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朗星稀。
明日便是池鎮下葬的日子了。
池巍坐在牀上,看着窗外的月色,如今已是八月,雖然暑氣還未消散,但是蟬鳴卻早已顯得有氣無力了。
“駙馬,還不休息麼。”慕容珝坐在一旁繡着一方扇面,看得出是一隻鳳凰,池巍瞧着她已經繡了好幾日了,看樣子似乎快繡完了。
“睡不着,我想去看看父親,最後一眼。”
慕容珝一愣:“可是你的身子……”
“只是走幾步,不礙事的。”池巍堅持道,“作爲兒子,若是連一炷香一張紙都不能送給他,於心難安。”
女子聞言,垂眸看了看手中的鳳凰,終究是點了點頭:“好,我扶你去。”說着便將那扇面放在燭火下,起身過來給他披上了披風,扶他起身。
男子臥牀許久,雙腿無力,虛弱的靠在慕容珝的身上。女子感覺到他的重量,心中不由得一酸,差點兒落下淚來。
池巍看着她垂着的眼簾,想要說什麼,終究只是張了張嘴。
月色清明,兩人相伴着往靈堂走去。
夜色以晚,靈堂裡只留着兩個下人看着燭火,不斷的續着紙錢,順便打打瞌睡。看見池巍和慕容珝一起來了,忙不迭的就爬起了身。
“都下去吧。”池巍輕聲道。
兩人聞言趕緊低頭退了下去,深深的夜裡,燭火幽微,鼻尖充斥着濃濃的青煙,叫人不禁蹙眉。
池巍的目光自一進來就落在池鎮的靈位上,嶄新的靈位,寥寥幾個字便是這個大統領的一生了。
慕容珝看着他略顯踉蹌的走過去跪下,趕緊上前給他點了香遞給他。
池巍上了香,磕了頭,起身走到了棺槨前。明天一早,這棺槨就要封死了下葬了。看着裡面躺着的老人,池巍這才發現,原來池鎮早已經不年輕了,早已經不是記憶裡那個手把手教自己騎馬練劍的年輕人了。
“父親……”池巍一手扶着棺槨,哽咽道,“孩兒不孝,竟然不能爲你送靈。”
慕容珝站在一旁,看着他如此悲傷的身影,不由的鼻子一酸,趕緊撇過臉去,不讓他看見自己垂淚。
池巍扶着棺槨好一會兒,才說道:“珝兒,能幫我做一件事麼。”
“你說。”
“等父親的喪事辦完了,你進宮一趟吧,有些話請你帶給雪兒。”池巍最後看了一眼池鎮,轉身道,“當年並不是父親一心要雪兒進宮的,是皇上……皇上爲了要扶持池氏一族才如此暗示。”說着深深一嘆,“父親聽了一輩子的皇命,將自己最心疼的小女兒也搭了進去,終究……他是不甘的。”
慕容珝聞言,垂着眸子淡淡一笑:“我明白,說到底我們都是他的棋子而已。”
“我想,父親終究是因爲這個纔不甘爲臣,纔想有朝一日能替雪兒拿回她該有的一切吧。”男子說着握住了慕容珝的手,“最終,我不想父親去世了,還被他最疼愛的女兒誤會。”
“我明白。”
“我知道,這些話叫你去說有點自私了。”池巍擡手輕輕的捧着她的側臉,眷戀道,“但是除了你,我也沒有別人可以託付了。”
女子擡頭看他,燭火下,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嘴角還有一絲未能拭乾的血跡。心,狠狠的一痛。
“你放心,我一定會告訴她的。”慕容珝說着扶住了他,“我扶你回去休息。”
聽見他輕聲應道:“好。”
月色朦朧,照的庭院的花草異常的美好。
慕容珝扶着池巍走到靈堂門口,卻聽他忽然對月說道:“珝兒,我好想看你再跳一次舞,好麼。”
女子一驚,擡眸看他,他卻仰頭看着月色,執着的問道:“好麼?”
