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大小~哎~小金魚兒~唻呦。”
“咧~包兒咧~咧~包兒得了熱地咧,一個勁咧,這包兒熱的咧,發麪的包兒要熱咧。”
“抽靈籤、算靈卦;求福問事、神機妙算;合婚嫁娶、細批生辰八字。”
陳斯遠牽着寶姐姐行走鬧市之中,寶姐姐雖偶有遊逛,卻多是走馬觀花。便是往那綢緞鋪子選料子,也是東主打發了閒雜人等任憑寶姐姐細細挑選。何曾這般遊走於鬧市之中?
四下叫賣聲不絕,那經商做買賣的、遊逛街市的、三五成羣的青皮喇咕、抱臂而行呼呼喝喝的衙役,還有高鼻樑深眼窩的西夷,寶姐姐一時間目不暇接,只覺分外新奇。
忽而前方一陣喧鬧,卻是個行人逮了個乞兒,那乞兒的手正抓住了那行人的荷包。行人大罵不止,正待揚起手來扇那乞兒一耳光,誰知乞兒眼睛一翻,竟直挺挺往後倒去。
行人唬得往後一跳,與衆人道:“諸位父老瞧清楚了,我可沒碰他!”
話音落下,立時有七八個青皮喇咕呼啦啦圍攏上來,這個推一把,那個罵一嘴,直弄得那人百口莫辯。
吵嚷半晌,又有衙役過來和稀泥,那人到底認倒黴,賠了銀錢了事。陳斯遠扯着寶姐姐遠遠瞧着,此時低頭觀量,便見寶姐姐面上嫺靜一片,不見半點憤懣。心下暗忖,寶姐姐自然不是那等只知陽春白雪的,因着早慧,只怕早就知道這世道不是那等非黑即白,反倒是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黑白糅雜說不清楚。
寶姐姐收回目光,又仰頭與其對視,陳斯遠低聲道:“可還好?”
寶姐姐便笑着點點頭,道:“還好。”
於是二人復又往前遊逛。遇見路邊有賣宮花的,雖樣式流俗,二人卻興致勃勃地挑揀起來。好半晌,寶姐姐挑了一朵牡丹樣式的,又思量着挑了一朵荷花、一朵木蘭花。
恰此時路邊有一攤販掀開鍋蓋來,霎時間香味飄將過來,寶姐姐忍不住嗅了嗅,又眼巴巴往那邊瞧過去。
算時辰,這會子辰時早過了,合該用早飯纔對。陳斯遠身量高,略略踮腳便瞧見不遠處是個賣燒麥、餛飩的攤子,攤主是一對兒老夫妻,身上圍了圍裙,瞧着還算乾淨。
陳斯遠就道:“說來我有些餓了,不若娘子與我一道兒吃用些?”
寶姐姐猶疑道:“這外間的吃食不大幹淨——”
“不乾不淨吃了沒病,走!”
