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還說往事皆雲煙
邵隱不聽那二人多的話語, 只站在廊中等了片刻。他又進屋子去時,兩人卻都已不見了。邵隱想偶爾讓那小孩出去逛逛也沒什麼,便不管他們。
那一夜蕭繭不曾回來, 邵隱不知爲何也不擔心, 反正他夜間難以入眠, 就推了窗子望出去。雨後初霽, 月殘殘, 風中有淡淡的血腥氣。邵隱不知那血氣是從何地飄來,擦一擦鼻子,那些氣味還在。這樣的夜間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沒有什麼人能夠回答他。
次日蕭繭一早回來, 滿臉怒意。邵隱也不問,等他自己叫出聲來, “蕭荷那混帳東西, 我在那破城的時候他居然用我的名字在這裡招搖撞騙, 差點把逸秋也騙了去……”他發出一些邵隱只能勉強聽懂一半的詛咒,讓邵隱覺得那小孩子確實火氣有些大了。
於是邵隱微笑, “你哥比你俊,這不是挺好麼?”
“所以阿秋見我第一句話是,啊,小蕭,你怎麼變醜了?”蕭繭冷笑道, “知道貔貅幫麼, 不知道我告訴你。他們要殺你見過的那個小孩子, 因爲他流着你故土的血, 卻做了我靖地的叛徒。”
邵隱不明所以, 問,“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可以自己猜猜。對了, 因爲我那讓人頭痛的兄長攪局,你我也是他們的目標了。”
邵隱從未見蕭繭那般沒有耐性,也不好去詢問,只好嘆口氣道,“這種事情,我已不想再管。”
“跟我走,我讓你不管。”蕭繭不由分說拉了邵隱跳出窗子去,邵隱教窗沿卡住了肩上長劍,二人掛在窗上費好大勁才掙脫下來。那時邵隱見蕭繭神情依然怪異,真不知是爲了什麼緣由。
路上行了不久,邵隱聽見琴聲。那一縷清音破破碎碎,讓他注意到了撫琴的人。那是個小少年,閉着眼,垂着頭,十指在七線絲絃上滑動。七絕之一的琴。
他喚那少年,小少年擡起頭來,瞬又低下。他看見那少年蒼白得嚇人的面色,想這孩子確活不過來年春天了。那樣的病折磨着的孩子,他爲何還會繼續在這裡彈奏他的長琴,而非收拾行囊準備歸程?
他們隨便找事詢問,邵隱也不知爲何會問及燕逸秋。那小少年的骨頭似乎一握就斷,但他依舊未得到任何答覆,只見那少年離去背影。
他們尋至一家酒館,方不再行進。那時蕭繭道,“他果然有殺了你的實力。”
“他還沒有,”邵隱道,“並且再也不會有了。”
他望向遠方,這樣的時候,沒有風雨,能夠看得更遠一些麼?長街的盡頭是城牆,將他的視線釘在那裡。他知道這是因爲什麼?不,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蕭繭拍他的肩,道,“你看見了。走罷。”
邵隱擡步起來,方纔那不成調曲子突地一響,他忽道,“小蕭,幫個忙,用三文錢贖我畫筆回來。”
“你爲了三文錢把你的筆當了?”蕭繭用看怪物的神情看他,“你是自己跑去吃了糖葫蘆還是喝點涼茶好拉肚子?”
“我補了靴子,以免在外面丟你的人。”邵隱道,“客棧到清鋆樓路上的某個鞋匠,你行行好幫我問問罷,我的傷似乎又開始痛了。”
那是藉口,他知道,他只是要支開蕭繭。
邵隱走回客棧,沒有進去,就站在路邊,靠在牆上,看天上的雲。它們是被風送來的。他總想到風。邵隱淡笑,這樣的自己,可能戰鬥麼,能夠去復仇麼?復仇是甜美的毒藥,他早已飲下這杯毒酒,所以此時此刻他不會懼怕,那之前之後他都不會後悔。
邵隱倚在牆上曬太陽,有些昏昏欲睡。這時候連一個小孩子過來捅他一刀子他都不會有防備罷。真是的,爲什麼要防着別人,明明只有別人防着他的份嘛。
邵隱對着天空伸出手,攥成拳頭,“我要做天下第一。”他輕聲開口。
忽地,他又看見了那個與他們有一面之緣的黑衣女子。高挑的黑衣女子,從長街那一頭盈盈而來,在他面前立住。
邵隱欠身道,“前輩別來無恙。”
顧卿憐黑色的眼裡沒有任何情感的表示,邵隱覺得這和他認識的某個人很是相似,不過這不算什麼。他聽見了有什麼聲音,似乎是來自那女子的心底,卻與他自己的嘆息相合。他聽見那女子的聲音有些幹,“你的傷不輕。”
“現在還算好,”邵隱微笑,“不妨事的。”
“他們殺了你纔算妨事?”女子並沒有笑,“你的傷,我知道有一個人身上也有一處相仿的。”
“誰?”邵隱問。
“葉青,”她的聲音冷冷的,“他可是站着不動叫人給釘到牆上的,你不會也是同樣罷?”
