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襲人之憂
不提寶姐姐倚門相送,心下遐思萬千。
單說陳斯遠與寶姐姐拱手作別,上得馬車施施然往榮國府迴轉——今日既得燕平王首肯,總要將莊票、腰牌一併送去李紈處。
念及明日與薛姨媽相會,陳斯遠自是浮想聯翩。忽而想到那大格子巷的一進小院兒無人打理,寒屋涼舍不說,只怕四下都是拂塵,又如何與薛姨媽相會?
因是待馬車迴轉榮國府,陳斯遠便單叫了小廝慶愈過來,吩咐道:“那大格子巷屋舍無人打理未免可惜,眼下天色還早,你只管去人市多使了銀錢請了婆子來灑掃一番,再採買些銀霜炭送了去。”
慶愈納罕道:“大爺欲將那處宅子賃出去不成?”
陳斯遠含混道:“來日便將此處交由國子監同窗落腳,總不好太過破落了。”說着遞過去二兩銀錢。“餘下便算是賞你的。”
小廝慶愈再不問旁的,得了銀錢歡天喜地而去。
陳斯遠目送其遠去,扭身邁步進了榮國府後門,誰知才走不遠,迎面便見一丫鬟面色惶惶、腳步匆匆而來。
見得陳斯遠,緊忙屈身一福:“遠大爺。”
陳斯遠此時纔看清,來人竟是寶玉身邊兒的大丫鬟襲人。
於是拱手笑道:“原是襲人姑娘。”
“不敢稱姑娘,”襲人強笑道:“遠大爺只叫我襲人就好。”
陳斯遠頷首道:“你既有急事,只管自便。”
襲人又是屈身一福,謝過陳斯遠,方纔往後門而去。陳斯遠走到拐角處,回頭便見襲人正與個二十多的男子計較着什麼。
因着離得遠,實在聽不清楚,那二人又往一旁而去,轉眼便掩於牆後。
陳斯遠心下也不曾多想,先行回了自家小院兒,換了一身衣裳便匆匆往李紈房而來。
進得園子裡,方纔自大主山下來行至省親別墅側面,遙遙便見賈璉領了小廝過閘橋而來,偏生路遇一女子。
恰此時陳斯遠離得近了,遙遙便見那女子三分姿容,一襲桃紅襖子,下系蔥綠撒花裙,雖冬日裡卻領口微敞,露出一段脖頸。
那一頭烏髮鬆鬆挽起,幾縷碎髮俏皮地垂落在臉頰邊。面上薄施粉黛,一雙眸子微微上挑,眼角含春,恰似兩汪盈盈秋水,勾人心魄。
待與賈璉錯身之時,多姑娘輕啓朱脣,似笑非笑,那笑聲好似黃鶯出谷,清脆婉轉又帶了幾分撩人意味。
她故意慢移蓮步,身姿微微一側,腰肢款擺,猶如弱柳扶風。眼神更是直直地看向賈璉,那目光從賈璉的眉眼緩緩滑落到他的衣衫,再緩緩上移,眸中波光流轉,滿是魅惑之意,好似要將賈璉的魂魄都勾了去一般!
賈璉本就是個好色的,又因鳳姐兒治病近不得身,除去偶爾與平兒繾綣一番,餘下光景都在外書房拿小廝瀉火。
而今被多姑娘這般目光一掃,只覺心頭一熱,腳步也不自覺地頓了頓。他忙強裝鎮定,微微頷首示意,可眼神卻忍不住在多姑娘身上多停留好半晌,心下好似被貓兒抓了一般,一時間心癢難耐、色心大起!
眼見賈璉出神,小廝嘿然道:“二爺可是有意?”
多姑娘的大名誰人不知,賈璉先前還曾與其在省親別墅前說過幾句話。奈何這陣子忙於省親事宜,鳳姐兒又看顧得緊,這才無緣一試。
賈璉面上噙笑正要回話,誰知此時身後忽而有人道:“璉二哥瞧什麼呢?”
賈璉回頭,見來者是陳斯遠,趕忙打了個哈哈,道:“遠兄弟這是往哪兒去?”
陳斯遠笑道:“璉二哥不知,離開金陵前李家曾託付我轉送大嫂子一物,奈何回來後一時忙亂竟找尋不見。方纔迴轉,丫鬟才說又找見了,這不,我趕忙給珠大嫂子送去。”
“原來如此……”賈璉揚手一指省親別墅,道:“太太打發我來點算省親用度。”
陳斯遠哈哈一笑,當即與賈璉別過。待過得沁芳亭略略回首,眼見賈璉已然沒了蹤影,心下不由暗忖,只怕過些時日賈璉這貨就會與多姑娘搞在一處吧?
