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寶玉搬回怡紅院,也不管襲人等拾掇、安置,自個兒興沖沖便往大觀園而來。
一徑行至瀟湘館前,寶玉略略頓足,有心去瞧瞧黛玉,又記起王夫人叮囑,只得嘆息一聲往蘅蕪苑尋來。
誰知闊別月餘光景,此番寶姐姐見了面不鹹不淡也就罷了,三句話一過便來勸說寶玉讀書上進。
寶姐姐如今一門心思要做陳家婦,心下本就厭嫌寶玉這等不求上進的,自是懶得與其虛與委蛇。
一番番大道理,落在寶玉耳中便有如和尚誦唸的梵經一般,吵得人頭疼。
寶玉頓時摔手而去,兜轉着去了榮慶堂給賈母請安,眼見湘雲不在,問過才知湘雲竟也去小抱廈裡學女紅去了,於是盤桓一會子意興闌珊而回。
此時襲人、麝月等正在怡紅院內拾掇呢,聽見動靜,擡眼便見寶玉沉着臉兒懶懶而回,又歪在牀榻上,竟愈發憊懶了。
襲人守着寶玉三十三天,心下自然惦記着母親情形,這寶玉留在房中,她又哪裡好這就走了?
因是便湊過來道:“怎麼又睡覺,莫非前些時日還不曾睡夠?房裡悶得很,你不如出去逛逛。”
寶玉見襲人姿容可人,探手便抓過來:“我是想去,只是捨不得你。”
襲人移步避過,嗔怪道:“晴天白日的……你夜裡尋媚人廝混就是了。快起來吧!”
寶玉懶洋洋起身,蹙眉道:“可往哪裡去呢?”寶姐姐就知說教,林妹妹……如今愈發生分了。好不容易有個能說話兒的湘雲,如今又去學那勞什子的女紅。“我啊,去哪兒都是膩膩歪歪的。”
襲人說道:“說不定出去了就好了呢。你這般憋悶着,只怕越待越煩。”
寶玉一琢磨也是,想着便是沒有姐姐妹妹們說話、解悶,往那園子裡遊逛遊逛,賞賞花、看看奇珍異獸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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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又起身出來隨意遊逛,誰知才才過沁芳閘橋,遙遙便見賈蘭背了個小巧包袱,領着兩個小丫鬟匆匆往這邊廂行來。
寶玉停步納罕問道:“蘭哥兒這是往哪兒去?”
賈蘭上前喚了一聲‘二叔叔’,當下說道:“方纔遠叔打發人來說,要我去他新宅中讀書。”
寶玉最不耐煩聽‘讀書’二字,當即擺手道:“那你快去吧,仔細別讀瞎了眼睛。”
賈蘭憨厚一笑,領着小丫鬟便去了。
目送賈蘭匆匆而去,寶玉愈發百無聊賴,正愁悶着不知如何是好,忽而便有丫鬟來告知:“二爺,老爺前頭叫你去呢!”
寶玉唬得頓時變了臉色,緊忙蔫頭耷腦往前頭去。
誰知纔到綺霰齋,牆角忽而跳出一人來,扯着寶玉的小胳膊哈哈大笑:“寶兄弟莫慌,不是姨夫叫你,是我叫你出來耍頑。”
說罷扯着寶玉就走:“可巧,今兒個陳也俊、柳湘蓮都來了,咱們弟兄好生高樂高樂……只可惜遠兄弟不在。”
寶玉被其扯着前行,仔細端詳一眼,忽而說道:“蟠大哥怎地這般精瘦了?”
薛蟠身形一滯,頓時面上苦不堪言。這牀笫之歡,薛蟠從來都當做享受,誰知竟有一日會厭嫌了?
薛蟠本就是個喜新厭舊的,起初還極得意荷心、穗錦兩個丫鬟,見天尋着那兩個廝混。待時日一長,薛姨媽若是在,便由薛姨媽催促;薛姨媽不在,便由曹氏催促。
這牀笫之歡竟成了公事一般!
薛蟠越琢磨越不對,隱隱覺着自個兒豈不成了太僕寺牧場裡頭的配種公馬?
素來是薛大爺玩兒女人,哪兒有反過來的道理?