“啊,我是準備釘別人到牆上的時候被掛起來的。”邵隱乾笑,“有什麼辦法?這種時候除了技不如人沒有別的話可說,只能聽天由命,罷了罷了,幸好我現在還沒有死。”
“葉青那一次,是刻意求死,也還是天意弄人。我看了他十年,其中悲歡也是說不盡的。”
邵隱看見顧卿憐眼中終於有了第一種神情。悲哀?不是悲哀。憐憫?也不大像。她不會是喜歡葉青的罷?但那也不像,這樣一個厲烈的女子,是不會去愛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在內的。那麼她表露的到底是什麼?他不知曉。對於別人他敢問,而對於這個女子,他甚至沒有勇氣去問。
她屬於上一個時代,擁有着那麼多光輝燦爛的故事,讓他想要去追隨與超越。他想成爲天下第一,卻知曉那是他終一生無法做到的事情。
“你已經做得足夠了,不要太勉強自己。”顧卿憐道,“否則你會把你的生命燃盡,在你尋找到你所尋找的東西之前。”
她言畢繼續向城中行去,留下邵隱立在門口。
那時日頭暖暖的,他的手指也暖了起來。在他復仇之前,他絕不會死。在復仇之後他會疲累麼?風也會疲累麼?笑話。也許會罷,城月是知道他的,她一向比任何人都知曉他,但她總是到處亂跑,這個小姑娘,野丫頭一個。
邵隱想着蘇蘅之時蕭繭丟過來一支筆,正好打中他肩井穴。邵隱看着那面上一副“與我無關是你自己不接好”表情的蕭繭,連拳頭都攥了,卻還是沒有出手打人——他知道他打不過,事實總是令人悲傷的。
對於蕭繭花了四文錢而非三文拿回那支筆的事情,邵隱不算太在意。他畢竟又可以作畫了,在他幾乎忘了如何提筆的時刻。邵隱在客棧中畫了七日,這樣七日之間他用去了一大疊紙,卻每畫完一張就就着燭火燒去,不讓蕭繭看。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有那麼多地方是留給他的筆的,它說不定比劍都重要呢。
那時邵隱推開窗子,天陰沉沉的,這樣一個風雨之日,有什麼事情要發生麼?
他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他必須去。
邵隱帶着他的紙傘走出客棧,走出城門。他被什麼牽引着走去?他不大知曉。那些牽引他的東西似是與他的故國相關的,卻又似僅與他自身相關。那種熟悉的感覺。
他被他的心念拉扯着向前,卻不知前方發生了什麼事情。是一個熟識的人麼?他只是走去,看見一個小少年伏在一張琴上。
他的心,沒來由地狠狠痛了一下。
那與他相同國度的少年,把心寄予樂器的少年,有能力擊傷他的少年——呵,有這能力的人夠多了,不說也罷。但他面前伏倒的,分明是一具小屍體。
是你在呼喚我麼?他無聲地問,不,你不會的。你甚至不會記起我。你我在彼此心中不過是過客而已,正如多年之後,我也只會偶爾記起,在少年時曾有人與我並列七絕。不過我故鄉的孩子,我還是要爲你唱起那片土地的輓歌。
他知道自己的歌喉很可怕,只是默默在心中念起那些挽辭。他望着那少年,看見那血污的面上,居然還存留着最後一絲笑意。
那是爲了什麼而歡笑?下雨了。他撐起了傘,雨打在上面,嗒,嗒。
心跳的聲音不過如此麼?但那個孩子死了。他看見兩個年輕人找到了那個少年,一個是他曾經見過的藍筠清,另一個他不識得。他們爲了這孩子而來。邵隱靜靜看着那一切,直至雨水幾乎將地上血的痕跡也沖刷殆盡。
邵隱看見一個藍色的人走到那片土地上,用指尖沾了地上的血至面前查看。你在看什麼呢?他想要開口,你看着那些血,鄴人的血之間沒有什麼差別,即使和中原人也是一樣。你在爲了什麼而悲傷呢?
