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平侯府,素安公主在金織紡試嫁衣的時候被人刺傷了,如今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了,依舊後昏迷不醒,眼瞧着已經十月初了,婚期在即。
天似乎一下子就涼了下來,秋葉簌簌的落,好像迫不及待的要往冬天去似的。
侯府裡的人還是在默默的忙碌着,好像這婚事一點兒也不會耽擱。只有幾位主人家是一日勝過一日的焦慮,還有十餘天便是婚期了,所有的事情都準備了大半,是停還是延呢?
不知道,沒有人願意去拿這個主意。
梅園。
不管外如何,這裡倒是一如既往的安靜。天氣冷了,辛姑姑命人將寢室裡擺上了炭盆和香爐,點上了慕容衝命人調好的香,這個屋子裡倒是溫暖如春的。
慕容衝一襲紫衣跪坐在牀前,一手握着上官愛的手,趴在那裡已經睡着了。
這些天黃仁傑是天天在這兒待着,蓮心也乾脆關了安閣回來照顧。慕容衝把駙馬府的事情都交給了小滿他們了,日夜不離的在這兒守着上官愛,寸步不離。
那面鏡子砸到了上官愛的頭,那一下他只要想起來就會覺得手腳冰涼。
“姑爺,不早了,你先吃一點兒吧,公主的藥就快熬好了。”辛姑姑和蓮子蓮心端了飯菜進來,隔着寢室的門喊了一聲。
慕容衝睡得淺,一下就醒了。一雙星眸下意識的去看上官愛,見她依舊安然的躺在牀上,一時安心,下一刻又無聲一嘆。
辛姑姑見沒有動靜,不禁走了進來,柔聲道:“姑爺,先吃一點吧。”
“嗯。”慕容衝緩緩站起身,小心翼翼的將她的手放進了被子裡,俯身在上官愛的額上印下了一吻,柔聲道:“我去去就回,等我。”說着轉身道,“黃仁傑呢。”
“老爺腰疼,剛纔被單青給請過去了。”
兩人一邊小聲的說着,一邊往外走。
沒人看見,上官愛長長的睫毛,在氤氳的香菸下,微微一顫。
上官愛睜開眼之後,發現自己站在一處安靜的庭院裡,四周的景色很是熟悉,是那種冷冷清清的熟悉。
女子眨了眨眼睛,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腳,還是那一襲緋衣,沒有穿着鞋子,一雙小腳就那樣踩在地上,卻不覺得扎人或者不適。
這裡是……上官愛迎着陽光,略微有些刺眼,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一個晃神,猛然想起來——這裡是冷宮!
手心一緊:“我怎麼會在這裡?”說着便匆匆往外走,一路上原本還挺安靜的,可是越是走便越是有人氣兒了,來來往往的那些宮娥太監,還是皇宮裡平時的樣子。
可是上官愛一路走來,所有人都像是沒有看見她一般,都是目不斜視,低頭走路。上官愛心中略有疑惑,可是更大的疑惑卻在後頭——當今的聖上是誰!
景陽宮外,上官愛站在月門邊上,一眼就看見了那院子裡開的如火如荼的木槿花,眉心微微一動,真是七八月份,難怪這陽光如此耀目,可是她一路行來,卻沒有一絲暑熱的感覺,只覺得自己一直行在四月春風裡。
“皇上,您究竟是什麼意思。”
一個女子的聲音驀然從裡面傳來,那樣的熟悉,彷彿在很遙遠的夢裡,卻又那麼真實,彷彿就在自己面前。
上官愛站在那裡,一陣清風乍然吹亂了她的青絲廣袖,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隔着那有些晃眼的陽光,看見裡面有人匆匆出來,一襲明黃。
上官愛定定的看着,一瞬間感覺到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聽見男子冷聲道:“皇后?你當真以爲朕不知道是誰害死了耀兒麼,你還真的以爲自己能做皇后?”說着一甩廣袖。
慕容霄!
上官愛站在那裡,看着他怒氣衝衝的模樣,那面容一定是他,但是看上去卻已經年近不惑之年。而此刻追出來的女子,不是上官琪還能是誰呢。
“皇上不立臣妾做皇后,還想立誰?素素那個賤人麼!”上官琪彷彿還是從前的樣子,華服珠翠越發襯得她雍容華貴,“她不過是一個賣茶的商女,她有什麼資格做昭儀,又有什麼資格升做淑妃!”
“就憑她爲朕生下了皇子。”
“什麼皇子,臣妾也有皇子,還有兩個,那又如何?”上官琪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裡滿是不滿,“不就因爲她長的像三姐姐麼,皇上對我三姐姐既然如此情深似海,當年爲何眼睜睜的看着我殺了她,爲何!”
聞言,慕容霄身形猛然一晃,反手就給了上官琪一巴掌,怒目而視:“你以爲朕想麼!若不是爲了壓制武平侯府,朕何至於那般對她!”說着一雙鷹眸深不見底,“若是朕再立你爲後,那你告訴朕,她爲何要死,爲何!”
