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寶姐姐 林妹妹
邢岫煙啊,那姑娘素來是個閒雲野鶴、隱士的性兒,不爭不搶的,莫非此番還要悶聲不吭,直待被催逼得典當了大衣裳去?
陳斯遠頓時蹙眉道:“下回有這等事兒,你只管來尋我。”
篆兒不迭點頭,又湊過來壓低聲音道:“這搬來了園子裡,姐姐去瞧着不大高興。昨兒個還嘀咕呢,雖與衆姊妹每日頑鬧,卻唯獨見不到大爺了。”
邢岫煙纔不會直白說出來呢,估計又是篆兒編纂的。
那篆兒又道:“來日大爺往綴錦樓後頭的蘆雪庵來,我瞧見了,便催姐姐下來與大爺相會。”
這倒是不錯。陳斯遠一高興,便尋了一角碎銀子賞給了篆兒,可把篆兒高興得好一陣手舞足蹈。過得半晌,方纔蹦蹦跳跳而去。
目送篆兒身形掩於園中,陳斯遠負手立在沁芳亭半晌,心下愈發氣惱。他陳斯遠素來不是個好脾氣的,還能讓自個兒邢岫煙被人欺負了去?思忖一番,尋思着回頭兒先尋了司棋過問一番再行計較,這才往自家清堂茅舍而去。
須臾到得清堂茅舍前,遙遙便有婦人斂衽招呼:“遠……大爺。”
陳斯遠擡眼一瞧,那立在東角門前的婦人不是旁人,正是秦顯家的。陳斯遠心下一動,上前笑道:“秦嫂子這是要鎖門了?”
秦顯家的受寵若驚,沒口子笑道:“正是。太太定下的規矩,每日酉時前落鎖。我今兒瞧着東府也不像能來人,乾脆再鎖了一刻。”
陳斯遠頷首道:“合該如此。左右秦嫂子便守在這兒,遲一些早一些又有何妨?”
“正是這個理兒。”
“是了,秦嫂子守門辛苦,沒旁的事兒只管來我院兒裡吃口熱茶。”
秦顯家的大喜過望,連連道謝:“誒唷,勞遠哥兒掛念,我都不知怎麼說好了。”
這秦顯家的乃是司棋的嬸子,王善保家的兒媳,說來也是東跨院出身,自然瞧着陳斯遠熱切。且陳斯遠與司棋私底下往來之事,雖不曾宣揚出去,可王善保家的早就知道,這秦顯家的又豈會半點不知?
寒暄熱絡了一陣,陳斯遠忽而道:“是了,秦嫂子可知綴錦閣如今是哪幾個婆子在伺候?”
秦顯家的納罕道:“除了二姑娘的奶嬤嬤,另有兩個粗使婆子,一個姓楊,一個姓柳,都是進府二三十年的……遠大爺問這個是?”
陳斯遠蹙眉惱火道:“方纔正撞見表姐身邊兒的篆兒,尋了我委屈巴巴說了一遭,卻是表姐才搬進去沒幾日,那幾個婆子便合起夥來擠兌人。但凡驅使一回,必要舍了銀錢去,過後還要被其譏諷寒酸……這是哪門子道理?”
“啊?”秦顯家的頓時變了臉色,略略思量,便壓低聲音道:“遠大爺不知,那王嬤嬤最是倚老賣老,仗着是原配太太選來的奶嬤嬤,連大太太都不曾放在眼裡。
這王嬤嬤最愛吃酒賭錢,若沒她攛掇着,打死楊、柳兩個婆子也不敢給表姑娘使眼色。”
原配甄氏選的奶嬤嬤?甄氏都死了十幾年了,也不知這婆子哪兒來的底氣。
眼見陳斯遠思量着,秦顯家的頓時動了心思。那王嬤嬤素來不積口德,對着王善保家的或許還會暫避鋒芒,可對秦顯家的就沒那般客氣了。幾次犯了口角,秦顯家的都被其罵了個灰頭土臉,心下又豈能不暗恨?
當下便上眼藥道:“從前是大太太不大管二姑娘房裡的事兒,可如今二姑娘養在大太太名下,於情於理大太太都該管上一管,不然這下人豈不騎在主子頭上拉屎撒尿了?”
