,又道:“岫煙還鬧脾氣呢?”
“好了!”邢甄氏樂呵呵道:“下晌那會子岫煙領了篆兒往隔壁走了一遭,足足大半個時辰纔回。這回來後也不皺眉了,聽篆兒說,女兒與遠哥兒好着呢。”
邢忠連連頷首,一拍大腿道:“好好好,如此就好。改明兒去了京師,我求了大妹妹做主,這事兒就算是成了!”
邢甄氏思量着又道:“只是,遠哥兒來說,後日便要啓程去金陵。”
“後日?”邢忠道:“那咱們也一道兒往金陵去。”
“啊?可這屋舍、傢什……”
邢忠撇嘴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有遠哥兒在,還用你我操心?”
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邢甄氏也不是個會過日子的,想着今兒個陳斯遠隨手就掏了三十兩來,頓時笑道:“也好,那咱們後日就走!”
夫婦二人計較停當,也不去過問邢岫煙心意,轉天那邢忠便親自登門,與陳斯遠說了一道兒往金陵之事。
陳斯遠與邢岫煙方纔開了個頭兒,正是怯生生眉目傳情、羞答答含情脈脈之時,自是一口應承下來。
待那邢忠心滿意足而去,晴雯便來告假,領了妹妹鸞兒,隨着小廝慶愈往城外看望母親而去。
香菱伺候着陳斯遠穿戴齊整,陳斯遠便僱請了馬車往撫臺衙門而去——總要去與賈雨村辭行。
奈何事有不諧,陳斯遠到得撫臺衙門才知,昨日賈雨村便領了撫標往太湖剿匪去了。
拜訪不遇,他便只好留下書信一封,施施然迴轉。
……………………………………………………
馬車轆轆而行,身旁的鸞兒正吃着桂花糕。不過兩日間,小姑娘便換了個樣子。一身細布夾棉襖裙,雙丫髻纏了紅綾,這會子正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糕點。
晴雯挑開簾櫳,便見前頭的小廝慶愈騎了驢子領路,村落便在不遠處浮現。撂下簾櫳,晴雯囑咐道:“鸞兒,過會子見了母親可不好胡亂說話兒……若是有旁人,只叫我姐姐,不許叫我大姐。”
“嗯嗯,曉得了,大姐。”
鸞兒才這般年紀,又哪裡知道離別之苦?晴雯心下憐惜,便扯了帕子爲其擦拭嘴角。待收了帕子,晴雯便隨着馬車起伏來回搖晃,雙目怔怔出神。
她自小被爹爹賣了,當日情形變成了其心魔,盼着母親並不知情,又生怕母親也同意賣了她去。
待見了面,晴雯心魔盡去,眼見母親過得悽苦,不免心下爲其牽腸掛肚……她怕母親勞作辛苦,怕受了婆婆的氣,怕繼父拿母親撒氣。
此番一別,再見不知何年,偏生連陳斯遠都沒了法子,於是晴雯不免心緒雜亂。 過得半晌,待馬車停下,外間一聲驢叫,慶愈罵罵咧咧半晌,方纔道:“晴雯姑娘,到地方了。”
晴雯扯了鸞兒挑開簾櫳下得車來,便見慶愈摔了一身污泥,正與那倔驢較着勁:“若不是僱的,我早晚宰了你吃肉……吃吃吃,就知道吃,蠢驢!”
鸞兒被逗得咯咯咯直笑,晴雯面上愁容不展,扯了鸞兒便進了巷子。須臾到得家門前,正巧內中房門推開,便見個老嫗滿面堆笑行將出來,手中還捧了一盆昨兒個換下來的尿布。
“……你只管奶孩子,旁的有我呢。大川晌午就回,說是應承了個好活計,半日便能得二百錢呢。我囑咐過了,晌午總要割二斤肉回來給你補一補身子。”
內中晴雯之母回道:“也不用割肉,家裡銀錢本來就不足用……”
老嫗嗔道:“我與老頭子還存了一些,總能熬到孩子斷了奶,到時你再出去做工,這日子就好起來了……唷,怎麼回來了?”