“……”上官琪一個踉蹌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臉頰,擡眸淚眼朦朧的看着他,“那臣妾算什麼?”
慕容霄抿了抿脣,冷聲道:“工具而已。”
四個字,涼透了女子的心。
上官愛站在那裡靜靜的看着,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自古帝王多薄情,她愛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到頭來原來只是爲了帝王權術。悲哀,真是悲哀。
上官愛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上官琪爬過去攥着慕容霄龍袍,哭得泣不成聲:“皇上,不是的,你是愛我的,你說過,你要把天下最好的都給琪兒……你是愛琪兒的……”
慕容霄卻是冷冷的看她一眼,擡腳就將她踢了一個趔趄。
此時,有人匆匆進來,從上官愛身邊過去,她都能感覺到一股清風。
“皇上,淑妃娘娘來了。”
淑妃?上官愛不知爲何,心中一驚:他們剛纔說的那個素素麼?思及此,驀然回首……
下一刻便看見一緋衣女子自陽光下款款而來,待稍稍走近了,上官愛便愣在了那裡。
只見那個素素儼然就是另一個自己,只是那眉眼要比自己柔和一些,那淺淺的笑意越發的溫婉動人。
上官愛正愣在那裡,淑妃已然走到了自己跟前,正在她以爲淑妃會像別人一般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卻停下了腳步,輕聲道:“你快走吧,這裡有我,他在等你。”說完輕輕一揮衣袖,上官愛便在無比的震驚之中被捲入了一個無形的漩渦。
最後,匆匆那一眼,便是淑妃含笑走向了慕容霄和上官琪,柔聲道:“臣妾參見皇上……”
四周,又復一片混沌,在睜開眼睛,上官愛便嗅到了鼻尖熟悉的香味。
初冬的陽光下,女子略顯乾澀的聲音喚道:“衝兒……”
清安元年,十月十六,新帝皇后入宮,素安駙馬人府,普天同慶。
十六月圓,月色清明無比。
武平侯府梅園,一片火紅的喜慶。
慕容衝拿着秤桿挑了紅蓋頭,一雙星眸裡滿是柔情蜜意,不禁喚一聲:“愛兒。”
上官愛嬌羞淺笑,抿脣道:“衝兒。”
“應該叫夫君。”
“夫君。”
“娘子。”慕容衝俯身吻下。
是夜,紅燭高照。那一世恍然如夢,如今,她過的很好。
窗外,悄然下起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細雪下,那滿園的墨梅悄然綻放。
半年後。
四月春光燦爛,今日是武平侯府大小姐的週歲禮,從前幾日開始,武平侯府就忙碌了起來。今日一早更是熱鬧的很。
上官愛這些日子因爲春困很是睏倦,每每睡到日上三竿,午飯後還要睡。今日卻是不能如願了,柳明月一早就把女兒抱到了梅園,嚷嚷着女兒的名字起好了沒有。
此時,女子一襲緋一坐在案前,提着筆遲遲沒有落下。擡眸看了看,書房裡坐了一羣人,都看着她呢。
“你們這樣瞧着,我也想不起來呀。”
“去年就讓你想了,這都大半年了,你讓我說什麼好。”柳明月說着委屈的看着懷裡的女兒,“是吧,三姑姑一點兒也不上心。”
“是啊,我看着都着急。”上官琳一邊磕着瓜子一邊煽風點火,“三姐你那支筆舉了半天了,不累麼。”
上官愛白了她一眼,幽幽道:“允沛啊,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燕允沛一直在一旁悠閒的喝茶,偶爾跟一旁的燕允珏說兩句今年的高峰如何如何,聞言兩人都擡眸看來。聽見燕允沛眯着眼睛問道:“什麼故事。”
“我忽然想起來我跟琳兒第一次見面的光景了。”上官愛說着無比溫柔的看着上官琳,“我還沒有跟允沛講過吧。”
聞言,上官琳“蹭”一下就站起來了,連連搖手:“三姐我錯了……”聽見一旁燕允沛很有興趣的問道:“什麼什麼,說來聽聽。”
上官琳回眸就給了他一個白眼,正要說什麼呢,就聽見園子裡“哇”的一聲,不知是誰的孩子哭了,聽見辛姑姑柔聲道:“哎呀,雁兒你怎麼摔了呀。”
只見上官琳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旁的燕允沛給轟了出去,理直氣壯道:“聽見沒有,你兒子摔了,不是讓你看着麼,誰讓你坐這兒喝茶了。”
“……”燕允沛無奈一笑,轉身燦燦的出去了,嘟囔道,“不也是你兒子麼……”
聽見上官玥“噗嗤”一笑,驕傲道:“還是我們耀兒聽話。”
“耀兒聽話是因爲他跟三姐親,你有什麼好得意的。”上官琳護犢子道。
“你……”
