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千闋橫吹未相隨
“你這孩子,還未長大呢,怎就想着老了?”馬四輕笑道,“現在怎辦你可知曉?跟着我們三人罷,有事也好相顧。”
“不必了,”藍槭道,“我一人要方便許多,昨夜之事,不過是因宿醉緣故,才使那些人有可乘之機——今後不會了,且我也不想拖累你們。有些事情我得自己去做。”他又笑了笑,“保重了,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畢竟,你們知道我原本是要殺了你們的。”
“槭。”忽是藍筠清聲音,“你的血流得足夠多了,一定要保重,不要再——”他後面的話未曾再說下去,少年已冷了臉跑開了。
“你懂什麼,藍筠清。”藍槭輕輕咕噥,一手按着腕上的傷,“你什麼也不懂,不過幸好你是知我的——我並不願看見你在此時,無論如何只讓我傷心罷了——但是如今還有什麼心可傷呢?”他又笑了笑,必須找到韓鈺,接下來——
他行至紅袖招廢墟之處,細細翻找,卻未發現任何留下痕跡。縱再相逢,我應留在這裡,還是去找你?少年安靜地自問,互相尋找本是最易錯過的,既然已經錯過了一次,也再不要錯第二次了——那麼應怎麼辦?
藍槭用腳踢了踢一根燒焦的柱子,柱子滾至一邊,底下露出兩個小字來。他湊過去細細看,那裡依稀寫着臨安的字樣。
是你叫我去臨安麼?他對着那些字跡問,幾百裡地,一旬時日,——你是這樣呼喚我麼?那麼我就要來了,無論如何也要爲了你來了。他又笑了笑,反正先生曾說過,命途本是無端,也無法變更。
藍槭包紮了腕上的傷,又去尋回懷劍。行至城外,挖出了他的琴。二三日前葬下的青琴,二三日後又將它挖出。有些時候會下雨罷,澆溼了可不大好。彈奏風雨的琴畢竟又回到了他的手中——而他也必須出發了,在那樣漫漫長路之中,無論是誰,都會想起些過去罷——那些無稽的事情,那些莫名的舊憶,一連串而來的夢魘——無論如何你已經死了,那麼還留存着是爲了什麼?
“什麼?和貔貅幫的人?”聽見莫三話語之時,藍槭叫出了聲,“在什麼地方,有誰?”
“藍那傢伙被捲入了,我須去相助,你呢,小飛?”
藍槭咬一咬嘴脣,“我也得去,藍是我兄弟啊。”他對莫三吐吐舌頭,“放心,一定將那羣人都打跑。”
“貔貅幫中人大多爲你故交,你還是不要去——”莫三話未說完,少年卻已飛奔而去。
藍吶,你可不要死,因爲——我知道了我是誰,也知道了你是誰。
他一手握着玉笛,手心有點發熱,所以你必須等到我。
越過小嶺,面前頓地開闊。藍槭見遠遠一個藍色身影,出劍並不顯頹勢,心中一喜,欲緩下來,又嗅見股極幽淡的清香,那香氣他很熟悉。少年面色劇變,難道是——那時他已看見了櫻。
櫻就是藍筠清面對的敵手,女子的右手正輕輕撫上鬢邊白花,在那劍影之中,她脣邊噙着一朵微笑,冷漠而決絕。
那是——藍槭看見藍筠清的劍勢,那是要同歸於盡?他忽不敢再想,只大叫一聲,連懷劍都忘記了,只是飛撲而下,以手中玉笛去格擋藍筠清的劍——他知道無法擋住,但在那一刻他不願見任何人死在他的面前,不管是櫻,還是藍筠清。
他們對於他是僅有的,正如他對於他們並非僅有一樣。但是他必須去。
他看見那樣一劍,自極徐之中緩緩揚上。藍槭慶幸於藍筠清的沉靜與凝定,否則他本無法趕上——玉笛揮出,格上長劍。他聽見丁丁二聲,笛子笛子,對不住了——少年微微苦笑,只叫,“藍筠清,你停手——”忽地便覺胸口一冷,話未說完,便再說不下去。
他只聽見身後櫻的聲音,從未有過的急切與憤怒,“槭?爲什麼?”
他努力擡頭看藍筠清,那少年的眼中有着可怕的光線,讓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對不起,對不起,他想說,但開不了口。流觴劍就刺在他的心口,流水的紋路也成了蜿蜒下去血的紋路。他看着藍的嘴脣在動,但是什麼也聽不見了,也好,也好,我現在什麼也不想聽了——櫻,你要記住我呵。
又是那個夢。他記得那個夢,在極端的黑暗之中,他坐在牀邊,看着門口的火光。那火一直在燃燒麼?他走過去,打開門,火焰撲面而來,卻沒有灼痛。那不是火。那是什麼?
