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驚一城水, 暮雨落寒江。
逆風吹卻心冷,仰首燕成雙。
獨坐憑欄聽雨,滴點斯人步履, 作別入滄浪。
知之我平素, 不解笑癡狂。
傾杯酒, 向君語, 謝千觴。
多情總似, 怎可忘懷舊時傷?
棄了江湖世事,只爲詩文萬卷,執筆訴華章。
還憶相識處, 拈韻詠蘭芳。
序章一生之戰,永世之盟
邵隱聽見第一滴雨水自葉片上滑落的聲音, 在他舉劍向天之時。
要下雨了, 這樣陰沉的天空, 總有一刻會下雨罷。
白衣少年舉劍向天,雨在故鄉並不是很常見到的, 進了中原,它卻一刻不曾停過。或許中原人不穿白衣也是爲此,有雨的日子,衣裳是很容易弄溼的。
有了第一滴雨,便會有第二滴, 第三滴。他望向天空, 雨將要下大了, 有水從他高舉的長劍之上落下。
要前行了麼?邵隱問自己, 即使在風雨之中, 也應前行而非遠去。雨下大了。
他收手,納回了長劍。右肩有些痠痛不是?舉了那麼久的劍, 肩膊發酸也是應當。你聽見那個聲音了麼?聽見了,就在你的身後。
邵隱轉身,一隻蝴蝶便在那時飛了起來,蝶翼微顫,帶着微薄的鐵色與血色,停落在他的左腕。那蝴蝶止了,蝶翼仍顫動不休。邵隱只是轉了身子,就在那雨聲中道,“是誰?”
他的左腕上停着那隻蝶,血的色澤在他白衣的袍袖上暈染開來,邵隱只問了是誰,便一手自肩後劍鞘裡拔了劍出來。他的劍略細而修長,有着冰雪洗過的色澤,白衣少年持劍而立,“出來。”
他並不用說,因那來人未曾躲藏。那來人卻也是個少年,較邵隱更爲年幼,一身黑衣,茶色的眼清淺而明亮。那是個只有十三四歲的小孩子,有人能傷到他,真是奇妙。自然,上次的傷也未好全罷——不,他不找藉口。
“第一隻蝴蝶。”那黑衣的小少年開口,抹了一把面上雨水。邵隱看不出他動作之中任何破綻,那是個什麼樣的小孩吶,邵隱暗忖,若能收爲手下,實是——他來了。
那黑衣小少年身形一起,卻是飄逸非常。邵隱把握不住他的方位,在什麼地方,爲什麼,在哪裡,亦或——左腕的傷口並不痛,只是在流血。這是什麼東西?邵隱咬咬嘴脣,他不管這些。
邵隱沉下心意,一劍揮出。有風雨的時刻揮出的劍,會將風雨也捲入其中罷。他有些漫不經心地思忖,那還是個孩子,若是——
他聽見短促的低呼,劍尖染了一點淡漠血色,很快教雨水沖走了。
邵隱又開口,“你是誰?”
黑衣小少年冷笑,從腰間抽出了劍。那劍細而長,青青如碧,“我知道你來了,作爲蕭氏少子,我要你納命。”
蕭氏?邵隱暗忖,那靖國的蕭氏?真悲慘,進了他們的地盤。他長吐出一口氣,問,“爲什麼?”
蕭姓少年搖頭,“不爲什麼。”
“你要殺我,也讓我做個明白鬼好不?”邵隱道,腕上的血流告訴他不能再拖延。他知道那孩子也受了傷,卻不知道傷情以及傷在何處——他又不能乾脆去殺,他有那該死的誓言。
城月呢?邵隱忽想到那個小姑娘,城月去了哪裡?
“不好。”黑衣的小少年搖着頭,“那樣我就會變個糊塗鬼。”
邵隱看那黑衣小少年眉目秀氣,更兼語音稚嫩,想這樣死腦筋孩子反是更難對付,不由嘆口氣道,“那你出劍罷,我倒要看你與葉先生武藝相較,能強到何處?”他爲那少年話語激起矜驕性子,長劍指出,“我邵隱碎心劍在此,你看好了,莫要死了也不知在下是誰!”