卻是老嫗瞥見鸞兒,頓時面上冷了下來。
晴雯心下一揪,一旁的鸞兒怯生生的叫了聲兒:“奶奶。”
老嫗沒應聲,此時纔看向晴雯,見其衣着華貴,趕忙賠笑道:“姑娘這是——”
晴雯蹙眉繃着臉兒道:“我家大爺明日便要啓程,怕鸞兒捨不得母親,便打發我領了鸞兒來再回家瞧瞧。”
“哦,哦哦,合該如此。”老嫗緊忙上前開了柴門,讓二人行了進來。
鸞兒惦記母親,一路嚷着往內中跑去。老嫗還要與晴雯套近乎,晴雯卻心下厭嫌,只有一搭沒一搭的偶爾應承。
婆子只當晴雯嫌棄髒尿布,便捧了盆尋溪水清洗去了。
待老嫗一走,晴雯這才進得內中。
擡眼便見鸞兒正從小巧的荷包裡往外掏糕點,不住地往母親嘴裡塞。
其母一邊廂推說‘夠了夠了,鸞兒也吃’,一邊廂戀戀不捨地摸着鸞兒的小臉兒。見晴雯進來,其母便嘆息道:“可是……要走了?”
“嗯。”晴雯心緒低落,點了點頭。
其母就道:“也好,早早晚晚都有這一日。”又低頭囑咐鸞兒:“出去了要多聽大姐的話,不可闖禍,知道嗎?”
鸞兒不住點頭:“我記得了。”
“嗯,鸞兒真乖。”這般說着,其母便禁不住紅了眼圈兒。
晴雯湊上前,還想着勸說母親隨她而去,其母好似瞧出了其心思,便搖頭道:“鵲兒莫要再勸了,我如今過得還好。”
“哪裡好了?”晴雯蹙眉問道。
“婆婆昨兒個來的,裡裡外外不用我自個兒動手,只專心帶孩子就好。鸞兒這一去,婆婆也多了笑模樣,連他也不再說那些怪話兒了。”
晴雯撇嘴道:“媽媽隨了我去京師,保準比如今過得好。”
其母笑着搖頭道:“京師啊,那是鵲兒與鸞兒該去的,我就該留在這蘇州城。”
晴雯雖伶牙俐齒,卻不是個會勸人的,眼見母親心意已定,便不好再勸說。
待臨近晌午,老嫗洗了尿布迴轉,隨即男人也提了一刀豬肉喜滋滋而回。
那老嫗假模假式的招呼晴雯一道兒用飯,晴雯心下憋悶,推卻兩句,乾脆領了鸞兒告辭而去。
眼看要行到巷子口,牽着的鸞兒道:“大姐,我荷包落下了。”
外間天寒,晴雯便讓鸞兒先上車,自個兒扭身回去找尋。誰知離着那處小院兒還有幾十步,遙遙便見得老嫗笑着翻炒菜餚,名叫大川的男人抱了孩兒在懷,大馬猴兒也似四下亂蹦,旋即便惹得其母嗔怪不已,連那老嫗也啐罵了幾聲……
晴雯定在那裡,咬着下脣半晌沒動靜,隨即長嘆一聲轉身回返。
待上了馬車,鸞兒就問:“大姐可尋見我那荷包了?”
晴雯勉強擠出一抹笑意來,道:“鸞兒乖,那荷包髒了,回頭兒大姐再給你繡一個。”
“好,我也要大姐繡的那個水鴨子荷包。”
“什麼水鴨子,那是鴛鴦。”
馬車調轉方向,轆轆而行。晴雯一邊廂與鸞兒鬥嘴,一邊廂心下釋然。原來強扭的瓜不甜,或許順其自然纔是最好……就好比自個兒機緣巧合到了大爺身邊兒。
這日夜裡,因着明早便要啓程,是以香菱與甄封氏母女兩個睡在了後樓,前樓只晴雯與陳斯遠。
二人只相擁而臥,那晴雯便悠悠道:“大爺,你說順其自然纔是最好的嗎?”