不容寶姐姐推拒,陳斯遠便扯着其到了攤子前。陳斯遠熟絡地用袖子掃了掃,又招呼攤主道:“兩碗餛飩、半屜燒麥,哦,其中一碗餛飩別放香菜。”
老頭負責上竈,老太太包餛飩,聞聲老頭複述一遍,當即抄起餛飩來下鍋。只半晌光景,便有兩碗餛飩、一碟子燒麥送上。
陳斯遠又調了油醋蒜汁,尋了筷子用熱水燙過,這才交給略顯拘謹的寶姐姐。
“快嚐嚐。”
寶姐姐應下,接過筷子來,又尋了帕子仔細擦拭,先是遞給陳斯遠,跟着又擦拭了自個兒的。如法炮製處置過羹匙,這才舀起一枚餛飩來,入口只覺滾燙鮮香。
這市井路邊攤,若說滋味只是尋常,卻勝在當場烹製,不似榮國府那般還須得自廚房提了食盒來。
從大觀園小廚房到蘅蕪苑,就算鶯兒快行幾步也須得好一會子,如餛飩這等吃食,早就不如剛出鍋時可口了。
於是入得寶釵口中,寶姐姐只覺麪皮勁道彈牙,餡料吃着一般,湯底卻異常可口。許是的確餓了,寶姐姐一口一個,須臾便吃了小半碗。
待她反應過來,緊忙偷眼瞧了陳斯遠一眼,只見其悶頭大快朵頤,一手抄着半個燒麥,一手拿着羹匙,吃相文雅卻極迅捷。
寶姐姐頓時放下心來,便笑着也抄起個燒麥來,略略咬了一口,倒是覺着滋味比那餛飩還要好一些。
有道是‘秀色可餐’,因着陳斯遠一直沒瞧她,寶姐姐一不小心,吃光了一碗餛飩不說,連燒麥也吃了幾個。
待瞥見籠屜裡已然空了,寶姐姐頓時咬着下脣發了思量,恰此時陳斯遠又探手過來撈了個空,寶姐姐便愈發不敢看人了。
陳斯遠擡頭見籠屜裡空了,面上半點異色也無,只扭頭與攤主招呼道:“燒麥甚可口,再來半屜。”
攤主應了聲,旋即又端來半屜。
陳斯遠這時才招呼道:“方纔餓得急了,燒麥怕是都被我吃了,娘子也吃用一些?”
寶姐姐低聲道:“我這會子飽了的。”
陳斯遠夾起一枚燒麥遞過去,笑着道:“這一枚燒麥纔多大?今日說不得要多走些路,你不多吃些哪裡頂得住?”
寶姐姐咬着嘴脣不言語,陳斯遠又悶頭吃用起來。俄爾,寶姐姐到底忍不住,舉起筷子抄起燒麥小口吃用起來。
待二人用過,陳斯遠起身會賬,算算竟只三十幾個銅錢。陳斯遠扭身牽了寶姐姐又往前行,此地臨近延壽寺,距離正陽門也不遠。因琉璃廠遷走,周遭愈顯繁茂。
此時寶姐姐忽而上前一步,低聲嘀咕道:“一早想着事兒,早點沒怎麼吃用……你,不許笑話我吃得多。”
“哈?”陳斯遠扭頭觀量一眼,笑着道:“哪裡就多了?纖細婀娜是爲美,豐潤端莊何嘗不是美了?妹妹骨架大,就合該多吃用一些才美,如今瞧着還是單弱了些。”
寶姐姐擡眼,心下只當他在哄人,誰知卻見其眸中半點不似作僞。不禁納罕道:“你是這般想的?”忽而想起迎春身邊兒的司棋素來鶴立雞羣,便笑着道:“那豈不是說,二姐姐身邊兒的司棋,你也瞧着極好?”
陳斯遠訕笑着含混道:“這話哪裡好渾說?世人喜好纖細婀娜的女子,大抵是因着書生多單弱,這遇見高大豐壯的,自然氣勢就弱了一頭去。”說着一展身形,道:“妹妹瞧我如今可是那等單弱書生?”
寶姐姐細細觀量,那陳斯遠足足高了她一頭去,瞧着雖顯瘦弱,實則方纔靠在其肩頭,枕着的都是腱子肉。倏忽兩年多光景,面前的心上人早已今非昔比,的確不是那等單弱書生了。
非但如此,臉上也有了肉,瞧着比此前愈發俊雅。寶姐姐瞧得自個兒心下酥軟,忙垂了眼簾略略頷首。
陳斯遠就道:“這不就是了?”又遙遙一指前方延壽寺:“我見寺前有卜卦的,咱們瞧瞧熱鬧去。”
“嗯。”
二人穿過街市,轉眼到得延壽寺前,四下果然都是卜卦的攤子。陳斯遠掃量一眼,選了個面相仙風道骨的,湊過去先塞了一枚碎銀子,朝着那算命先生遞了個眼神兒,後者福至心靈,忙將卦籤筒子遞過來,又隱晦用尾指點了一枚籤子。
陳斯遠探手抽出來,果然便是上上籤。
那先生接過來掃量一眼,驚道:“趙子龍救阿斗,此爲上上籤啊,不知客官所求何事?”