是了,這事兒只管讓邢夫人出手就是,自個兒方纔還想着尋司棋給那幾個婆子好瞧,實在是捨近求遠。
於是陳斯遠便頷首道:“秦嫂子說的有理,我明日便尋姨媽說道去。”
一夜無話。
待轉過天來,陳斯遠想着今兒個便要與衆姊妹小聚,臨近辰時便急匆匆往東跨院而去。
卻說這日大老爺賈赦早起扶腰而起,正與小妾嬌紅溫存,誰知便有丫鬟唬着臉兒而來,道:“姨娘,不好了,那一捧紫竹瞧着養不活啦!”
嬌紅頓時變了臉色,緊忙披了衣裳出來觀量,須臾便回屋與賈赦哭訴道:“老爺須得爲奴家做主啊,也不知哪個天殺的半夜澆了鹼水,我好不容易求來的紫竹都死了!定是翠雲那小蹄子做下的好事兒!”
賈赦一腦門子官司,他如今又不缺兒子,哪裡理會得了這等狗屁倒竈之事?當下便蹙眉含糊道:“可有真憑實據?若你拿了實證,老爺我做主,立時便將翠雲攆出府去!”
嬌紅哭道:“她半夜揹着人做下的,我若拿住了,哪裡還會讓那紫竹澆了鹼水?”
賈赦敷衍安撫幾句,只道來日再尋一捧紫竹便是。眼見嬌紅哭鬧不休,乾脆穿衣而出,一徑去了正房裡。
邢夫人正在逗弄四哥兒,見大老爺賈赦來了,頓時多披了一件衣裳——自打與小賊私底下有了往來,漫說是同牀共枕,便是讓賈赦瞧上一眼她自個兒心下都厭嫌得緊。
賈赦是躲清淨來了,見四哥兒牙牙學語果然有趣,便湊過來逗弄了一會子。此時外間吵嚷聲越來越大,卻是賈赦一走,那嬌紅便尋了翠雲隔着院牆謾罵起來。
邢夫人蹙眉不已,眼見賈赦不管不問,她自個兒也權當沒聽見。誰知少一時便有王善保家的入內回道:“誒唷唷,可了不得,太太快去管一管吧,嬌紅與翠雲兩個姨娘廝打起來,都見了血啦!”
邢夫人眨眨眼,頓時罵道:“沒起子的下作小娼婦,一大早便不省心!”
當下起身出來,領着一衆丫鬟、婆子到得偏院兒,便見兩個妾室果然扭打在一處,彼此扯着頭髮、揪着衣裳,那翠雲許是磕着了鼻子,便見滿臉的血跡,正哭喊着往嬌紅臉面上抓去。
邢夫人蹙眉嘆息,與衆人道:“實在不像話,都瞧着做什麼?快去將她們兩個分開。”
王善保家的呼喝一聲,立時便有粗使婆子上前將兩人分開,王善保家的隨即才上前跳腳兒道:“姨娘快住手,沒得丟了臉面。”
嬌紅哭道:“那小蹄子半夜使人往我那紫竹上澆了鹼水,成心咒我生不了孩兒,求太太做主!”
翠雲回罵道:“呸!黑了心的蛆蟲,你自個兒養不活紫竹關姑奶奶什麼事兒?你哪隻腚眼兒瞧見我往紫竹上澆鹼水了?”
邢夫人被吵嚷得頭疼,當下虛指二人道:“都住口!真真兒是越來越沒規矩了,都去檐下跪着去,不得我吩咐不許起身!”又看向王善保家的道:“王嬤嬤,你四下查查,看看這幾日可有旁人往嬌紅姨娘那紫竹上澆水!”
王善保家的心下先是一顫,隨即挺着胸板道:“太太放心,我定查個明白!”
邢夫人又橫了二人一眼,冷哼一聲這才氣惱着回了正房。她如今連賈赦都不想搭理,更遑論院兒裡的幾個妾室了。
邢夫人入內便見大老爺賈赦面上訕訕,奶嬤嬤正抱着哭鬧的四哥兒哄着。
邢夫人心下翻了個白眼兒,暗忖這男人不拘多大年歲,都是個猴兒爹。前一回小賊便是胡亂逗弄,惹得四哥兒哭鬧了好半晌。
當下二人落座,待苗兒送上茶點,大老爺呷了一口便道:“遠哥兒那營生,老夫本待援手、幫襯一回,誰知他竟借了漲了腿兒的銀子,如今一股作價一兩五……嘖,老夫便是想幫襯,也是有心無力啊。”頓了頓,又道:“不過你也別急,待來日老夫與五軍部諸同僚宣揚一番,總不能眼瞅着遠哥兒真個兒賠了家底兒去。”
邢夫人暗自得意,心道小賊果然有法子,這不就讓大老爺知難而退了?什麼往五軍部宣揚,不過是惺惺作態。實則又哪裡用得着大老爺宣揚?昨兒個便有勳貴人家尋上門兒來,那股子還能發愁如何售賣?