後來又有個鮑二家的……只是榮國府僕婦無算,陳斯遠還真就不曾見過鮑二家的。
這般思量着出了園子,須臾便到得李紈房西門前。探手叩門,須臾內中便有素雲道:“來了來了。”
吱呀一聲,門扉推開,素雲站在小過道子裡往外觀量,見來的是陳斯遠,趕忙笑道:“喲,是遠大爺啊。”
陳斯遠笑道:“昨日大嫂子託付之事,我已盡數辦成。”
素雲趕忙將陳斯遠請進來,又往內中招呼。
這回不待碧月,李紈便自個兒迎了出來。
一日不見,李紈還是那般枯槁死灰的模樣,見了陳斯遠,不禁目光中帶了問詢。
此事不好張揚開來,李紈便將陳斯遠請進內中,只留了賈蘭在身邊兒,素雲、碧月與一個嬤嬤盡數都退了下去。
待內中再無旁人,陳斯遠便道:“事已辦妥。”說着,他先行將七萬兩莊票拿出來,道:“此爲內府錢莊的莊票,一萬兩一張。王爺交代了,錢莊方纔開張,不好支取過甚,大嫂子若是急用,可先行支取二、三萬。”
李紈忙笑道:“遠兄弟說笑了,如今我們母子吃穿用度也不用什麼銀錢,哪裡就要二三萬銀子了?”
現下是不用,不過來日可就不好說了。
陳斯遠又將燕平王所賜腰牌遞送過去:“此爲王府腰牌,來日不拘何事、不拘何時,大嫂子可持此牌往燕平王府求得援手。”
李紈面色凝重接了過來,捧在手心暗自舒了口氣。於她而言,只怕這腰牌比那七萬兩莊票還要緊要!
李紈爲李守中老來得女,自是寶貝非常。因着賈母喜好,她雖不大顯露,卻也是讀過詩書的。
讀史而知興衰罔替,李紈心下自知,這天下除去一南一北那兩家,哪裡有千年的世家?書中有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百姓常說‘富不過三代’,此爲常理!
榮國府至今爵位傳到三代,子嗣卻早有了賈蘭這等第五代。自前兩年伊始,家中月例放的便越來越遲,顯是賈家人口滋生,大有入不敷出之相。
李紈寡婦失業,雖知賈家情勢不妙,卻又無力挽回,便只將心思盡數用在賈蘭身上,又積攢體己留待日後之用。
又因着婆婆王夫人冷眼相看之故,李紈心下苦寂、憤懣,又憂心忡忡,難免待賈蘭略顯苛責了些。
此時得了莊票與燕平王允諾,李紈頓時長長舒了口氣。
見她半晌不曾言語,賈蘭便湊過來道:“母親?”
一聲呼喚,李紈回過神來,不禁衝着其展顏一笑。這一笑,一雙桃花眼頓時靈動起來,落在陳斯遠眼中只覺有如百花綻放一般!
李紈探手摸了下賈蘭臉頰,笑道:“快去謝過你遠叔!”
賈蘭不知所以然,卻規規矩矩扭身一揖:“多謝遠大叔!”
陳斯遠回神衝着賈蘭略略頷首,誰知李紈這會子竟也起來斂身一福,慌得陳斯遠趕忙起身挪步避開,道:“大嫂子這是做什麼?”
李紈動容道:“多虧了遠兄弟居中奔走,不然那等物什落在我們母子手中,只怕是禍非福。”
陳斯遠擺手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當盡心幫襯。如今大嫂子滿意,我也不算白跑一回。”
李紈笑道:“何止是滿意?怕是沒有更好的了。遠兄弟快坐,且嚐嚐這六安茶。”
陳斯遠重新落座,尋了賈蘭略略過問了功課,見其小學究一般說得頭頭是道,不免略略蹙眉。
李紈見此便問:“可是蘭哥兒答的不對?遠兄弟也知我讀書有限,生怕教壞了蘭哥兒。”
陳斯遠擺擺手,道:“大嫂子多慮了,蘭哥兒學得自然極好……可壞就壞在極好上了。”
見李紈不解,陳斯遠便道:“大嫂子可是忘了傷仲永?”