因是近些時日薛蟠愈發兌付,得空便往外跑,任憑曹氏、薛姨媽如何管教也不聽。今日得了空,乾脆便來尋陳斯遠耍頑。
誰知陳斯遠不在,他便乾脆來尋寶玉。寶玉正是百無聊賴之際,可謂一拍即合,當下歡歡喜喜隨着薛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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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寶玉,卻說寶姐姐三言兩語攆走了寶玉,扭身回得蘅蕪苑裡嫺靜以待,只等薛姨媽與王夫人計較過了,再來尋自個兒說話兒。
她心下稍稍不安,又念及姨媽王夫人這些時日待自個兒的情形,算定了絕無應下金玉良緣之理。且先前隱隱有撮合自個兒與陳斯遠之意,說不得此番便能心想事成。
這般思量來、思量去,不覺便過了午時。鶯兒取了食盒來,寶姐姐草草用了些午點,轉眼外間婆子便回道:“姑娘,太太來了!”
寶姐姐丟下筷子,尋了帕子略略擦拭嘴角,緊忙起身來迎。出得正房,遙遙便見薛姨媽領着同喜、同貴兩個蹙眉而來。
寶姐姐心下咯噔一聲兒,暗忖……莫非又有變故不成?
當下上前見了禮,那薛姨媽瞧着寶釵嘆息一聲兒,扭頭與三個丫鬟吩咐道:“我們孃兒倆說些體己話兒,你們只管出去耍頑。”
鶯兒等一併應下,便留在外間守着。
母女兩個相攜進得正房裡,待寶姐姐爲薛姨媽斟了茶,那薛姨媽擡眼掃量一眼,蹙眉嗔道:“這回啊……可算隨了你的心意了。”
寶姐姐面上嫺靜,提着茶壺的手卻一顫,忙問:“媽媽這話沒頭沒尾的,什麼叫隨了我的心意?姨媽如何說的?”
薛姨媽冷笑一聲兒,道:“還能如何說?不過是那些話翻來覆去的說,唬弄咱們呢。我也知道,如今大姑娘封了妃,你姨媽心氣兒高了,只怕瞧不上咱們家的門第,想着另攀高枝呢。”
寶姐姐便道:“媽媽何必氣惱?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自古如此。”
薛姨媽嘆道:“道理是道理,情分是情分……這道理、情分混在一處,真真兒叫人心煩。”頓了頓,又道:“許是你姨媽也厭煩了,聽我說你等不得,竟有撮合你跟遠哥兒之意。”
寶姐姐故作訝然,桌案下的雙手卻暗自攥緊,心道果然如此!
就聽薛姨媽又道:“我說了大太太那日所爲,你姨媽卻另有心思,只說待她仔細思量了,再去尋老太太分說分說。”
尋老太太分說?是了,老太太若開口反對,只怕大太太先前所言就做不得數了。
這可真是雙喜臨門!
眼見寶釵不言語,薛姨媽說道:“我的兒,再如何說,也是東跨院先提出來的。你……”
寶姐姐嫺靜道:“媽媽放心,我心裡有分寸。”
薛姨媽心有不甘,暗忖那小良人慣會風月事,每回都折騰得自個兒欲仙欲死的……若將這般手段用在女兒身上,只怕沒幾回女兒便要委身於人了,到那時哪裡還有轉圜的餘地?
只是這些話薛姨媽不好說出口,心下一時間五味雜陳。再多留下去,薛姨媽生怕露了行跡,因是交代了一番,乾脆起身領了同喜、同貴兩個回返。臨別又言說薛蟠這些時日愈發恣意,短了拘束,說不得她下晌便要回老宅多住幾日。
寶姐姐自是應下,心下卻思量着過幾日再去盤賬,到時再與陳斯遠繾綣纏綿。
這日未時剛過,薛姨媽果然領着丫鬟、婆子乘車回了老宅。恰逢小抱廈散學,三春一併出來。
前幾日因着二姑娘的婚事,探春、惜春兩個生了間隙,這幾日雖也聚在一處,卻少了往日無話不談的親暱。
探春本要尋機與惜春分說一二,誰知纔出了抱夏,惜春便抱了迎春的胳膊道:“二姐姐,你那梅花絡子極好,能給我也打一個嗎?”
迎春納罕於惜春爲何突然這般親近,心下只當她年歲小,不過是一時興起,便笑着頷首道:“自家姊妹,你既說了,回頭兒我給你打一個就是。”
惜春高興道:“好,那我要瞧着二姐姐打!”