那黑衣小少年橫劍身前,“蕭繭夢蝶。”他淡淡道,“在此受教。”
話音未落,小少年手腕一抖,劍芒已現。蕭繭劍勢綿密而輕盈,他身量不甚高大,行劍亦走輕盈小巧。邵隱只是隨着心意揮出他的劍——劍自手中而出,他想他就是一柄劍了,但是你知道的,我們只是一路同行。
邵隱劍術佔了上風,然那黑衣小少年左手又是一動,雖露一個空隙,第二隻蝴蝶卻也飛離他的指尖。邵隱以劍一格,那蝶顫着它抖哆的翼,在雨中被擊飛出去,停在一棵樹上,雙翼仍自顫動不休。
黑衣小少年又一聲冷笑,邵隱卻想快些打敗掉算了——他回劍半弧,又再刺出——那同樣一刻,黑衣少年的手動了。
第三隻蝴蝶,帶着風與雨的氣息,擦過邵隱的劍,在他的劍指住小少年咽喉之時,落在了他的心口。
那不痛,他知道地方,那不是重要的傷,左腕也不痛,但是——
邵隱那樣舉着劍凝立不動,血從胸口一點點滲出,點染了他的白衣。作成畫,是多麼漂亮的東西。“喂,”他輕笑道,“認輸不?”
“你認輸罷。再不□□,流血流死你,這世上只有我一人會拔它哦。”黑衣少年反脣相譏,“你這鄴國的小公子,來我這裡,不就是找死麼?”
“鄴?”邵隱聽那國名,挑了眉毛笑,“抱歉,我不想再聽見那個名字,我是被放逐者,我叫邵隱。”
“我纔不管,你想殺就殺啦,反正你也活不久。”黑衣少年道,雙眼一閉,“血蝴蝶會讓你流血到死,除了我誰也救不了,我也不想救——你可以不相信。”
“你很有意思,”邵隱忽笑了,“你願意跟着我麼?”他靜靜問,“你見過國度之間的不平,但見過國君與兄弟的相殺麼?你見過世人的苦難麼?你是這衛國的貴族罷,你的祖上經歷的是什麼你可知曉?那些我知曉。若你肯跟隨我,我有一天會爲你殺了鄴王楊玄清。”他笑起來的時候,眸中藍色一如夜色深遠,“你若跟隨我,便有機會比如今更強大。那些束縛你我的東西都將消失,以手中三尺之劍,掃天下不平之事。只要你承諾以後與我共進退,今日之事,便是我們血的盟約。”
“若我說不呢?”黑衣少年道,“這世上的事,你當我沒見過?我自己國度亡了那麼多年,照樣有歌謠傳下來。你是我仇人的子嗣,我不會也不能忘記——我又如何能跟隨你?”
“那便罷了。”邵隱笑笑,收了劍,“你好自爲之。”
他轉身便欲行去,方擡步時,頭暈目眩,幾乎倒下去。邵隱苦笑,“好厲害,”他只那樣淡淡道,便又欲走——一隻手忽地拉住了他。
“我跟着你,”黑衣的少年以一種冷靜的聲調道,“你放過我,若我弄死你,也是違背祖訓。叫我小蕭罷,你是可以背棄故國的人——但我想,你不會是背棄友人的人。”
邵隱愣了愣,回頭之時,黑衣少年的茶色眼裡,有着誰也說不清明的複雜內容。
風鈴在窗外響起的時候,年輕人從沉思之中醒來了。
他面前放着未完的畫卷,一旁硯中墨色已然乾涸。直到此時,他還是不知應在何處下筆。
風鈴之聲似乎自很遠的地方飄來,卻又真切地響在他的耳邊。他爲那風鈴之聲而落筆,筆上的墨汁卻已幹了,只在紙上落下淡淡的墨痕。年輕人推桌立起,他身材高挑瘦削,但他站起之時,肩背未曾挺直,有些憊懶瑟然。
邵隱走出木屋,風拂上他的面龐。年輕人深吸了一口氣,風中還有着江南蓮葉的清香。
那就是從遙遠之地來的荷葉風罷,邵隱漫不經心地思忖,從那麼遠的地方來,風也會疲累麼?