小時濟濟,大時了了。這等例子時常可見,李紈頓時憂心起來。
就聽陳斯遠道:“一則,年少時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此時多活動,來日身子纔會長得壯實;二則,蘭哥兒這般年歲,只依着常理學些三百千就好,待來日開蒙再行誦讀經義文章方纔爲妙。”
李紈便苦着臉兒道:“遠兄弟不知那私學是什麼情形……我生怕蘭哥兒被人拐帶壞了,這才私底下交代了許多功課。”
陳斯遠頷首道:“大嫂子學識不熟秀士,想來指導蘭哥兒也是無妨,只是也不必太過急於求成,須得容蘭哥兒多耍頑一些時候纔好。”
賈蘭還不足八歲,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生生被李紈板得跟個小大人兒也似。此時聽得陳斯遠所言,頓時禁不住面露喜色。
李紈早有心求了陳斯遠教導賈蘭,奈何此時不好張這個口,便道:“遠兄弟說的我記下了,正巧要到年裡,如此,我便放蘭哥兒鬆快一些時日。”說着扭頭看向賈蘭,見其喜形於色,便嗔笑道:“這下可算稱你的意了。”
賈蘭便嘿然而笑。
陳斯遠飲了一盞茶,便起身告辭而去。蓋因寡婦門前是非多,他來一回兩回也就罷了,再多來只怕易遭人詬病。
這日陳斯遠自是留在府中,那房中可還有紅玉與柳五兒等着他憐惜呢。
到得自家小院兒時,外間已然擦黑。香菱、紅玉、柳五兒好似計較好了一般,待入夜時香菱與柳五兒便悄然去了西廂,獨留下紅玉在房中伺候。
內中再無旁人,伺候陳斯遠洗漱時,只將將捱了下身子,那紅玉便嚶嚀一聲嬌嗔不已。
“大爺啊~”
陳斯遠擡眼瞥過去,便見紅玉一雙眸子水潤,恨不得能沁出水兒來。
都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不拘紅玉先前如何謀算,自打委身於陳斯遠,這心下便只是想着陳斯遠。
陳斯遠便笑着問道:“可曾想我。”
“嗯。”紅玉奮力頷首。
陳斯遠便扯了其往西梢間行去。
一夜無話,待轉過天來,陳斯遠清早往院兒中行了一趟樁功,回屋時那紅玉還不曾起身。
紅玉就嗔道:“下回我可不敢自個兒留房裡了……也不知怎地,大爺好似比前些時日更厲害些。”
一席話好似瓊漿玉液,頓時讓陳斯遠渾身通透,只覺舒爽無比。
過得一些時候,早間用過早飯,便有小廝慶愈求見。
陳斯遠怕傳揚出去,乾脆出來見了慶愈。
慶愈便將鑰匙歸還,笑着道:“回大爺,那大格子巷的屋舍盡數灑掃了,小的昨夜就留在房裡,升了兩盆炭火祛了寒氣兒。連買銀霜炭帶僱請婆子,總計花費一兩……”
陳斯遠擺擺手:“不用報賬,餘下的賞你了。”
慶愈歡喜不已,見沒旁的吩咐這才蹦蹦跳跳而去。此舉自是惹得小丫鬟芸香心下生疑,忙綴在後頭催問不已。
慶愈又不是傻的,大爺親自出來答對,只怕是不想外人知曉,因是不拘芸香如何催問,只是搖頭不言,倒把個芸香氣了個夠嗆。
這日陳斯遠無心寫書,捱到辰時末,推說出門訪國子監舊友,便自後門出了榮國府,僱請了一輛馬車徑直往大格子巷而去。
到得地方,陳斯遠開門入內,見內中雖冷,卻並無冰霜。非但如此,那牀榻上更是換了一牀簇新的被褥。
暗讚了一番小廝慶愈越發有眼力勁,陳斯遠生了火盆便歪在牀上出神等候。
眼看臨近午時,外間忽而傳來響動,陳斯遠骨碌起身,急忙湊到牀前觀量,便見來者果然是薛姨媽!
陳斯遠面上一笑,乾脆藏身博古架旁。少一時,薛姨媽推門入內,試探着叫了聲‘遠哥兒’,見並無人答應,便輕移蓮步往梢間而來。
誰知才進來,便被陳斯遠攔腰抱了個正着。
薛姨媽驚呼一聲,又聽陳斯遠道:“可是讓我好等!”
薛姨媽這才放鬆下來,不禁嗔道:“慣會唬弄人,我還道是有賊人溜了進來!”