當下拖着迎春往綴錦樓而去。
探春停在抱廈前蹙眉不已,良久方纔往王夫人院兒而去——她養在王夫人房裡,自是不能短了規矩。
當下領了侍書、翠墨往王夫人院兒而來,誰知才進東角門,正撞見翹首以盼的趙姨娘。
探春頓時愈發蹙眉,上前喚了聲兒,納罕道:“姨娘這是等誰呢?”
趙姨娘擺擺手,趕蒼蠅也似將侍書、翠墨趕在一旁,扯了探春到一旁,一指頭戳在探春眉心,道:“你個沒良心的,不是等你還能等誰?”
探春怔了下,趕忙道:“姨娘……這個月月例還沒放呢。”
趙姨娘蹙眉道:“你是我腸子裡爬出來的,我尋你就不能有好事兒?”頓了頓,四下觀量一眼,這才壓低聲音道:“我且問你……二姑娘可是真要嫁給遠哥兒了?”
探春實話實說道:“這卻不好說……前番只是大太太自說自話,老太太雖沒說旁的,可大老爺什麼心思還不知道呢。”
話音剛落,就見趙姨娘面上古怪地笑將起來。探春問道:“姨娘笑什麼?”
趙姨娘嘿然道:“既然做不得準,咱們的機會可不就來了?”
“哈?”
“瞎!你這孩子裝哪門子傻?遠哥兒才大你五歲,這幾年又要用心攻讀,這婚事便是定下了,只怕也要下一科過後纔好操辦。算算到那會子,遠哥兒二十,你也十五、六了,可不是正合適?”
探春萬萬沒想到趙姨娘竟是這般心思。心下又急又羞,頓時面上漲紅着,說話也期期艾艾起來:“你……姨娘……別,別亂說!”
趙姨娘哂笑道:“我亂說?誰不知遠哥兒是個好的。誒唷唷,不說來日仕途,單是賺來的銀子,只怕庫房都堆不下!二姑娘是庶出的,你也是庶出的,瞧模樣你比二姑娘還強三分,怎麼就比不過她去?你也別跟我說什麼親姊妹不好爭搶,二姑娘是大房的,與咱們隔着房呢!”
“你,你——”真真兒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啊。探春這會子已然惱了,乾脆一頓足,越過趙姨娘就走:“我不與你說了!”
趙姨娘追了兩步,眼看其進了王夫人院兒,緊忙追着道:“回頭兒我就與老爺說道說道,你就等着好信兒吧!”
話音落下,探春不由得越走越快,後頭侍書、翠墨兩個隱隱聽了一耳朵,心下實在不知說趙姨娘什麼好,只得快步去追探春。
探春臨到抱廈前方纔放緩腳步,探手一摸,只覺面頰滾燙。她比黛玉還小一歲,這會子漸漸知了些人事兒,此前卻從未想過哪個具體的男子。
那趙姨娘渾說一通,反倒惹得探春犯了心思。不覺想起陳斯遠來,面上紅雲愈發顯眼。
金釧兒自抱廈裡迎了出來,見探春蹙眉紅臉兒,又見侍書、翠墨兩個追來,便笑着道:“三姑娘怎麼跑來了?太太這會子正與二奶奶說話兒呢,三姑娘只怕要等一會子。”
探春暗忖正好,便乾脆進得抱廈裡小坐。待過得一盞茶光景,內中傳來一聲冷哼,又須臾,纔有鳳姐兒冷笑而出。見的探春,鳳姐兒面上的冷笑頓時轉暖,笑着道:“探丫頭來了?快進去吧,太太方纔還唸叨你呢。”探春起身應下,別過鳳姐兒,這才往正房裡來。入得內中擡眼一掃,便見王夫人面沉如水,手上十八子轉得飛快,顯是正在運氣……也不知鳳姐兒方纔說了什麼。
探春上前規規矩矩見禮,王夫人冷眼掃量一眼,面色這才和緩了幾分,略略說過幾句家常,便道:“府中下人愈發沒個樣子,姑娘家的清名又豈是她們能說三道四的?我方纔交代了鳳丫頭,往後再有傳閒話的,只管開革出府。你私底下也留意着,有那沒起子的嚼老婆舌,只管拿了來,自有我來管教!”
探春心道,原來是因着二姐姐那些風言風語……當面應下,又留了片刻,方纔被王夫人打發出來。
那王夫人悶坐房中半晌,思量着回頭兒便尋個由頭將彩霞打發了。還有那趙姨娘母子……有老爺護着,她無憑無據的不好胡亂處置,可整人的法子不是有的是?