“怎麼說?”
“今兒個我去看媽媽,瞧着沒了鸞兒,媽媽與那一家子過得倒是和美。”
“子非魚啊——”陳斯遠摟緊晴雯道:“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尊重他人命運,放下助人情結,避免自我感動。”見晴雯聽得懵懂,他便道:“我舉一例,幼時冬日裡,我四下瘋玩跑得滿頭汗水,偏這會子母親瞧見了,便緊忙爲我裹了大衣裳;轉頭兒我自個兒在房中閒坐,母親處置家中庶務忙得渾身滾熱,見我穿了大衣裳,又緊忙給我脫了去……”
晴雯眨眨眼,道:“那豈不是要着涼?”
陳斯遠苦笑道:“可不是?我幼時三番兩次染了風寒,大抵都是因此之故。後來……有長輩實在瞧不下去,數落了母親一通,她這才恍然。誰知過上幾日,她又是這般行事。
是以有一種冷,叫做你媽覺着你冷。”
晴雯笑了下,低聲道:“大爺是要告訴我,我覺着待別人好的,別人未必會覺着好?”
“正是此理。”
晴雯在陳斯遠懷裡鑽了鑽,又道:“可我還是捨不得母親。”
陳斯遠拍着其光潔的背脊安撫道:“春去春來、花去花開,來日得空咱們再來瞧就是了。”
“嗯。”晴雯應下,心事盡去,難得來時興致,纏着陳斯遠手足並用,又費了一番口舌方纔睡去。
……………………………………………………
轉天清早,東西兩院兒紛紛忙亂起來。陳斯遠一行七人,邢岫煙一家子四人,加起來足足十一口子。
因嫌棄馬車顛簸,陳斯遠便僱請了兩艘烏篷船,一行十一人乘了烏篷船轉到碼頭,又將行李搬運到包下的無錫快船上。
甄封氏來送,與香菱灑淚而別,又說好了待明年春夏定往京師去瞧香菱,母女兩個這才別過。
此時蘇州往金陵大抵有兩條水道,一條沿運河往鎮江,到得鎮江後再沿着長江溯流而上;另一條徑直往北,走一段運河,過常熟、福山進長江,隨即也是沿江往西而行。
前者雖費時,卻勝在平穩,陳斯遠不差銀錢,自是選了前者。
辰時將盡,快船開動,香菱立在船頭一直與甄封氏擺手,那甄封氏便隨着船行方向追了一陣,直到隨行的婆子攔下,這才停步目送船隻遠去。
待快船兜轉了個彎兒,再也瞧不見甄封氏,香菱便擦着眼淚回了艙裡。晴雯便上前勸慰道:“姐姐何必這般?大娘說了來年便來京師呢。”
“嗯。”香菱笑着應了。
晴雯嘟囔道:“倒是我,還不知何日能再見媽媽一回呢。”
香菱便反過來安慰起了晴雯。只是這等骨肉分離之事,又哪裡是言語勸慰得了的?饒是香菱與陳斯遠費盡了口舌,也不見晴雯好轉。
船行離了蘇州城,外間忽而有鸞兒叫嚷道:“大姐大姐,快看,是媽媽!”
晴雯一怔,緊忙出來觀量。果然便見遠處土坡上停着個粗布荊釵的身形,正是自個兒母親!
晴雯再也繃不住,與鸞兒一道兒‘媽媽’‘娘’不迭的呼喚,遠處的女子攏手喊了幾聲,奈何離的太遠,聲音飄飄忽忽,實在聽不真切。
晴雯卻懂了,也攏手回道:“娘放心,我定會照看好鸞兒!待來日得空,我再來看孃親!”