陳斯遠哈哈笑道:“也不算錯,我今日便扮一回那偷香竊玉之賊。”
當下將薛姨媽攔腰抱起,也不理會其驚呼不已,三兩步到得牀榻上,二人旋即滾在了一處。
二人小別勝新,眼神兒一對便再也顧不得旁的。
此間有詩爲證:紅羞翠怯情偏篤,柳傍花隨意易癡。一對鴛鴦倦睡去,錦衾羅褥不勝春。 春風幾度,衾賬凌亂,內中人兒玉山頹枕,情致翕翕。薛姨媽橫臥榻上閉目小憩,只衾被覆了半身,露出大半膀子來,其肌如凝脂,其色似美玉,這會子丹脣翕張,身酥肌麻,只覺不復於人間。
一旁陳斯遠早已歇息過來,這會子半撐起身形,一邊廂觀量薛姨媽神情,一邊廂戲謔笑着,挑了一縷秀髮在其面上撥弄。
薛姨媽面上癢癢,到底禁不住撩撥睜開眼來,嗔看了面前小冤家一眼。
她本是久曠之身,此番小別勝新,自是抵力繾綣。誰知這小冤家大不相同,一番戰罷,不過些許光景,復而又鼓濤衝波、迎風破浪。
薛姨媽再是能爲,不過兩回便泄了氣力,只渾渾噩噩隨他施爲。
她便說道:“也不知愛惜自個兒身子骨,長此以往下去怎生得了?”
陳斯遠笑道:“是你不中用,怎地又怪在我身上了?”
薛姨媽便暗忖,想來是因着小冤家年歲漸長之故?仔細觀量,見其身上果然多了些肉,當下便不再說旁的。略略起身伏在其懷中,二人你儂我儂很是說了一番情話。
薛姨媽又受不得口渴,因心疼陳斯遠,便裹了衣裳取了火盆旁烤炙着的一壺暖茶來。她自個兒喝了個痛快,卻見陳斯遠也吵着口渴,便耐不過其央求,只得做了一回皮兒杯。
眼看已是未時末,薛姨媽心緒漸漸平復,這才與陳斯遠說起正經話兒來。
“那膠乳營生到底怎麼個說法兒?”
陳斯遠枕臂道:“還能如何?內府佔三成,餘下七成留給咱們分潤。”
薛姨媽撐起身形來,道:“果然能賺?” щшш✿ ttκΛ n✿ ℃o
陳斯遠‘嘖’了一聲乜斜一眼,沒言語。
薛姨媽便訕笑道:“我又沒說不信你……既然如此,留給我家四成可好?”
寶姐姐昨兒個便說了,薛家賬面上不過六七萬銀錢,薛姨媽能拿出四萬來,足見其對自個兒信重。
陳斯遠便道:“實話與你說吧,這營生穩賺不賠。這會子砸進去一萬銀子,說不得五年後便是五萬、八萬也是有的。你薛家佔去四成,來日你說會不會遭人嫉恨?”頓了頓,又道:“這外頭的豺狼虎豹且不說,若你家果然得了幾十萬活錢,你那兄長會不會惦記?薛家別房會不會惦記?賈家又會不會起旁的心思?”
薛姨媽蹙眉長思。陳斯遠這話自然不錯,薛家再如何,也不過是皇商,自然比不得其餘勳貴。
這勳貴人家說出來比揚州鹽商還要體面,幾世積累,論起來身家比那鹽商還要富庶幾分。可實則不過是驢糞蛋子表面光!
勳貴人家所謂身家多在屋舍、田產、古玩字畫上,論現銀都比不得尋常豪商,又豈能與揚州鹽商相提並論?
太上在位時,兩淮鹽商鬥富,一個自白塔上灑下兩箱金箔,一個放河燈能將河面堵塞。如此豪奢,又豈是賈家比得了的?
薛姨媽思量道:“不是還有曹家嗎?”
陳斯遠冷笑道:“曹郎中不過是內府郎中,如何拗得過你兄長與賈家?”
薛姨媽情知此言不差,便嘆息道:“罷了,那兩成總能有吧?”
陳斯遠翻轉身形,瞧着其道:“依着我,你家還是出四萬銀錢。這兩萬折算股本,餘下兩萬算作拆借,待五年後我雙倍返還,如何?”
薛姨媽嬌嗔着擡手捶打了其一下,道:“原是你要做這無本兒的買賣!”
陳斯遠探手擒了柔荑在掌中把玩,笑着道:“你也不想想,若沒我的本事,那膠乳就是雞肋,又如何賺得了銀錢?”