他回頭,已經沒有來時的路了,他又向前望去,火焰分開兩邊,中間一條通紅的路途。
那是血麼?他伸開手,順着那條路途向前行去。
他走了不久,忽地想起,我不是已死了麼?死了幾年的人,還在這裡留着做什麼夢呢?藍槭笑了笑,離開了道路,走進了熊熊火焰之中。只有那一處可以重生了。我們已經死了,但即使死了,也要再燃盡一切罷——他走在漫漫的路途上,抱着琴。那七絃長琴在懷裡很是有些沉,但那是他的另一半身不是?他不能丟棄它。
行至水北鎮之時,藍槭覺連日行程也很疲憊,便進鎮子裡找家說書館子,聽說書人講一個一個故事。他聽得很是入迷,便纏着說書人要學講故事的技藝。說書人說行吶你這孩子還小,可以學幾年——他聽了年字,面色也沉了沉,只笑道算了。
只有算了,無論如何他還有事情未做完。
他懷疑自己是否已死了,只剩個野鬼在外頭。當然他還未死,他的一隻眼眇了,他的心是碎的。若世上真有這樣一隻鬼,也當得太丟人了一些。
少年藍槭離開水北鎮,又朝着臨安前行。偶有騎馬行人自身邊而過,他斜看一眼,卻被染了塵土在身上。他在水北鎮購了琴匣,將琴負在肩上。長路之上他不曾見到熟識的人,雖然他是那樣想念,也知道自己不應想念。
藍槭走在那旅途的路上,偶爾會吹一曲笛。他不拘於曲調只是隨便一吹,有時便有小鳥兒棲在他的肩上。偶爾他也會躲去林地裡,拿出琴來撫半曲。他不再彈奏風雨,他不再想要自覺傷懷。那也是他所做的夢,無論如何,他已決定了今後的路途,在死之前——有些事情必須完成。他不能把它們留給別人。
進臨安那日九月二十三,月已下弦。他在月未至中天時到了國都,找了根杖扮成盲樂師混進了城裡。少年進了臨安,清風細細,煙雨迷迷,有葉兒自樹梢滑落,好一個清秋時節。
藍槭吸一口溼潤空氣,那麼韓鈺會在這裡麼?若在這裡,會在哪裡?你這個壞傢伙。
他走過街道,走過石橋,聽見馬兒蹄聲,轉頭看看,那馬兒也停了下來,“小飛?”馬上女子聲音甚是溫婉,葉鳴翮的微笑朝少年罩了下來,“來臨安了?去我樓子坐坐罷。”
“若能讓我暫住些時日,那卻更好了。”藍槭也笑,“葉姐姐不會介意罷?”
“自然不會,願住多久便隨你了,小飛。”葉鳴翮道,“上我馬兒,我載你去。”
藍槭吐吐舌頭答應一聲,躍上馬背坐在女子身後。女子策馬在街道上走着,一面向少年道,“一會要是若離說了什麼怪話,可不要理他。他那人性子一向奇怪得緊,衝了什麼的都是常事。”
“他不會說什麼怪話的。”少年露齒笑笑,“他不會的,因爲我還是小孩嘛。”
他掏出笛子在手中轉着玩,“葉姐姐,你有沒有遇見過韓鈺大哥在這裡呵?”
“銀狐韓鈺麼?我並沒有看見過,但若你要找他,我也可以助你。”
說着駿馬行近座二層小樓,那小樓立於河邊,與另一座小樓隔河相對。葉鳴翮跳下馬兒,示意藍槭也下來,便拍拍馬讓它自去。藍槭在那小樓之下,忽有種奇怪的感覺——他似是很熟識這地方,但他自己也知曉,在這之前他從未來過。
少年怔了一怔,又聽葉鳴翮道,“來罷,我找間房與你。”
小樓之中擺設頗爲樸素,他走上二樓,梯板在腳下吱吱啞啞地響。葉鳴翮將少年領至間房前,道,“這是客房了,若不嫌棄先住這裡罷。我就住樓下,有什麼要的便找我好了。”
藍槭笑道,“謝姐姐還不及,怎會嫌棄?”一面進了屋去,將琴匣放下,又向葉鳴翮道,“葉姐姐這些日子可好?那些惡人可有再來?”
葉鳴翮卻苦澀一笑,“再來又有什麼法子,現在在王城,他們暫還不會做什麼,並且若離在,他是不會放棄我這顆棋的。我手上握着的,實也沒多少呢。”她摸摸少年頭髮,“反正這些事與你沒有關係,這是王城,他們也不會怎樣,你大可放心,住這裡他們當不會找你事。”
但是別人會。少年不好意思說出來,只是笑笑道,“葉樓主智計高超,某可是久聞大名。聽聞葉樓主棋藝亦是高絕,能否讓在下領教一局?”