其母好似聽見了,便一手捂嘴,一手不住的擺着……
船行過了閘橋,其母身形早已沒了蹤跡,陳斯遠過來勸說道:“水面上陰冷,快進去暖和暖和,免得鸞兒着了涼。”
晴雯這才應下,擦乾眼淚領了鸞兒進了船艙。
鸞兒小小年紀不懂離別,只一個勁兒的問道:“大姐,京師有多遠?”
“很遠,總要幾千裡吧。”
“那明兒個……後兒個能到嗎?”
“要走一個月呢。”
“這般遠啊?那往後……我若是想媽媽怎麼辦?”
晴雯笑着摟了小小的身形,道:“不是還有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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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
艙室裡一燈如豆,因着西北風強勁,下晌時邢岫煙便悶在艙室裡借了燈火讀書。
隔壁傳來吵嚷聲,那是邢忠與邢甄氏,邢岫煙便嘆息一聲,眉眼間難掩愁緒。
自打上了船,其父邢忠便事端不斷,一會子要吃燒鵝,一會子要喝紹興黃,三不五時邀陳斯遠聚飲,每回都將自個兒灌了個酩酊大醉。
邢岫煙自家知自家事,本就是小門小戶的姑娘家,又有這般不靠譜的爹媽,來日又哪裡能尋到好人家?
她與陳斯遠如今只是互道心意,至於往後如何,邢岫煙暫且不願去想,只想着如今與陳斯遠眉來眼去的柔情蜜意。
思量間艙門拉開,篆兒捧了個燈盞入內,室內驟然明亮起來。邢岫煙眯了眯眼方纔適應,見了篆兒手中的燈盞,頓時納罕道:“哪裡得來的?”
“姐姐明知故問,這好物件兒還是能是誰送的?”篆兒抿嘴笑着,將鯨油燈撂在桌案上,隨即蹲踞下來手撐小臉兒道:“我才說一句姐姐在看書,陳大爺就生怕姐姐傷了眼睛,不迭回房找了燈盞來,要我給姐姐送來。”
邢岫煙含混應了一聲,心下自是熨帖不已。擡眼瞧了篆兒一眼,面上有些欲言又止。
篆兒嬉笑道:“姐姐可是想問陳大爺如今在做什麼?”
邢岫煙羞道:“你願說就說,不說就算了。”
篆兒嘿然道:“那我偏就不說了,由着姐姐自個兒猜去。”
邢岫煙癟嘴沒言語,胡亂翻了兩頁,乾脆將書冊丟下,起身往外就走。
“誒?姐姐幹嘛去?”
邢岫煙笑道:“他在做什麼,我自個兒不會去瞧?”
說罷也不理篆兒,自個兒出得船艙,行不多遠停在一處船艙前,探手輕輕叩響門扉。
內中窸窸窣窣一陣慌亂,旋即纔有香菱將艙門拉開,紅着臉兒笑道:“表姑娘來了,快進來,方纔大爺還說起表姑娘呢。”
邢岫煙搭眼一瞧,見香菱面上紅潤,二人衣裳都有些凌亂,哪裡不知方纔情形?
這三日陳斯遠前兩日還能忍着,待昨兒個夜裡哪裡還忍得了?這船艙本就逼仄,又不隔音,那些許響動自是落在了邢岫煙耳中。
邢岫煙早知香菱底細,便扯了其手兒道:“妹妹往後叫我一聲兒姐姐就是了。”
香菱應下,道:“我去給姐姐、大爺端兩盞茶來。”說着便出了船艙,還反手關了門。
內中只餘下兩人,陳斯遠訕笑着邀邢岫煙落座,說道:“可是憋悶了?方纔問過船老大,如今頂風,只怕還要三日才能到金陵。”(注一)
邢岫煙就道:“遠哥兒,我知你因着我才……及烏,可也不好再縱着我爹爹吃酒。長此以往,人不成事兒也就罷了,就怕喝壞了身子骨。”
陳斯遠苦笑道:“如今同乘一條船,我也是避無可避啊。”
邢岫煙一想也是,便蹙眉道:“待到了金陵可不好由着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