陳斯遠扭頭看寶姐姐,寶姐姐便道:“煩請算一算前程。”
那先生掐算一番,說道:“寶劍出匣,光輝萬里,貴人指出,無不讚美。此籤寶劍出匣之象,凡事高人指出。老夫料定客官下一科必及第!”
雖明知是吉利話,寶姐姐卻心下分外熨帖。陳斯遠低聲道:“妹妹也抽一簽?”
寶姐姐應下,那先生便胡亂晃盪一番,又將籤筒遞過來。寶姐姐點選一番,到底抽了一簽。
那先生接了卦籤,掃量一眼道:“姚能受職,此爲上中籤。不知這位姑娘所求何事?”
寶姐姐囁嚅着不言語,陳斯遠便在一旁道:“勞煩先生算一算姻緣。”
那先生雖不知陳斯遠爲何牽了個半張臉都是胎記的姑娘來算命,可看此二人眉來眼去的,哪裡還不知內情?心下暗歎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面上肅容,嘟囔道:“過了憂危事幾重,從今再歷永無兇;寬心自有寬心計,得遇高人護聖功。
此卦古井逢泉之象,凡事貴人成就也。老夫推算姑娘先前姻緣不定,蓋因不曾得遇良人也。如今天降良緣近在眼前,姑娘須得仔細把握住纔好,如此可姻緣美滿、安度一生。”
寶姐姐心下暗忖,前頭那勞什子金玉良緣,可不就是姻緣不定?又瞥了眼陳斯遠,心想果然是天降良緣……先前兩家交惡,寶姐姐心下待其厭嫌得緊,其後又連番招惹……誰知二人竟是一對兒歡喜冤家!
許是心下塊壘盡去,此番改頭換面也不用素日裡那般顧忌繁多,因是寶姐姐忍不住情意綿綿地朝着陳斯遠投來目光。二人相視一笑,她這才羞怯着道了謝,又尋了荷包付了卦金。
那算卦先生一份營生賺了兩分錢,只嘆這世間冤大頭真多,又估摸着此番少說得了二兩銀錢,頓時滿面堆笑,瞧着愈發仙風道骨。
卻說陳斯遠與寶姐姐行出去幾步,耳聽得延壽寺內梵唱陣陣,寶姐姐便道:“忽然想去拜佛,你陪我去可好。”
“有何不好?走。”
二人相攜進了延壽寺,尋了那知客僧購置了香燭,一道兒到得大雄寶殿前跪拜求肯。寶姐姐跪在蒲團上唸唸有詞,因着梵唱阻隔,陳斯遠聽不真切。他學着旁人模樣跪拜了一番,又見寶姐姐一副虔誠模樣,面上不禁噙了笑意。
心下暗忖,前世有言:她若涉世未深,便帶她閱盡繁華;她若心已滄桑,就帶她坐旋轉木馬。這話歸結起來,談戀愛就要主打一個吊橋效應。
寶姐姐素來端莊嫺靜,一則是因着禮教,一則是因着那冷香丸之效。如今冷香丸早停,此時又改頭換面不用理會禮教,帶其鬧市瘋頑一場,定會印在其心下,便是過上幾年都不會忘卻。
參拜一番,過後寶姐姐果然褪去羞怯,一路遊逛下來,與陳斯遠笑語晏晏,有時瞧見合意的,還會扯着陳斯遠要去觀量。
二人好一番遊逛,直到臨近未時方纔迴轉車上。寶姐姐雖意猶未盡,卻素來是個周全的,情知再不回去只怕媽媽便要多心,因是便與陳斯遠道:“媽媽既將膠乳賬目交給我來打理,咱們往後自然還能出來遊逛。再者,這白魚龍服多是戲文上說的,市井之間龍蛇混雜,咱們偶爾爲之也就是了,斷不可屢屢犯險。”
陳斯遠笑着應下,待馬車啓程,忽而笑道:“妹妹且閉上眼。”
寶姐姐眨眨眼,道:“偷買了什麼物件兒?我怎地沒瞧見?”