邢夫人便耐着性子奉承道:“遠哥兒到底差着年歲,可不就要大老爺多幫襯着些?”
“嗯。”賈赦頷首沉吟,好似真個兒信了自個兒的話。蓋碗撇着茶葉,說道:“不過也不用太急切,昨兒個牛伯爺私下與我說,那膠乳造得輪胎極爲得用。說不得來日膠乳行情見漲,遠哥兒也能回本。”
頓了頓,又道:“昨兒個王家來人了?”
邢夫人就道:“淑人領着自家姑娘來了一回,先是在老太太跟前說了會子話兒,又往二房去了。”頓了頓,又禁不住冷笑着下眼藥道:“那舅太太也是想瞎了心,她家那姑娘生得平頭正臉,又脾氣刁蠻,哪兒來的底氣上門相看遠哥兒?”
賈赦面上一怔,道:“王家人是來相看遠哥兒的?”
“可不是……纔去二房不多久,便打發丫鬟尋了遠哥兒去,說是給王家姑娘瞧瞧做的詩詞。嘖嘖,老爺,不是我說,這二房實在不把老爺放在眼裡。這等大事兒,總要知會老爺一聲纔是,哪兒有不聲不響就辦了的?”頓了頓,見賈赦蹙眉不語,邢夫人納罕催問一嘴:“老爺?”
“嗯?哦——嘶——”賈赦蹙眉撫須,心下犯了思量。說來遠哥兒也算的上是少年英才?薄有才名,又擅殖貨,十五歲就中了舉人,這般人物不算英才,又有何人能當的上英才之說?
奈何遠哥兒家世差了些,照理說王家不該如此急切上門相看,這內中莫非有什麼旁的緣故?
賈赦忽而心下恍然:是了,牛伯爺昨兒個說了,頭一個稱讚膠乳輪胎得用的便是那王子騰……嘶,莫非王子騰認定遠哥兒此番定會生髮了不成?
略略思量,賈赦忽而冷笑一聲,道:“王家這是盯上了膠乳營生啊。”
邢夫人眨眨眼,趕忙追問道:“這話怎麼說?”
“呵,還能怎麼說?昨兒個牛伯爺說了,便是那王子騰頭一個篤定這膠乳論輪胎來日必定大行天下。王家說是將門出身,實則一直把持海貿,若不是咱們家提攜了一遭,漫說今日風光,只怕便是比那薛家也強不了幾分。”
邢夫人納罕道:“鳳丫頭時常便賣弄,說家裡金山銀海一般,潑天的富貴,這王家還缺銀子?”
“怎麼不缺?”賈赦說道:“親家自打退職歸鄉,這海貿便從王家手裡散了出去。王家二房得了賈家的京營節度使,這幾年方纔重新生髮。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你道這世間功勞什麼最重?”
邢夫人道:“這我卻不知了。”
“自然是從龍之功!”賈赦賣弄一指東面,道:“便是金山銀海,也都搬去了東面兒,王家又怎會不缺銀子?”嘿然一笑,又道:“不過王家這回怕是打錯了算盤啊。”
畢竟陳斯遠借債方纔拿下內府五年的膠乳產出,這銀錢是長了腿兒的,便是買到手中,來日又能賺多少出息?略略盤算便知,大抵是得不償失,他大老爺賈赦纔不會幹這等虧本的買賣呢。
正說話間,忽有條兒入內回道:“老爺、太太,遠哥兒求見。”
“嗯?”賈赦一怔。
邢夫人蹙眉道:“這……這孩子怎麼一早兒就來了?只怕是有什麼爲難之事。”
“嗯——”賈赦暗忖,莫非遠哥兒又來催着自個兒認購膠乳股子?不好,這姨媽、外甥若是一道兒勸說,自個兒可不好推諉。當下便道:“你且答對着,老夫約了牛伯爺過府一敘,可不好耽擱了。”
邢夫人訝然道:“啊?老爺不用早飯了。”
賈赦甩袖而去,只道:“路上尋個攤子用一碗豆汁兒就是了,正想着這一口兒呢。”
邢夫人不疑有他,只得起身相送。到得門前正撞見陳斯遠蹙眉而來,陳斯遠趕忙上前廝見,那賈赦便含糊道:“遠哥兒只管與你姨媽說話兒,老夫約了牛伯爺,先走一步。”
此時便有庭前跪着的嬌紅、翠雲求告。一個嬌滴滴,一個慘兮兮,紛紛哀怨喚了聲兒‘老爺’。
賈赦面上掛不住,咳嗽一聲兒扭頭看向邢夫人。
邢夫人便道:“罷了,且都回去吧。再有下回,定不輕饒!”