當下點了彩雲來,吩咐道:“你去趙姨娘院兒瞧瞧,要是環哥兒回來了,叫他來我房裡謄抄一部金剛經。”
彩雲應下,暗忖環老三又倒黴了,緊忙往趙姨娘院兒而去。
少一時,賈環蔫頭耷腦而來,只當是自個兒上回燙傷了寶玉,此番王夫人是存心磋磨。形勢不如人,環老三隻得悶頭抄寫經文。
王夫人心下計較一番,眼看未時過半,拿定了心思便提前往榮慶堂而去。
一徑到得榮慶堂,入得內中見了禮,眼見只湘雲在陪着老太太說話兒,王夫人不由納罕道:“怎麼不見寶玉?”
賈母樂呵呵道:“寶玉本就是個愛熱鬧的,這前頭病了幾日,又關了三十三天,心裡可不就長草了?方纔鴛鴦往怡紅院去問了,掃聽一番才說寶玉與人出去耍頑了。”
王夫人略略蹙眉,沒說旁的。待落座吃着茶與賈母說過一些家常,賈母就道:“你這些時日也勞累了,今兒個又何必早早兒的來我這兒立規矩?”
王夫人欠身道:“禮不可廢,我既無事,總要來瞧瞧老太太。”頓了頓,又道:“另外,我倒是聽了一樁事……怎麼好似,大嫂有意將迎春許配給遠哥兒?”
賈母便笑着道:“八字還沒一撇呢,總要看大老爺怎麼說……偏也湊巧,轉天大老爺就有事去了津門。我尋思着啊,這迎春也不小了,等大老爺回來,我再與他仔細計較一番。”
頓了頓,眼見王夫人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賈母便知其有話要說。眼見湘雲在一旁支棱着耳朵傾聽,賈母便推了其一把,笑着道:“你也不用守着我,快去尋她們耍頑去吧。”
湘雲乖順應下,蹦蹦跳跳自去尋寶姐姐去了。
內中只餘賈母與王夫人兩個,王夫人便沉吟道:“要說這二姑娘許配給遠哥兒,自是極好的。這兩個年歲相當,一個要強,一個內秀,相處起來定然和美。說不得大伯、嫂子心下也早盼着敲定此事呢。”
說者有心,聽者自然也聽出了話外之音。什麼叫大伯、嫂子也盼着?賈母心下一轉,頓時暗自蹙眉。
她爲何厭嫌陳斯遠?一則拿了個不知來路的婚書,生生將黛玉撬了去。雖說林家家產還是被賈家挪用了大半,可此時過了明路,來日真個兒計較起來,賈家可是要還的。
另則,此人初來乍到便與兩房沆瀣一氣,攛掇着兩房兒媳合起夥來對付她。於是乎烏家倒了,戴良完了,便是最倚重的賴家如今也苟延殘喘。兒媳王夫人擔負掌家之名十幾年,這二年才真個兒掌了家。
對這等心思歹毒的小輩,賈母又豈能歡喜得起來?
兒媳王夫人方纔所言,好似極爲忌憚此子……莫非是生怕此人娶了迎春,從此一門心思幫着大房,轉頭再來對付二房?
兩房存的什麼心思,又豈能瞞得過人老成精的賈母?老太太自知賈家如今在走下坡路,老國公晚年時定下來東西二府轉向耕讀傳家,不想一場奪嫡之爭,惹得最有出息的賈敬避居城外,小一輩裡最有才俊的賈珠更是死於非命。
遍觀寧榮二府,哪裡還有出彩的子弟?這玉字輩尋不見出彩的,便只能指望下一代的草字輩。
只是老太太年事已高,如今只想維繫了體面,至於往後家中如何,自有後人去操心。即便大房、二房要鬥,總要等她闔眼了再說。
這心思歹毒的陳斯遠若是娶了二姑娘,說不得便愈發盡心出謀劃策,來日家中豈不要大亂?
王夫人此時打量着老太太神情,眼見其略略蹙眉,心下便有了數。於是又說道:“再者說,家中又不止迎春一個,老太太總不能厚此薄彼。”
“哦?”賈母納罕道:“太太的意思是……不可啊,探春還小着呢。”
王夫人一怔,心道她哪裡會給庶女尋個這般好的姻緣?當下哭笑不得道:“老太太想左了……我是說,這不還有個寶丫頭嘛。”
“寶釵?”賈母頓時一驚,不禁狐疑看過來。
那王夫人低聲道:“算來寶丫頭也跟遠哥兒年歲相當,二人又多有往來,料想老太太撮合了,斷沒有不成之理。且薛傢什麼情形,老太太也知,正缺遠哥兒這等能頂門立戶的。
老太太說,這二人湊成一對兒,可不就是天降良緣?”