“哈哈,且容我賣個關子。”
寶姐姐便笑着闔了眼簾,陳斯遠自袖籠裡摸索一番,便找出個海藍寶的十八子手串來,其上還以流蘇墜了五色寶石如意掛件兒。此物本是那日陳斯遠爲晴雯選賀禮時隨手買下,心下想着得空了送給薛姨媽。
如今倒是趕巧,不若先行給了寶姐姐……左右都是母女,又何必分那般清楚?
他擒了寶姐姐的右手,悄然爲其戴上,寶姐姐便睜開眼來觀量,見手上墜着個海藍寶的十八子,頓時納罕道:“你何時買的此物?”
陳斯遠賣弄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啊。”
這十八子手串既可用來把玩,又能掛在胸襟上作裝飾,倒是合了寶姐姐的意。於是一雙水杏眼看向陳斯遠時,不禁愈發水潤。
陳斯遠哪裡還按捺得住?探手一引,便將寶釵帶進懷中,低頭溫聲道聲兒“寶妹妹——”
寶姐姐情知他要作怪,偏生這會子滿心都是他,便只聲如蚊蠅地應了一聲兒。陳斯遠見此頓時放肆起來,探手攬了寶釵腰肢,俯身便朝着那單純印了過去。
初時只輕啄,待寶姐姐憋悶不住喘息起來,陳斯遠順勢撬開牙關、一親芳澤。寶姐姐初嘗此中滋味,目眩神迷之餘也是動情不已,雙臂緊緊環着陳斯遠,任憑其作怪之餘,時不時便顫慄一番。
俄爾,那身前的衣襟竟也被其扯開,隨即一隻大手探進內中擒了螢柔,寶姐姐雙腿絞在一處扭來扭去,過得半晌忽而眼睛一翻,嚶嚀一聲身子扭個不停,倒將陳斯遠瞧了個稀奇……這,寶姐姐身子也太敏感了吧?
此時不好言說,陳斯遠只百般溫存,又溫聲細語說了好一番情話,待臨近到了地方這纔將寶姐姐放開。
此時寶姐姐兀自不曾緩和過來,忽而察覺身下滑膩一片,頓時嗔惱道:“你,你再這般我再也不與你出來了!”
陳斯遠便嘆息一聲道:“都怪我一時忍不住……哎,只恨不能立刻便娶了妹妹。”寶姐姐聞言面上頓時緩和了幾分,又偷眼往其腰間掃量一眼,便紅着臉兒低聲道:“你也不必急在這一時……不過是月餘光景,到時一切就都好了。”
說罷實在忍不住羞怯,乾脆蒙了帷帽,提了裝着衣裳的包袱便先行下了馬車。那陳斯遠留在馬車中平復心緒,面上自是笑吟吟一片。都道女子是水做的,旁人不知,今日這寶姐姐果然是水做的。
卻說寶姐姐一路自後門進得內中,鶯兒正翹着小腳嗑着西瓜子,見進來個女子,瞧了半晌方纔認出來乃是自家姑娘。
寶姐姐直到此時面上暈紅還不曾褪去,卻故意板臉兒裝了氣惱,唬得鶯兒一言不發,只乖順聽了其吩咐,伺候其穿戴、梳妝。
隨即又隨着其乘了自家馬車往榮國府回返。鶯兒一路不敢言語,只偷眼觀量寶姐姐,便見自家姑娘手託香腮犯了思量,過得半晌,時而面上又噙了笑意,時而蹙眉嗔惱,時而又俏臉泛紅。
鶯兒瞧了個心下莫名,暗道那位遠大爺到底是怎麼招惹了姑娘,怎麼姑娘這般喜怒無常的?