薛姨媽被揉捏得心亂,便說道:“內府三成,我家兩成,你兩成,就只餘下三成……你待留給誰?”
陳斯遠嘿然道:“賈家東西兩府底子早空了,能湊出一、二萬就不錯了……餘下的,自然是價高者得。”
薛姨媽說道:“紅口白牙的,這外頭人又不知你本事,哪裡哄得來銀錢?”
陳斯遠忽而戲謔道:“怎麼是紅口白牙?待過些時日我拿了實物來,保你歡喜。”
薛姨媽見其面上頗爲不正經,頓時心生疑慮,也不知來日到底拿了什麼實物來給自個兒瞧。
待捱到申時,薛姨媽再是不捨,也趕忙拾掇齊整了,與陳斯遠匆匆別過便往薛家老宅回返。
陳斯遠憊懶半晌,待火盆中炭火熄去,這才施施然穿戴齊整了,出得巷子僱請了馬車,往榮國府回返而去。
他心下自有思量,今兒個與薛姨媽繾綣幾回,難免精疲力竭,自然不好再去新宅尋尤二姐、尤三姐。
車行轆轆,過得三刻到得寧榮后街。因前方有車馬擋路,陳斯遠乾脆付了車資下來步行。
誰知行不多遠,遙遙便見襲人與昨日那男子便在巷子里拉扯起來。陳斯遠心下納罕,禁不住生出探尋之心,便悄然到得巷口側耳傾聽。
便聽那男子說道:“……媽媽如今這情形,每日靡費無算,她說是不治了,可爲人兒女,咱們又豈能眼看着媽媽不治身亡?我也知你是個心氣兒高的,奈何情勢不由人……那曲老爺說了,衝着妹妹是榮國府大丫鬟,他願出聘金三百兩。”
襲人道:“哥哥快莫說了,我便是死了也不給那勞什子曲老爺做妾。”
陳斯遠聽到此節才知,敢情那男子是襲人的哥哥,似乎叫花自芳?
此時花自芳嗤笑一聲,道:“妹妹留在榮國府,來日還不是給寶二爺做了妾?”
“那如何能一樣兒?”襲人有苦自知。聘金三百兩不算少了,當初榮國府買了其做丫鬟才二十幾兩銀錢。
母親得了這等富貴病,既有此法可延命,襲人已頗爲意動。奈何她自家知自家事,早幾年便與寶玉初試雲雨,早非完璧之身,又哪裡值三百兩?
若此番應下,只怕來日那曲老爺定然惱羞成怒,說不得於自家反倒是禍事一樁。偏生她一個女兒家的,實在不好與哥哥說將此事。
“哪裡不一樣了?”
襲人答不上來,只轉而道:“我再想想法子,綺霰齋的銀匣子便在我手裡……實在不行我挪騰些珍玩出來,總能兌些銀錢。”
花自芳頓足道:“糊塗!那賈家的物件兒都是有數的,若是缺了少了,來日又是一場官司!莫忘了前頭那幾個丫鬟,前兩日我還瞧見碧痕那丫頭塗脂抹粉的坐在龜奴肩頭,正往酒樓去呢!”
襲人就道:“那我去求了寶二爺。”
“他?如今不過是頑童,每月又能得幾兩月例?”花自芳煩躁道:“罷了,我先去將你嫂子的頭面典賣了去,總要撐到年後再說。”
腳步聲窸窸窣窣逐漸遠去,襲人咬了下脣呆立半晌,方纔扭身垂首往巷子口而來。
陳斯遠因着離得不遠不近,倒是聽了個含混,只隱約聽見好似襲人之母得了勞什子富貴病?
待聽得襲人漸近,陳斯遠扭身退開十來步,這才負手踱步迴轉。
那襲人悶頭而行,心下兀自思量不已。哥哥花自芳說的沒錯兒,綺霰齋裡的物件兒自然是有數的,襲人又以賢良示人,漫說是偷拿,便是問寶二爺討要都不好張口。
她垂着螓首暗自思量,一時間又往哪裡去找尋幾百兩銀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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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處不用提,太太雖說如今待自個兒另眼相看,可也沒有爲着個大丫鬟掏出幾百兩銀錢的道理。
餘下珠大奶奶、璉二奶奶、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林姑娘、寶姑娘……思量了個遍,襲人忽而想起璉二爺來。
這人倒是素來大方的,若實在不行——
“咦?襲人?”