王夫人這話明說薛家情形,暗地裡說的則是賈家。須知榮國府還欠着人家薛家銀錢呢,賈母又不肯掏體己銀子填補虧空,雖百般瞧不上薛家母女,可也只敢點戲譏諷,明面上從來不敢說一句重話。
不然……若她一口否了那勞什子金玉良緣,來日薛家問榮國府討要銀錢該當如何?總不能典房子質地吧,那樣一來榮國府哪裡還有體面?
細細思量,這‘多有往來’……豈不是說二人早有私情?且王夫人既敢這麼說,必是與薛姨媽計較過了的,想來薛姨媽也極贊同這門親事?
如此一來,再沒什麼金玉良緣,榮國府也不用急着還錢,豈不是一舉兩得?
賈母沉吟半晌,這才與王夫人說道:“這婚姻大事可不能兒戲,既要門當戶對,也要二人投緣。你也知大太太向來心直口快,上回她自顧自的便說了,只怕既不曾與大老爺說過,也不曾問過迎春的心意。
太太既不用看顧寶玉了,這幾日便打發人將府中的閒言碎語壓一壓。二丫頭、寶丫頭於我心下都是極好的,來日不拘誰與遠哥兒結緣,我都只有贊成的份兒。”
賈母這話滴水不漏,惹得王夫人心下暗罵老狐狸。當下卻只好說道:“老太太說的在理,回頭兒我打發探丫頭問問二姑娘到底是什麼心思,總不好牛不喝水強按頭。”
賈母頷首連連,再不提此事,轉而尋了府中大事小情交代了一番,待臨近晚飯,這纔打發了王夫人。
王夫人領着金釧兒、玉釧兒兩個自榮慶堂後的角門出來,行過粉油大影壁,眼看到得大觀園門前,王夫人駐足吩咐玉釧兒:“去將探丫頭請來,就說陪我一道兒用晚飯。”
玉釧兒雖心下納罕,卻悶頭應下,扭身便去秋爽齋尋了探春來。
探春一路問詢,自是不曾從玉釧兒口中掃聽出什麼有用來,於是不禁心下胡亂思忖,想着莫非趙姨娘與自個兒說的話兒傳揚了出去?
探春一路忐忑進得王夫人正房裡,卻見王夫人慈眉善目,果真是要其一道兒用晚飯。
一頓晚飯,王夫人噓寒問暖不說,還特意給探春布了幾回菜,惹得探春禁不住紅了眼圈兒。只當自個兒素來乖順,總算入了王夫人的青眼。
待晚飯撤下,金釧兒奉上茶水來,王夫人這才說道:“你二姐姐這兩日如何了?”
“這……”探春爲難道:“我這兩日與惜春鬧了彆扭,就沒往綴錦樓去。”
王夫人訝然道:“你與惜春素來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好好兒的怎麼就生分了?”
探春紅着眼圈兒道:“只是因着惜春贊成二姐姐嫁給遠大哥,我心下卻並不贊同——”頓了頓,又道:“——我心下一直以爲此番不過是大太太自說自話,人家遠大哥可什麼都沒說呢。”
王夫人頓覺熨帖之餘,不禁又生出幾番提防來。探丫頭纔多大年紀?這會子就會揣摩自個兒心思了,便是元春這般大時也沒這麼厲害。假以時日,說不得這探丫頭就又是一個賈敏!
強忍住心下厭嫌,王夫人笑着道:“我的兒,你這話極爲在理。實話也不妨說給你聽,打從去年我便生了撮合的心思,時常叫了寶丫頭與遠哥兒來我房中說話。這一來二去,二人雖守着禮,可這心下只怕早就認定了彼此呢。
這不?我才得閒,你姨媽便急着來說道,我才得知大太太竟搶先要將迎春許配給遠哥兒。常言道強扭的瓜不甜,也虧得大老爺有事兒去了津門,不然轉天當面問詢,遠哥兒要是一口否了,以後叫二姑娘如何做人?”
探春恍然道:“還有此事?”