一徑回得榮國府,寶釵領着鶯兒先去東北上小院兒答對了薛姨媽,只推說勞累,須臾便回返了蘅蕪苑。待坐定牀榻上,又吩咐鶯兒打了水來伺候其沐足。
鶯兒打了水來,爲寶姐姐除去鞋襪,赫然發覺自家姑娘的菱腳竟腫了一圈兒,想是走了太多路之故?那遠大爺這般不知憐香惜玉,無怪自家姑娘氣惱了。
鶯兒自覺探知了寶釵心思,卻不知寶姐姐這會子羞、喜交加。
今日種種,寶姐姐自是記憶深刻。於是眼前時而便浮現那算卦攤子、餛飩攤子,鼻間好似還能嗅見那剛出鍋的燒麥香味。
至於馬車內的旖旎……雖有些不合禮法,寶姐姐面上也嗔惱了一番,可心下卻是歡喜的。她早慧,早年便讀過才子佳人的話本子,從前只當銷魂蝕骨是誇張之詞,如今初嘗滋味,竟發覺果然如此!
又想起那會子一直有硬物抵着自個兒,此前還當他是藏了什麼物件兒在腰間,誰想竟是‘君子藏器於身’?
想着只怕過後又要去尋那些狐媚子廝混,寶姐姐心下便盼着這月餘光景趕快過去,料想到了下月此時……一切就都明朗了吧?
身下愈發冰涼滑膩,寶姐姐暗自蹙眉不已,待沐過足,她便支開鶯兒,趁着小憩之際偷偷褪下小衣。她不知情由,只當自個兒一時失禁,暗罵自個兒不爭氣之餘,面上更是臊得通紅一片。
於是覆着錦被翻來滾去,愈發胡亂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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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陳斯遠一親芳澤,原還想着趁熱打鐵,誰知寶姐姐竟託詞染了風寒,一連兩日避而不見。陳斯遠哭笑不得之餘,暗忖這隔了一些時日,進度條豈不又要掉回去了?
待到三月二十八這日,陳斯遠上午讀書、寫書,下午教導了賈蘭一個時辰,未時剛過便往新宅而來。
這日乃是晴雯的生兒,那丫頭也是個小性兒的,若此番錯過了,說不得便要給自己眼色瞧呢。
這陳家新宅因着陳斯遠只偶爾來住,多數時候都是尤三姐做主。磕磕巴巴過了許多時候,到了如今各處也有了章法。
便好比下頭丫鬟過生兒,依照規矩賞些用度,放上一日假,待到了夜裡各處丫鬟湊了份子熱鬧一番也就是了。
可晴雯自然不是尋常丫鬟,明眼人誰瞧不出來晴雯乃是陳斯遠的心頭好兒?因是尤三姐便做主,比照尤二姐的份例略減等,定下申時開席面,又請了說書的女先兒來逗趣。
這日一早兒晴雯便仔細梳妝打扮了,又換了一身兒新衣裳。於是外罩粉紫鑲領淡紫撒花緞面交領馬甲,內襯白色交領紗衣,腰圍淡紫撒花緞面束腰,下着月白長裙,頭插金簪、鬢戴宮花,正值豆蔻年華,這般穿戴起來雖還帶了些許稚氣,卻愈顯嫽俏。
那曲嬤嬤伺候着其穿戴過,瞧着鏡中嬌俏可人的模樣,不禁嘖嘖有聲打趣道:“瞧瞧,誰家丫鬟如你這般穿金戴銀的?這一身穿出去,便是說是哪家的小姐也有人信了的。”
晴雯雖心下得意,嘴上卻嗔道:“嬤嬤又來打趣我!”
一旁鸞兒眼也不眨地瞧着晴雯,好半晌才道:“大姐今兒個好看!”