葉鳴翮聳肩,“自然好。許久未有人與我對弈,可真是閒得無事——然這樣棋局,賭些什麼爲好吧。”
“若樓主贏了,我吹只曲,若我贏了——我未想好要什麼,不過葉姐姐不是會賴賬的人,到時候再說便可以。”
“好,若我輸了,你說什麼我都照辦。來我屋罷。”葉鳴翮笑道,“這棋是位友人教我的,他從鄴國帶了這棋來,我初玩時他連贏我十數盤,便拿這個出去賣弄。”說着二人行至葉鳴翮居處,屋中一張小棋桌上擺着木製棋盤,六十四格黑白分明鑲嵌而成。他看見那棋盤上還擺着盤殘局,細細一看,不由笑道,“我知道這棋,葉姐姐可要小心了。往日我與櫻姐姐對弈,雖總是我負,這一次卻不一定了。”
葉鳴翮莞爾,“空口誰也會說,來一盤便知勝負。”
他卻不知葉鳴翮棋力甚是高明,三十步之內便將他殺得丟盔棄甲。藍槭推了棋子,“棋力實是不濟,還是我給姐姐吹個曲罷。”說着掏出了笛。那玉笛之上還有着隱約刻痕。他又一笑,將那玉笛放至脣際,輕輕吹起。
在尋找麼?你在哪裡?韓鈺,櫻——他吹着笛,心緒又散亂起來。我們互相尋找了多久,我們相互逃避又已有了多少時日?能回去麼?不能。能相認麼?自然不能。還能再做什麼?誰知道。幫主什麼時候會來?還是誰知道。這樣一大串都是誰也不知曉也不會知曉的事情,所以根本不用再想什麼了麼——
“小飛,小心!”
藍槭忽聽見葉鳴翮一聲叫喊,額上寒意罩下。他不假思索將玉笛朝上方一格,聽輕輕卡的一聲,他的腕子震得發麻,少年擡眼看去,一隻竹杖點在他的玉笛上,竹杖握在一個年輕男子的手中。那年輕男子眉目疏朗,表情倨傲,他一收杖,道,“小葉,你又多口,我本不會對他怎樣。”
“那是我的小朋友,我不許你欺負他。”葉鳴翮微豎了眉。
藍槭微咳兩聲,道,“你是林若離?”
“我叫林煜。”那年輕男子道,“我是衛國人。你還未告訴我你是誰。”
少年吐舌,覺那人真是不可理喻,然他轉念又道,“我叫藍槭,因組織中人叫我槭,我又隨結拜義兄姓藍。實際我無名無姓——江湖中人,稱我飛鳥。”
“我知道,”林煜道,“除了飛鳥,我也不知道有誰能用一支笛子擋住我。”
那種奇怪的語氣讓藍槭很是摸不着頭腦。林若離在想什麼,林若離想要做什麼?可惜他不知道。
葉鳴翮忙打圓場,“好了好了,小飛你不要生氣,若離你也別總這麼孩子脾氣。若傳出去說清鋆二樓主是個這麼樣的人,可真是不好聽。”
“小葉。”林煜只道,“你要與貔貅幫結仇麼?”
“反正已有君毅等與我結仇,再多來些也無妨。”葉鳴翮道。
“不,他們不會與你們爲敵。”藍槭忽道,“我雖是幫中叛徒,但幫中也有規矩,只對叛徒行事,不會牽連你們——我不會,他們也不會。那幾個人我都知道,他們不是壞人。”他說着,心裡澀澀的。他們所有人都不是壞人,誰都不是壞人,所以你必須一個人去承擔——
他正想着些雜事,林煜忽一手抓了他的右腕,“你面色不對,我看看。”他那麼淡淡道。少年聳聳肩,看了又有什麼用處?同一刻他心口劇痛,那是從未有過的痛,他無法忍受,冷汗涔涔而下。林煜拽了他的手,另一掌便按在他的後心,他漸覺痛楚淡了,卻渾身無力,“怎麼,活不至開春了吧?”他又笑起來,“放心,我不會死在這裡造晦氣的。”
“別說話。”林煜淡淡道,“你再說話,我現在就把你的心脈全打斷。”
藍槭只得翻翻眼,也不說什麼。後面年輕男子的鼻息吹在他的發上,讓他想起藍筠清來。我們不要再見了,雖然我很想見到你。若不是你,本也可能一起回去——不了不了,回去也沒有用處。那一日我吹的笛你可聽見了?應是沒有罷,否則你會來的——也許不會?
他微微閉上了眼。算了,你悔恨去罷,櫻會告訴你的——不,還是不要說好。他閉上眼睛,聽見林煜的聲音,“這個孩子,不被當人用呵。”
那之後他再聽不見什麼了,什麼東西抓住了他的腳拖下去。心還在跳麼?他想要聽那熟悉的聲音,但完全沒有。心不跳了麼?不,它會繼續跳的,正如他會繼續活下去一樣——這不過是他路途之中的小憩,在那之後他必須繼續前進——他知道終結的時間與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