王夫人頷首,憂心忡忡道:“我今兒尋你來,就是想你去探聽探聽二姑娘的心思……若實在不成,不如求了老太太擋一擋,總好過來日損了清名。”
探春聞言頓時抿嘴咬了下脣,蹙眉道:“這可不好,說不得大老爺何時就回來了,我須得趕緊尋了二姐姐說道說道去。”
王夫人心思得逞,便道:“快去快去,小心遲則生變。”
探春便起身一福,領了兩個丫鬟匆匆往綴錦樓而去。
待到得綴錦樓前,繡橘不由得面色古怪地瞥了探春一眼。惜春、迎春兩個說話兒再是謹慎,又怎防得住隔牆之耳?少不得那些體己話兒便被司棋、繡橘聽了去,二人自是知道了三姑娘探春並不贊成二姑娘的婚事。
俗話說得好,擋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女子又不用養家餬口,一樁好姻緣便能定下後半輩子是好是壞。探春擋着二姑娘的路,便是擋了司棋、繡橘的路,這兩個丫鬟自是對探春心生間隙。
只是人家是姑娘,她們只是丫鬟,有些話背後能說,當面卻不好使眼色。於是乎不鹹不淡招呼了聲兒,又往樓上通稟了,這才引着探春上了樓。
這會子邢岫煙回東跨院看望邢忠、邢甄氏去了,內中只迎春、惜春兩個在說話兒。
眼見探春來了,小惜春便蹙眉道:“三姐姐怎麼來了?”
探春張口欲言,扭身又將一應丫鬟都打發了下去,這才湊過來蹙眉道:“二姐姐可想過,若是……若是事有不諧,來日又該如何自處?”
惜春不明所以,只扭頭看向迎春。
那迎春慘笑一聲兒,道:“三妹妹看破不說破,容我多做幾日夢不好?”
惜春這才察覺不對,瞪着眼睛道:“二姐姐……三姐姐,到底怎麼了?”
探春嘆息一聲,與惜春道:“自古婚嫁之事,都是私底下計較妥當了纔會過了明路,那日大太太既不曾與大老爺說過,也不曾與遠大哥提起,自顧自便說了此事。四妹妹莫非不知,寶姐姐這一年來與遠大哥時常走動?
方纔母親召見,這才與我說了,敢情去年母親便撮合着兩人時常在其房中說話兒。論先來後到,是寶姐姐先;論遠近——”瞥了二姑娘迎春一眼,道:“——只怕也是寶姐姐更近一些。”
“此時大太太不管不顧的,若來日有變,可叫二姐姐如何做人?”
惜春聽得似懂非懂,又眼見二姐姐兀自愁容慘淡,這才知曉此事嚴重。於是趕忙道:“那,那,大太太都說了,此事可還有轉圜?”
探春道:“有的,有!”頓了頓,握住二姑娘的手,道:“二姐姐這會子就去求了老太太,只消老太太擋住了大老爺,此事就有緩和的餘地。”
迎春搖頭道:“那日便是在老太太跟前說的,連老太太也同意了的——”
探春搶白道:“母親先前去了榮慶堂,料想又與老祖宗計較過,二姐姐此時再去,想來老祖宗必會改了心思。”
迎春看着急切的探春,不禁嘆息一聲。她好不容易拿定心思追尋自個兒的姻緣,本就落後於人,誰知又有邢夫人來攪局……真真兒是一着不慎滿盤皆輸啊。
心下悽苦一陣,到底被探春拖着往榮慶堂而去。
待進得內中,二姑娘哭着撲在賈母膝前,絕口不提陳斯遠如何,只說捨不得賈母,想多留兩年再嫁。
賈母不由動了情,也扶着迎春道:“先前大太太說起婚事,我只當是與你計較過的,誰知竟是自作主張。咱們賈家的姑娘又不是尋不着人家,也不差那二年的錢糧,何必早早的嫁做人婦?
二丫頭快起來,你既張了口,我這做祖母的旁的本事沒有,自問還護得住自個兒孫女。來日等大老爺回來,我與他親自說!除非聖人下了旨意,否則便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多留你幾年!”
當下祖孫兩個抱在一處,好一派祖孫情深,便是連廊檐下的幾個丫鬟也禁不住紅了眼圈兒。卻不知二姑娘哭得是自個兒與陳斯遠有緣無分,老太太心下則巴不得陳斯遠與寶釵趕快定下親事,最好明兒個便一併搬出榮國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