曲嬤嬤掩口笑道:“你瞧,鸞兒不會扯謊,她都說你好看,可還做得了假?”頓了頓,又湊過來低聲道:“今兒個可是姑娘的好日子啊。”
曲嬤嬤着重咬字在‘好日子’三個字上,頓時羞得晴雯俏臉紅撲撲一片。
待曲嬤嬤領着鸞兒去了,晴雯便捋着髮絲對鏡發怔。
她本就是個心氣兒高的,機緣巧合方纔到了遠大爺身邊兒,算算至今不過年餘光景。
比照那位銜玉而生的寶二爺,遠大爺自是極好的,待人寬厚,待自個兒也極爲體貼。前番南下,更是不嫌煩勞,盡心盡力爲自個兒尋了母親與妹妹。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打那兒之後,晴雯一顆心便盡數撲在了遠大爺身上。只是遠大爺如今還寄居榮國府,只隔三差五來此住一宿,多數時候還是尋了二姨娘、三姨娘,極少時候方纔會摟了自個兒同睡。
同牀共枕時,雖免不了撩撥、撫弄,可遠大爺卻是個極有分寸的,每每到得憋悶不住時,總會央自個兒換着花樣的伺候。
換在寶二爺房裡,晴雯自覺姿容遠勝旁人,自是不會多心。奈何遠大爺身邊兒爭奇鬥豔,旁的不說,單是那香菱、二姨娘、三姨娘,瞧着便與自個兒姿容彷彿。
三姨娘最得遠大爺心意,香菱姐姐素來乖順,二姨娘爲了討好遠大爺更是花樣百出……
這般珠玉在前,晴雯自是少了些素日裡的傲氣。想那寶二爺房裡,襲人、碧痕等,也不過自個兒這般年紀時,便與寶二爺暗地裡偷偷試了那牀笫之歡,偏偏爲何遠大爺卻能忍得住?
莫非那‘年紀小’不過是託詞不成?
這一年下來,曲嬤嬤時不時在一旁催促。起先晴雯還不大在意,可耐不住曲嬤嬤嘮叨得多了,如今晴雯自個兒都犯了心思。
鼓了鼓腮幫子,晴雯垂了螓首,又緩緩抽開抽屜,便從那梳妝檯下的抽屜裡尋出了個水囊來。這水囊連同內中之物,足足拋費了她八錢銀子呢,想來定能試探了遠大爺的心思?
外間傳來響動,卻是春熙、冬梅、夏竹一併來道賀,唬得晴雯緊忙關了抽屜,這才起身來答對。
因尤三姐發了話,晴雯生兒走的是公中,是以三個丫鬟便湊了份子,爲晴雯買了一對銀手鐲。晴雯感念不已,與三個丫鬟言說一陣,這才分開。
自頭晌等過午時,又眼看到了未時,陳斯遠還不見蹤影,晴雯心下便愈發的失落。正要往花園子裡打發光景,忽而便有曲嬤嬤匆匆進了耳房,道:“老爺來了,姑娘快去迎迎!”
晴雯心下一喜,又念及先前好一番苦等,便嗔道:“大爺時常便會來,哪裡用得着每回都去迎?”
曲嬤嬤早知其小性兒、口是心非,便推搡着其往外走:“誒唷唷,我的姑娘啊,這會子可不好鬧小性兒,說不得老爺正尋你呢。”
晴雯故作不情不願的,到底出了儀門,迎面便見陳斯遠笑吟吟負手而來。尤三姐心下得意晴雯,與陳斯遠招呼過,便扯了二姐兒避開,獨留其與晴雯說話兒。
陳斯遠進得儀門裡,眼見晴雯面上帶了些許嗔怪之意,便低聲道:“頭晌溫書一時忘了時辰,擡眼才發現快到未時了……你來,瞧瞧我給你預備的賀禮。”
晴雯道:“大爺溫書要緊,不過是個尋常生兒,便是大爺不來也沒什麼的。”
陳斯遠笑道:“這嘴上都能掛油瓶子了,我若不來,怕是定要給我好臉色瞧呢。”
“哪兒有?”晴雯道:“大爺是主,我是僕,這主僕有別,自當緊着大爺。”
“口不對心。”丟下一句,陳斯遠當先進了正房裡。
那晴雯癟着嘴隨行進來,不待說些旁的,便有一隻錦盒送到眼前。
“打開瞧瞧可還合意?”
“什麼呀?”晴雯按下欣喜,一手打開錦盒,掃量一眼便見內中是一對兒金嵌珠翠葡萄耳墜。那珍珠做了葡萄,以金絲勾連,綠葉用了點翠,難得的是栩栩如生,瞧着就好似真個兒是一串小巧葡萄一般。
晴雯此前在寶玉房裡,自然是有見識的,頓時驚呼一聲,捏了一隻耳墜霎時間愛不釋手起來,旋即又擡眼道:“這,此物太名貴了,我一個丫鬟哪裡好佩戴?”