身後忽而傳來一聲呼喚,襲人停步扭身,便見陳斯遠輕盈矯健而來。
襲人忙斂衽一福,道:“見過遠大爺。”
陳斯遠停步笑道:“這是才從家來?咦,我看你面色不對,可是家中有事?”
襲人方纔搖了下頭,忽而心下一動:是了,怎麼忘了這位遠大爺!此人年歲不過比寶二爺大了三歲,文采卓著也就罷了,還頗有殖貨之能,那前後兩回海貿也就罷了,轉頭兒又折騰出個百草堂來,如今太太單是每月分潤的出息就有三、四百銀錢。
太太處都分潤這般多,那始作俑者的遠大爺還能少得了?
說不得這銀錢便要應在遠大爺身上了。只是她一無能用之處,二非完璧之身,怕自有那起子事兒才能哄了銀錢來。
於是她偷眼掃量一眼,又暗忖比照璉二爺那等葷素不忌的,這位遠大爺瞧着倒是更可人意一些。
襲人便止住身形,垂了螓首吸了吸鼻子,可憐巴巴道:“回遠大爺,並無旁的事兒。”
陳斯遠笑道:“你這樣子可不像是沒事兒。”
襲人便道:“我……媽媽病了——是消渴症。”
“哦?”陳斯遠頓時蹙眉。他略通醫理,自是知曉消渴症便是前世的糖尿病?這可是富貴病啊。
當下便問:“郎中可開了方子?”
“開了的,”襲人低聲道:“一則是人蔘白虎湯,二則是黃連阿膠湯。”
此二者倒是對症,只是極爲靡費銀錢。陳斯遠方纔與薛姨媽繾綣幾回,這會子自是有如老僧入定,並不曾生出什麼淫邪之心。只暗忖虧得襲人四下施爲,自個兒這才先是得了晴雯,繼而又與黛玉定下婚書。
遙想來日說不得便要借用襲人之能,再生生讓寶玉厭嫌寶姐姐……陳斯遠便嘆息一聲,說道:“這可是富貴病啊,你家中銀錢可還湊手?”
襲人可憐巴巴擡首瞧了其一眼,吸着鼻子沒言語。
陳斯遠便蹙眉道:“料想你也不好與寶兄弟言說……便是說了,寶兄弟如今年歲尚小,只怕也幫襯不得什麼。”說話間自袖籠裡抽出一張莊票來,徑直塞在了襲人手裡。
襲人眨眨眼,見那莊票乃是五十兩的,頓時擡首愕然道:“遠大爺,這……”
陳斯遠道:“今日出來的急切了些,並不曾帶許多銀錢在身,你先留着花用,若是是不夠,回頭兒只管來尋我。”
說罷朝着襲人點點頭,竟邁步灑然而去。
襲人扭身目送其遠去,慌忙又是斂衽一福:“多謝遠大爺!”
起身見陳斯遠擺了擺手,頭也不回便進了榮國府後門,襲人捏着那五十兩莊票,咬着下脣若有所思。
這般輕易就得了五十兩?遠大爺果然是好人,這般說來,來日再扮扮可憐……襲人忽而想起此前的香菱與其後的賈蓉來,霎時好似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心下暗忖,是了,這位遠大爺可不是個好唬弄的。隨手給了五十兩,許是爲了結善緣,其後再想討要,怕是不付出些什麼是不能了。
襲人心下五味雜陳,一時間又想不出陳斯遠能求到自個兒什麼,便嘆息一聲。想着好歹得了五十兩,總能將正月支應過去。待過了正月若是花銷不夠,到時再另尋他法吧。
不提襲人心下胡亂思忖,卻說陳斯遠回返自家小院兒,這日果然是柳五兒留房。夜裡二人好生溫存,自不多提。
轉過天來,陳斯遠一早習練過樁功之後,可算記起了尤三姐之託。於是用過早點便往能仁寺左近新宅而來。
到得內中,尤三姐果然蹙眉催問:“遠哥哥,那樁事兒可有法子了?”
陳斯遠笑道:“別急,下晌散衙時我便去截了那郭博士,待我問清其所求,咱們纔好見招拆招。”
尤三姐自是信服他,聽罷忙頷首連連。
陳斯遠又道:“眼看就是年裡,如今不好有大動作。待出了正月,你想着尋些匠人來,要死契。”
技術擴散本就無法避免,可能守一時便是一時,左右陳斯遠此番所爲不過是貪圖銀錢。
尤三姐略略問了幾句,趕忙應下。
待這日下晌,陳斯遠乘了自家馬車,領了小廝慶愈果然往太常寺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