他走過去,淡淡道,“我來遲了。”
他走至那片空地,看着那斷盡琴絃的長琴。他們丟棄了這張琴。他們並不懂那個孩子的心吶。
葉青之後的言語他沒有聽得太清楚,也沒有認真回答。那個年輕人還與他們初見之時相似,那時他天不怕地不怕,卻要以一場失敗來奠下走入中原的路。這算什麼?呵。
邵隱忽想要淋一淋雨,便丟棄了手中的傘。他用一方帕子包起地上帶血的泥土,你知道我不會帶你回去,但我會攜你一同前行。他思忖着,又與葉青交談幾句,知曉其意。
他知道如今自己在想什麼,靜靜開口,“如今將別,邵隱願再與先生討教劍術,以正不足。”
他還是想要做天下第一麼?他只是想要拔出劍,在他唯一真正尊敬的對手之前。
邵隱輕輕拔出了碎心劍,彈着劍身。雨水順着他冰雪洗過的劍鋒流至劍尖。他也看見葉青的劍,那樣美麗的月色,他追尋卻無法企及的劍。
他並非在這一日求勝,而只是希望讓對方看見:他的希望與決心,即使在他受傷之時,也決不會改變。
而邵隱也看見葉青比從前更蒼白而消瘦,只有那雙在激動時會變成藍色的眼和他們初見之時一樣,對一切都不在意,卻又絕不會後退一步。那個人也是驕傲的人呢。
邵隱道,“那我便搶先了,可否?”
葉青微笑答允,邵隱立時揮劍而上。他們之前打過一次,葉青輕易破去他的劍意——這一次至少要撐久一些罷?
邵隱揮出了手裡的劍,這一次他的劍並非爲平天下之不平,而純粹是爲了證明自己的能力而出。喂喂,你這是做什麼?他自問,沒什麼答案的,就這樣吧。
他凝定了心念,劍意愈急,心卻愈發平靜。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他對面那年輕人生命的一部分。他們是相同的,在同一個國度誕生,相會之時會用一些奇妙的話語互相應答。他們都是劍,即使埋沒於塵世,也絕不甘於鏽蝕。
他們都是這樣的人,但可嘆他自己晚生,不得與葉青深交——最終他也只能叫葉青一聲先生,其餘的故事,他卻永不可能知曉了。
葉青的劍一直走守勢,邵隱不知爲何,他甚至未發現自己傷口又流了血,直至葉青出聲喝止。這種時候怎麼能止,他可不想在這樣時候停下——他還未得到一個真確的結果,怎麼能在這種時候收手?
那時他看見葉青的眼,有什麼來自過去的思緒纏住了那個年輕人,他才這樣一味守勢麼——是我太弱了,而不至於讓你專心麼?他爲那突然的念想而厲烈了眼神,驀地叫出了他自己的絕學——那是他所擁有的全部。
追心訣。
他使出那接連四劍,氣力有些不濟,卻見葉青脣邊有了些血色,心頭尋思間轉了劍意,卻已教葉青擊落了他手中長劍。邵隱受力不住,撞進葉青懷裡,嚇了一跳。但他直至告辭之時,都還是他一貫人前的模樣——他們是最互相尊敬的對手,但他們不是友人,他們不是自己人。他在葉青面前永遠是個孩子,不管是劍還是心。
他們告辭之後,邵隱倚在了樹上。他的意志已經無法壓制傷的痛楚,他流了血,而他也幾乎沒有氣力移動步伐,在這樣的風雨之中。
“雨吶,快下罷。”他對着天空笑了笑,“下得越大越好——否則我會被唸叨的。”
他休息了好一會,纔有了氣力。擡步之時覺得腳下軟綿綿的,有些頭重腳輕,這樣好麼?他擦擦額頭,雨水迷了他的眼,但他看見遠遠站着兩個人,共撐着一把傘。看不清面容的人。那是他們來找他麼?
邵隱步履有些不穩,他勉力過去,卻又看見了那雙悲悽的眼。
他看見的是辛鴻與辛鵠。少女的眼中盈着水氣,如同有淚水將要滑落下來一般。但不會是這樣罷,他暗忖,她怎麼還是高興不起來呢?他已經讓她的兄長自由了,爲何她還會那樣悲傷呢?
