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清歌低吟斷腸意
那夜中的攔路盜聽凌昀一本正經的言辭,不由發笑起來,“你是捕快?那你就快把我抓走好了,我都要餓死了!”
她向前兩步,現出身形,是個很高挑的女子,很瘦,腰間懸一柄長劍敲着她的脛骨。她向凌昀伸出手,“你若要給錢或者抓走我,都可以。”
“卿本佳人,奈何爲賊?”凌昀看清那人,卻是個頗美豔的年輕女子。那女子卻柳眉倒豎對他叫道,“何謂佳人何謂賊?我快要餓死了纔是真的!”
她的聲音很大,在長夜未央之時飄得更是遠了。凌昀皺眉道,“卻問姑娘姓什名誰,家住何方?我也好送姑娘回去。”
那女子冷定一哼,“這哪有你管?給錢或抓走我,否則我要你命!我快餓死了!”話音未落,她已拔劍疾刺過去。
本未料到對方會突施辣手,凌昀險險方避開第一劍,之後卻輕鬆得多,因他看出那女子武藝真正稀鬆平常,但由對方是女子,他又不好出手,只是一味閃躲。那女子劍法疏散,氣勢卻不現頹勢,似真以爲他是好對付的。約摸一炷香功夫,忽有一隻蒼白的手從旁邊伸了過來,在她的劍上點了一點,劍立時斷成兩截,那隻手又在女子腕上點了點,她立刻棄了劍,捂着手腕大喊,“葉青!你又壞我財路!”
“小顧,你不要玩太過火,你武功太差,當攔路盜小心被殺掉。”葉青的聲音懶懶的,他已插到二人中間,面對凌昀,“顧姑娘一向好做強梁,然武功實是不濟,鬧到如今要餓死地步。凌公子既是江南第一劍,也不要和女流計較。”
女子呸了一聲,自後抓起了葉青的手,卡住了他的腕脈,葉青並不理她,只是依然淡淡和凌昀道,“這姑娘是浚國顧卿憐,名字可憐是可憐了,人卻是個女魔頭,若你再躲下去,不定她會吵得你不得安生。”
女子並不分辯,只是道,“小葉你病又深了,再這樣下去三十都活不到了!你那肺爛了一半多了,還這樣半夜不睡覺在冷風裡走,是不是你對那雲姑娘用情太深……啊!”
葉青臉色一變,揮手向後長袖擊出,把她的手打開,卻自覺不對的樣子,微咳了咳,回身露出微笑,“小顧,你醫術若又精進,懸壺或者背箱子游街都可以,何苦到處搶劫?……你忘了當年初見我差點殺了你嗎?”
那卻是凌昀第一次看見葉青露出那樣的微笑,淡定而溫和,不帶一絲傲岸與矜持,然那女子卻不領情,只是大聲道,“葉青你還是老樣子,人一談起她就……”她忽注意到一旁凌昀,聳聳肩,道,“人不是還說你強搶民女麼,你關心個小賊幹甚?”
也不等葉青回話,她又走至凌昀面前,仰頭道,“你叫什麼?我忘了。”
“我方纔說過。”凌昀淡淡道,“我叫凌昀,金陵城捕快。”
她細細地打量了他的臉,噗哧笑了,“你皺紋好深,和老頭子似的。這次葉大魔頭作梗,我認栽了,你把我帶走吧。”她似是已進過無數次牢房的樣子,朝着凌昀伸手。
“小顧,算了,我把你搶走好了。”葉青忽又道,“比起民女,我更喜歡女賊。讓捕快抓了多丟面子,還連累到你父親大人來贖你。顧家小姐長到二十七歲還嫁不出去本來就是笑話了,你知道人說……”
女子忽尖叫起來,讓凌昀面色發白地掩耳,而她已轉身向後,一拳揮向葉青,正打在他臉上。葉青不躲,只受了那一擊,偏了頭,脣際一線血痕。“小顧,”他忽似認真地道,“你不是江湖人,受不得寂寞,回去找個好人家嫁了吧,別再在江湖中打打殺殺了。”
凌昀卻已悄悄轉身離去了。他不知那顧姓女子和葉青有何關係,卻也很不喜歡他們兩個人。凌昀只是靜靜走在路上,不知怎的胸口中又有些抽痛。是要下雨了嗎?他擡頭看天,月已然落了,卻有星子綴在他的髮絲上。他吹了口氣,髮絲顫了顫,星子也顫了顫,然後他擡起左手按着心口,虎口和心口都有點痛,讓他微皺了眉,腳步卻不停息,只朝着城中而去。
他的劍敲着腿,年輕人挺直了腰,在晨風中寂寂而行,這六個月作什麼好呢?這還有六個月呢。
他忽嗅到了一絲焦糊之氣,卻發現自己又回到了以往巡視的地方。他一轉過眼前長街便看見了紅袖招的廢墟,安靜地坐落在天地之間。這銀狐所立的酒樓已然不再是酒樓,主人縱想修葺,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凌昀向那方向望了一眼,卻又有一個少年翩然而至,他站在了凌昀身邊,望着廢墟,忽道,“……這會是誰幹的?”