心,一下子便像是被人扼住了,緊的幾乎不能呼吸。
“好。”慕容珝輕聲應道,將他扶着坐在了門檻上,“就在這裡看着,可以麼。”
“嗯。”男子輕輕的點頭,握了握她的手心,原本因傷無神的眸子此刻望着她星光熠熠。
慕容珝慢慢的鬆開了他的手走到庭院裡,翩翩起舞。
月華下,女子一身素白的長裙,薄如蟬翼,微風浮動,每一絲都勾勒着女子曼妙輕盈的身姿。
她還是那麼的美,亦如當年。池巍靠在門框上,淺淺的笑着。
慕容珝的身姿纖纖,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轉身她竟然都記得清清楚楚,身體彷彿自己會動一樣。
連她自己都很訝異。
照在身上的月華漸漸淡去,女子輕輕的轉着,看着眼前的景色一點點變換,宮燈灼灼,華光異彩。
擡眸間,慕容淵和伏曦端坐在上,兩側百官命婦觥籌交錯,談笑間偶爾可以聽見是在誇讚池大統領年輕有爲的兒子,池巍。
慕容珝廣袖輕紗,隔着灼灼的燈火,旋身間看見了他們口中那個青年才俊。正巧,那一刻池巍也擡眸看了過來,只是一瞬,四目相對。
慕容珝從未見過那樣燦爛而有神的眼神,竟然有些緊張,趕忙撇開了眸子。卻不知這一眼看在旁人眼中,卻是羞澀。
池巍的心,便在那一瞬,丟了。
那時,他還不知道,長公主慕容珝今晚這一舞是爲了另一個男子。他以爲,一切如皇后娘娘所說,長公主一早已經對他傾心。
慕容珝此人並不十分漂亮,但是走到哪裡都有一個公主高貴出塵的氣質,他曾遠遠地瞧見過她兩回。印象中只是覺得她不太愛笑,也不太近人情。
年輕的他從未想到,一個女子,一靜一動之間竟然有天壤之別。
也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如此輕易的淪陷。
慕容珝也沒有想過,那是她第一次跳舞給池巍看,也是最後一次。之後沒多久就是賜婚,然後大婚。她知道是池巍去求的親,鬧得滿城風雨,少年將軍爲長公主,一舞傾心。
至此,慕容珝被伏皇后逼得再無退路……她恨伏曦,也恨池巍。
新婚的第二天清晨,她看着自己身邊的男子,哭了。自那之後,她幾乎未曾落淚過。
月色在天地間靜靜地流淌,月色起舞的女子輕輕地轉身,又復看見了此刻坐在門檻上的男子。看見他緩緩的垂下了眼簾,伸出的手臂才擡到一半,便要無力的墜下……
慕容珝心中一慌,急急地停住了動作,幾乎是慌張的跑了過去,一把抓住了他落下的手,驚惶的跪在了他面前。
“駙馬……”
“珝兒……”池巍無力的靠在門框上,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顏,“你好美。”
慕容珝怔怔的看着他,想要說什麼卻如鯁在喉,只能緊緊的緊緊的握着他的手。
“對不起,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不……”是我對不起你。
“珝兒……”池巍幽幽的望着她,輕聲道,“你愛過我麼……”輕輕一句,仿若無聲。落在女子的心裡,卻是驚起了驚濤駭浪。
慕容珝含淚的眸子望着他,正要開口,池巍便身子一沉,緩緩的倒在了她的肩頭。
“我愛你……”
一瞬間,淚如雨下。她的天空,塌了。
月色下,女子緊緊地擁他在懷,重複了一句“我愛你”,卻不知道他最後究竟有沒有聽到。
他的身後,青煙嫋嫋,池鎮的靈位靜靜地看着他們。
現在想來,其實已經入秋了,蠟炬成灰,朦朧的燭火下,那方尚未繡好的扇面終究是不合時宜的……
禁衛軍大統領池鎮出殯的那一日,下着漫天細雨,蕭蕭瑟瑟。靈都偶爾瞧見的百姓都在疑惑,爲何會有兩副棺槨。
長公主慕容珝一襲素衣走在最前面,一旁的侍女撐着傘,這纔有眼尖的人看見她的手中捧着兩個靈位,先父和先夫的。
一時間,池氏父子先後去世的消息傳的是滿城風雨。
皇城,飛雪宮。
池雪兒自知道池鎮死後便不思飲食了,池鎮的喪禮她沒有去,說不上是爲什麼,總覺得自己不去便不是真的。
最近幾日她更是夢境纏身,多是小時候的光景,一幕幕遙遠而溫暖。那個時候有疼愛她的大哥,有照顧她的堂姐,還有一直寵愛她的父親。
“父親……”池雪兒站在廊下,看着細雨紛飛,一雙溫靜的眸子再無神采。
是自己送他去死的……池雪兒心裡很清楚。
“娘娘。”有太監冒雨匆匆而來,“長公主來了。”
“長公主?”池雪兒反應了一下,恍然想起來,原來是自己那個不親的大嫂啊。
“她來做什麼?”話音剛落,就見慕容珝已經徑直走了進來,一身素衣格外扎眼。
“娘娘。”
“嫂嫂。”池雪兒嘴角的笑意蒼白,“父親不是才下葬麼,你怎麼有空進宮了。”
慕容珝比起池雪兒好不了多少,此刻走到廊下,帶着淡淡的溼雨氣息道:“駙馬臨終前,囑咐了我有幾句話帶給你,所以便來了。”
池雪兒聞言,以爲自己聽錯了,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說什麼!”
“駙馬,他隨着父親去了。”慕容珝看着她,緩聲道,“今日,一同下的葬。”
池雪兒一瞬間只覺得眼前一黑,厲聲道:“怎麼可能!大哥怎麼會也死了!你騙我……你一定是騙我的!”
“他奉父親的命令……不,應該是你的命令出城追殺上官愛,幾乎是被她一箭穿心,本就活不了多久了。”慕容珝淡淡的說着,聽不出什麼情緒。
“不……父親沒有說,他沒有說過……”
慕容珝靜靜的站着,一雙清冷的眸子看着她在自己面前一點點奔潰,看着她頹然跌坐在了地上。
雨聲淅瀝,池雪兒混沌間聽見她在說着什麼,她辨不清究竟是什麼,只覺得聲聲刺心,刺得她體無完膚。
“啊!”
良久之後,飛雪宮裡一聲淒厲的長嘯。
兩日後,梅園。
此時,上官愛正在院子裡擺弄那些花草,聞言擡眸看去,頗爲驚訝:“什麼,池婕妤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