“好了好了。”池氏勸道,“你們再這麼吵下去,愛兒估計要想到天黑了。”
上官愛聞言,提着筆的手微微一頓,聽見身後一邊給自己揉肩的慕容衝柔聲說道:“夫人不着急,我給你揉揉,保證你最少還能舉着一個時辰。”
“……”
燕允珏柔聲道:“三妹也別過分在意了,這女兒家的閨名好聽雅緻便好,我想明月也不會挑剔的。”
聽見柳明月連忙道:“不挑不挑,只要有就好。”
“……”上官愛的筆尖又抖了抖,擡眸看了一眼燕允珏,忽然靈光一現,落筆在宣紙上寫下三個字——上官蕊。
衆人見她終於落筆,紛紛伸長了脖子看去,柳明月一眼便面露喜色,連忙的拿了過去,轉身道:“我去找父親,你們聊。”說着便抱着女兒走了出去,聽見她站在門外喊道:“懿兒,你父親呢。”
“父親跟二叔在外面說話呢。”
“哦。”
書房裡,上官愛這才放下了手裡的筆,宛若千斤。聽見燕允珏問道:“你這也算是偷懶了,要是你自己的女兒,該叫什麼呢。”
慕容衝聞言,瞪了他一眼,不滿道:“這是應該我問的,誰讓你問了。”
燕允珏笑笑:“好好好,我錯了。”
聽見上官愛淺淺笑道:“這有什麼,就上官槿啊。”
聞言,慕容衝微微一愣,一雙星眸看着她,隨即寵溺一笑:“夫人,你真懶。”
槿,木槿花的槿,她最愛的花兒,也是埋在心底最深的花兒。
聽見女子不以爲意道:“我這前半輩子動的腦子夠多了,以後能不動就不要讓我動。”
慕容衝狡黠一笑:“沒事,你不動,我動。”
“……”
一室沉默。
衆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呢,聽見蓮子站子在門邊,驀然說道:“怎麼,大夫已經說是個女孩兒了麼?”一臉天真。
……
下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上官愛的肚子上,緋衣女子無奈一笑。聽見蓮子說道:“哎呀,你們不知道啊。”
“天吶,你懷孕了!”
“什麼時候……”
“快快快,採兒快去告訴老爺。”
“三妹你坐好了,不要亂動。”
“哎呀,剛纔提筆那麼久會不會傷了胎氣啊……”
“……”上官愛瞬間擡眸看去,瞪了慕容衝一眼:“你會不會好好說話。”
“會會會,夫人息怒。”慕容衝扶着她連連賠罪。
於是乎,才安靜了片刻的梅園一下子就炸了鍋,蓮子默默的往回退,身邊來來往往的下人跟飛似的,院子原本玩耍的那幾個小傢伙一時都躲到了那梅樹林裡,一個個臉上寫的都是——這是怎麼了。
“你故意的吧,這樣也能說漏了。”翡翠一襲綠衣忽然靠過來道。
蓮子連連搖頭,聽見阿緋冷不丁道:“她就是蠢而已。”
“你……”蓮子剛想說什麼,擡眸似乎看見了什麼,忽然轉了話鋒,“阿璃你要幹嘛?”
聞言,幾人回眸看去,只見阿璃站在阿緋身後,一手卻握着腰間的長鞭。
“哥哥,昨兒個單嵐跟我說,想娶我。”阿璃驀然說道,卻不知爲何從腰間把長鞭給拿出來了,“我答應了。”
“什麼!”
“主子說,你要是不答應,我們就打一架,誰贏了聽誰的。”阿璃說着紅了臉,看着一臉震驚的阿緋,問道:“你答應麼?”
“……”
一時間,這偌大的武平侯府,愈發的熱鬧起來了。
千里之外,夜先,瓊都。
千熾殿裡,紫衣君王坐在案前,看着靈都送來的密報。聽見身邊的墨影說道:“如今王爺在靈都有武平侯府罩着,恐怕陛下再要他回來也是無法了。”
墨凰一雙星眸深了深,沉聲道:“由他去吧,他既然愛江山不愛美人,且一連兩次都是爲了這個上官愛,朕還能如何。”
聞言,墨影沒有說話。
“陛下。”傅衍匆匆進來喜笑顏開道,“開了,花兒開了。”
墨凰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起身走到窗前,擡眸細細看去,果真看見那片木槿花真的開了,雖然只有幾朵,但是此時映着陽光,卻一時叫他既是欣喜,又是失落。
手心微微一緊,木槿花開,他卻已然忘記這花究竟爲誰而開了。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院中的一半曼珠沙華會在偏僻的千塵殿悄然綻放。
一陣清風乍起,拂過男子耳畔的青絲。
在他身後的牆上,掛着一幅裱好的畫兒,是一幅曼珠沙華。熾熱的花朵,妖冶的盛開着。只有墨影知道,這幅畫是上官愛留給墨凰唯一的東西了。
墨凰幾乎每日都會站在畫前,似乎在想念一個人,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想。
那雙星眸卻總是落在那畫兒的一角,那裡只有一個落款——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