陳斯遠笑道:“我沒當你是丫鬟,你自個兒也不當自個兒是丫鬟,這丫鬟之說便只用來堵我的嘴?”
晴雯頓時癟嘴咯咯咯笑將起來。
陳斯遠又道:“好不容易選的,我給你戴上瞧瞧?”
“嗯。”
晴雯應了聲兒,湊到陳斯遠身前,她身量較小,便是陳斯遠坐着兀自還比她高了一寸。
陳斯遠捏了一枚耳墜,歪頭仔細爲晴雯佩戴起來,晴雯便目光瀲灩地盯着陳斯遠面上瞧。這越瞧越是歡喜……這金嵌珠翠葡萄耳墜想來即便不是內造,也是出自能工巧匠,尋常一經面世定會惹得權貴哄搶。
此時能送給自個兒,可見自家大爺是用了許多心思的。加之自家大爺方纔又說沒拿自個兒當丫鬟……且這張臉越瞧越好看,晴雯目光便逐漸癡將起來。
少一時,陳斯遠爲其佩戴了兩隻耳墜,這才身形後仰笑道:“好了,快去照鏡子瞧一瞧。”
晴雯回過神來,兀自含情脈脈地瞧了陳斯遠半晌,這才笑着去對鏡觀量。比照着臥房裡的大穿衣鏡,晴雯的小腦袋左扭、右扭,越看越歡喜。
她本就是個顏色出衆的,這一對兒金嵌珠翠葡萄耳墜襯得面色愈發白皙,真個兒是人比花嬌。
歡喜過後,晴雯咬了咬下脣,拿定心思又來尋陳斯遠。
陳斯遠遙遙便道:“果然好看,沒白費我一番心思。”
晴雯便湊到其身前,囁嚅一番道:“大爺今兒個夜裡還回榮國府?”
“今兒個不回了。”
晴雯頓時又歡喜起來,此時外間有丫鬟春熙道:“老爺,席面與女先兒都來了,三姨娘問老爺何時開席。”
陳斯遠與晴雯道:“不如趁着天暖和,咱們去園子裡耍頑?”
晴雯應下,旋即陳斯遠便吩咐在園子裡即刻開席。
過得半晌,衆人齊至側花園,席面安置在萱堂裡,兩位女先兒便在園中空地說起頑笑話兒來。
席間熱鬧自不多提,晴雯更是被女先兒逗趣得咯咯咯笑個不停。陳斯遠卻是個心思細的,眼見三姐兒雖嬉笑如常,卻時不時暗自沉吟,顯是心事重重。於是趁着三姐兒更衣,他便尋了過去。
待三姐兒更衣出來,眼見陳斯遠停在廂房旁的耳房前,頓時笑道:“哥哥不去陪晴雯,只怕那丫頭回頭兒會吃味呢。”
陳斯遠上前扯了其手兒道:“可是有心事?”
尤三姐蹙眉道:“本想過了今日再說的……哥哥既然問了,我也就不瞞着了。昨日我打發人又去尋了那郭博士,本道此人是想拿捏一番索要好處,誰知竟是鐵了心要將我媽媽退回來!”
陳斯遠實在不想理會尤老孃的糟心事,便道:“可曾與你大姐說過了?”
尤三姐道:“自是說了的,大姐只說回頭兒拿了主意再來尋我,旁的一概沒說。”
陳斯遠思量道:“鬧到如今這般田地,若是那郭博士能回心轉意最好;如若不然……莫不如尋了庵堂讓老安人休養。”
那休養說着好聽,實則就是找個庵堂看管起來,免得尤老孃再興風作浪。
尤三姐因着婚事早就厭嫌了尤老孃,聞言便嘆道:“哥哥說的是,待回頭兒我去尋了大姐問問,她到底是什麼念頭吧。”
尤三姐也琢磨明白了,左右她做不了正室,那風評又落不到她身上,真個兒爲難的是尤氏。這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兒的頂着,既如此她又何必替人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