“謝謝你,”他聽見辛鵠道,“我要用什麼才能報答你呢?”
原來她並沒有在流淚,他可最不想見到女孩子哭。邵隱輕輕出口氣道,“不用謝。”
這就完了?這就完了。走罷走罷,你們兩個,回你們的故鄉去。江湖之中沒有女人也沒有眼淚,只有野丫頭們和瘋姑娘們。城月不會知道他在想什麼。
“但你爲了我們幾乎被殺死,”他聽見辛鴻的聲音,“終究只是一面之緣,你做了這麼多,我們不可能不報答。”
什麼嘛,什麼幾乎被殺死,就不能換個好聽點的說辭麼?邵隱淡笑,“不必,那是我自以爲是,實際實力不濟。你們應當去感謝蘋公子,這件事情是他成全的。”
他有些累,不想言語。血已經止住了,這很好,不過這樣讓雨一淋,回去免不了要發熱了。他不在乎那些。
邵隱只是微笑欠身,又向城門走去。走不至一半,忽有小少女跳出來,以一柄青青長劍指住他,“呔,留下命來!”
好好,又是這小姑娘,怎麼辦?舉目無親啊,他若不拔劍,不知道會不會被真的幹掉——拔劍又怎麼辦?他不知道!
邵隱猛然拔出了碎心劍,劍長聲而吟,之上寒光映得他更加蒼白,你要的就是這個麼?你這鬼丫頭!
他一出劍,燕逸秋立刻跑得不見蹤影。邵隱止劍,納劍,按住嘴脣咳嗽,吐出一口血來。這算什麼?真不像話!這樣折騰他還能走回去麼?不能他也得硬撐回去,否則讓人笑話死。
邵隱有些搖搖晃晃回到客棧,不理任何人訝異目光。他什麼也不管,只徑直回房,倒上臥榻,鬆了口氣。
他知道鬆一口氣會怎樣,他不管了。
恍恍惚惚的,他覺得有人在推他,他不理那個人,翻了個身又沉沉入睡。
邵隱做了一個夢,他已經許多年沒有夢見過父親。
他夢見屋門開了,他歡喜地迎上去。
父親提着自己的頭顱,首級之上仍然有着一種奇妙的笑容。他怔住,完全不能動彈。
“噓噓,不要吵醒你母親,”父親的聲音有如從那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很不真切,“我來接她了。”
他恍惚又覺得母親是活着的,搖頭道,“母親不會和你去的,你那裡是死之國。”
“我待在死之國麼?”父親提着的頭顱開口問,“如果我在死之國,這裡又是哪裡呢?”
“你不能在風中麼?”他問,“你不能安息麼?爲什麼要將阿媽也帶走?”
“傻孩子。”嘆息在風中遠去,他看見眼前那個身體倏地化爲煙塵,只有最後一縷聲音徘徊着,“你的母親,是來自不同國度的人啊——”
“父親!”他大聲喊,“父親,告訴我是誰殺了你?不要離開我!”
“人總有一天要死,他只是走得早了些。”平靜的聲音,他回了頭,見是義父,略微安心,“義父,是誰殺了父親,我要爲父親報仇!”
“你不能去,我的孩子。”義父的聲音也似乎從天邊飄來,“你殺不了他,還可能搭上你自己的性命。那是你父親的兄長,他同父的血親。你永遠殺不了那個人,這樣的復仇毫無意義。”
“我不甘心。”他低聲道,“這樣發生一切,我不甘心。”
“我的孩子,你必須忍耐與退步。”
他忽地睜開眼,額上涼涼的,旁邊少女見他睜眼便道,“你幹什麼去了?帶傘出去還讓雨淋到發高燒,還害若離過來一趟。”她點着他的鼻尖,“你呀,真是最給人添亂子的,下次假裝我們不認識好不好?”
“不好,”他輕輕一笑,“我不要一個人在外面,那樣太寂寞了。不過只有在人多的時候纔會感覺寂寞不是?真是奇妙,城月。”他眨眨眼,“你爲什麼要跟隨我?”他一直想知道她的答案,她分明已足夠強大,爲何還要選擇名義之下的追隨?
他看那少女搔了搔頭,似乎有些困惑,卻終於露出微笑道,“還用問爲什麼嗎?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麼?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是你說要來中原,也是你說我們要變得天下無雙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