嬌紅、翠雲兩個這才被丫鬟攙扶着起身,只兩刻光景,二人膝蓋俱都鐵青。
賈赦見此方纔快步而去,竟瞧也不瞧陳斯遠一眼,直把陳斯遠弄了個愣神。思量半晌才大抵忖度了賈赦的心思,心下頓時哭笑不得。
心說我害怕你真買了去呢!大老爺賈赦躲了去,這倒是免得他浪費了口舌。
回身與邢夫人對視一眼,見其眸中滿是關切,陳斯遠只略略頷首,邢夫人這才放下心來。 二人進得內中,待上了茶水,陳斯遠便說起正事兒來:“……二姐姐身邊兒的婆子實在不像話,哪裡有這般欺負人的?姨媽說不得,須得管上一管。”
那邢夫人因着昨兒個繾綣一回,早間便見陳斯遠來見,心下正熨帖着。誰知小賊此番早來,爲着的卻是邢岫煙。
雖明知不對,可邢夫人依舊禁不住吃味,道:“你們表姊弟兩個倒是親近。”
話一出口,邢夫人便知不對,緊忙將丫鬟、婆子打發了下去,這才白了其一眼,道:“真真兒是新人娶進門,前人丟過牆。”
陳斯遠哭笑不得道:“你這是吃的哪門子飛醋?”
邢夫人哼哼一聲兒也不言語,也是心下不知該如何回。
陳斯遠便湊過來道:“當日可是你牽線搭橋,錯非如此,我又豈能尋見表姐一家?再說你如今既養了二姐姐在身邊兒,不拘真情假意,總要做做樣子。”
說話間陳斯遠探手攬了香肩不住地搖晃。邢夫人被晃得亂了心神,不禁蹙眉道:“快別晃了,今兒一起來胳膊、腿兒、腰都不是自個兒的了,動一下便疼得慌。”頓了頓,又思量道:“她那奶嬤嬤在仗着是原配選來的,便是在老太太跟前兒也有幾分體面,可不好處置……我單拿了那兩個粗使婆子作筏子可好?”
“殺雞儆猴?也好,嚇唬嚇唬那些沒起子的下人,別讓人欺負了表姐就好。”
邢夫人應聲道:“行吧……”又覺心下不爽利,便哼聲道:“今兒個身子乏,明兒我領人去瞧瞧。”
陳斯遠察言觀色,聞言便湊過來低聲道:“你何時得空再去玉皇廟?”
邢夫人頓時求告道:“過些時日再說吧,如今都好似散了架子一般,沒個五七八日的怕是緩不過來。”
見陳斯遠又不規矩起來,駭得邢夫人緊忙將其推在一旁,催着其起身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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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陳斯遠回返清堂茅舍,方纔用過早飯,便有惜春身邊兒的彩屏來催:“遠大爺可曾用過早飯了?我們姑娘催着大爺快些去呢。”
陳斯遠笑問:“今兒怎麼個安排?”
那彩屏便道:“本該這會子便耍頑一會兒手球,奈何此時風大,姑娘們便都往曉翠堂吃茶說話兒去了。我們姑娘說了,晌午便開席。”
陳斯遠笑着應下,先行打發了彩屏,換了身衣裳才領了香菱、五兒而去。
那曉翠堂便挨着探春居停的秋爽齋,外有連廊溝通,其後又有遊廊水榭通往藕香榭。
主僕三個一路過得行過來,離得老遠便聽見曉翠堂內嘰嘰喳喳、好生熱鬧。
入得內中,便見花紅柳綠,一時爭奇鬥豔。
這會子黛玉正與寶姐姐竊竊私語,探春正與湘雲起身爭辯着什麼,迎春與邢岫煙湊在角落裡低聲細語,小惜春正吃着果脯,見得陳斯遠入內,頓時歡喜道:“遠大哥可算來了!”
此言一出,內中立時安靜下來。黛玉瞥了一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