如若連風都疲累了,還有什麼是不會累的呢?他伸出手,風在指間留下少許的纏繞感,然後又離開了。風的離開很是突兀,風鈴之聲,也在那時止息了。
在那樣的時刻,他有些時候會回憶,那些他年少之時看見與發生的事情,那樣的舊日,他永遠不會忘記。
而如今,他卻已經老去了罷。擡起手撫上微有隱痛的舊傷,年輕人輕嘆了一口氣。嘆息之聲引來了風,檐下風鈴,便也叮咚響起。
“五載清心聽雨落,十年洗劍傲霜寒。一朝夢醒風飛去,轉首陽關淚始幹。”他低聲吟起,那些屬於過去的詩句。年輕人深藍色的眼眸之中,浮起了淡淡的傷懷。
陽關以北,那裡他是無法再回還了——不論生前還是死後。他知道他的故土,但他寧願埋骨他鄉。
風鈴聲一直響着,邵隱站在那株楊柳之下,伸手摺了一支柳條,便在風中畫起。
自然,他畫在風中的那些,本是他不會畫在紙上的。他是那樣一個驕傲的人,有些事情他即使知曉也不願承認。他只是在風中揮筆,畫下什麼,也只有他自己瞭解。
“我一直在煩惱一件事情。”忽有聲音自他身後響起,他停住了手,仍然拿着柳條,轉過身子,“小蕭,你又在煩惱什麼?”
站在那裡的人是一個黑衣的年輕人,高大,俊逸,茶色眼中盈着微笑,“爲什麼你會有須,而我沒有?”
白衣的年輕人不禁摸摸自己脣上髭鬚,微笑道,“因你還沒長大,小蕭,你總是個孩子。”
“從小我就想長滿面虯髯,那樣纔有男兒氣概。”黑衣人嘆了口氣,“誰知長了二十歲,連小鬍子也沒有,真是氣結於胸。”他嘆氣的時候,茶色的眼睛依然明亮而活潑,“而你呀,也才二十二歲,準備長居於此,做小老頭麼?”
“我收了個小弟子,”白衣的年輕人微笑,“今日他下山買酒去了,等他回來,你我兄弟可以對飲。”
“對飲是好。”黑衣年輕人帶着促狹笑意道,“只是你酒量太過不濟,小心再唱歌——天吶,狼嚎都比你唱歌好聽。”
“休要再取笑我了,小蕭。”邵隱道,“你哪次不是陪我一起唱?你的歌喉纔可怕呢。”
二人大笑,白衣的年輕人擲出了楊柳枝,在風中烙下一道深深劍傷。“只是城月不在,若她在,定不會讓你唱——不過她酒量太好,對飲也是無趣。”說到那個名字,他的面上露出了淡淡笑意,“還是她做頭兒好,比你我都好。”
“城月姐姐可不像我,總沒事幹的。她可是如今天下無雙的好手,誰見了不敬服吶——”那黑衣的年輕人又笑。
“小蕭,”白衣年輕人忽道,“你比我強,一直都是,那時我只是力道和經驗勝過你,如今的你,不在任何一人之下。”
“誰說的。”那被叫做小蕭的年輕人白眼,“如今我也沒強去哪裡,逃命功夫天下第一倒是真的,但要真打起來,我可打不過你們。”
“好了好了。”邵隱輕嘆,“阿瑾也當回來了。華年舊事,飲時再敘方好。”
那一刻,恰有少年聲線,自山間傳來。
那一年邵隱二十二歲,蕭夢蝶二十歲,故事結束已有五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