而他卻不用任何人回答,“貔貅幫,一定是貔貅幫。”他用一種很淒寒的聲音道,“只有他們才做得出來。”
凌昀不禁因那聲音注意了那個人。他很年輕,非常年輕,很高,且英挺。他整個人都是藍色的,從頭巾直到藍色的衣衫,連發絲都有一絲隱隱的藍色在裡面——他揹負着足有五尺的長劍,劍鞘也是藍色的。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凌昀,道,“我是藍筠清。”他的姓氏居然也是藍。
而凌昀依舊在打量那個人,從他負劍在後的繩結直至他腳下的牛皮靴,然後又至他的手。那個人的手很大,那樣一雙大手握住的劍是不會滑落的。而他自己呢?似乎也差不了多少。
而那人已然報上名姓,他也不能不說,“在下凌昀,”他淡淡開口,“金陵城捕快。金陵尹曾有令,金陵中人非經官府許可,不得帶劍在街上行走。”
那高大的少年又望他一眼,聲音依舊有點清悽,“藍某人所負的只是扁擔,至此無非爲了打些柴回去。”
凌昀輕輕嘆了口氣,“然你這話一點也不好笑,任誰都知道午夜門永恆藍一柄五尺流觴劍的。”
“我來遲了一步。韓老闆離開,連夜的蹤跡也斷了,還有……”他不理凌昀,仍然用他淒冷過剩的聲音道,“你既是捕快,城中人脈關係應是寬泛。可知曉飛鳥在哪裡?”
他問的卻是那少年刺客麼?凌昀有些悚然,只不知這二人如何關係,便問,“是爲何……”
那英挺少年緩緩仰首,“不爲何,他是我的兄弟。”他開口的時候,一些話語似是被什麼阻塞了,“我只是不能見他送死。”
凌昀看了那少年好一會,卻不知應不應告訴他真相——那個孩子卻是難以活過來年春天了。然他看那少年神色異樣,覺凡事少言爲好,便想要離去。轉身時那少年在他身後又道,“凌大俠——藍某人有個不情之請,今日相見,請不要言於旁人。”
“我並非多嘴之人。”凌昀冷道,便快步離開,轉了一個彎的時候,他聽得遠遠有歌聲傳來,朝遠處一望,竟是一個年輕女子打馬長歌而來。那女子有着極北邱地的口音,歌聲清揚,讓凌昀駐足而望。那女子約摸二十三四,膚色教日頭曬得頗深,然她眉目清秀,甚是好看。她肩上負一柄無鞘雪樣長刀,直可做鏡子用。
“啊,凌燁之,這幾年過得可好?”她一見路旁凌昀,忽止了歌唱,勒馬笑着招呼,“人都說金陵好,我便來了。這清秋時界確比中原國家好得太多,江南真個是養人之地。卻不知你怎的瘦了許多呢?”
“柳姑娘。”凌昀躬身作揖,“今日尚記得在下,姑娘下士之心凌某甚是欽佩。凌某先爲金陵捕快,日夜案子熬着,卻是有些削減。柳姑娘來此地僅是因人說金陵好麼?”
那年輕女子見凌昀作揖,忙跳下馬萬福還禮,“卻行甚禮呢?凌燁之,我來金陵實也只是爲了些小事。”她笑道,“我來江南,只是爲了找些故友舊遊,溫壺酒,劍舞一場,吟首詩,講個結局美好的故事,不過是爲了這些而已。”
“柳姑娘頗好遊興,卻不知那些故友是何方高人呢?”凌昀很好奇,於是他問。那女子卻顯是遲疑了片刻,道,“鐵扇君瑩啦,未知之主燕逸秋啦,還有……”她拽了拽繮繩,摸摸馬首,“葉青……”
凌昀怔了怔,“葉青?”他訝然問,“那人不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魔頭麼?”他雖已自有些疑惑,卻仍然打了點官腔。
“葉青不是惡人,他只是一個普通人罷了。”柳斷影卻也不多解釋,躍上了馬背,再不說什麼,便打馬離去了。她離去的時候,卻沒有再歌唱。
蝶影刀客——那中原武林第一人,看來果真如傳聞中那樣,心繫在那病鬼葉青身上,然這一日早些時候見過的顧卿憐,和她口中以及他自己口中談到過的雲忻,她們對於葉青又是什麼樣的呢?雖然葉青自己不說什麼,他也是會思慕的吧。他仗手中三尺劍縱橫江湖難遇敵手,雖有惡名又如何?凌昀卻開始羨慕那個人了,然他又想起了忻瑞,還有云碧。
他不願再想,手指攥住了那塊帶着傷含着血的玉佩。俠客又有什麼用?槿國只不過是個出酸儒生的地方——他淡淡笑了笑,笑中卻滿是悽苦。他似吞下了一口帶着苦味的血,就像服下□□一般。
在極遠的地方,似又飄起了那年輕女子的歌聲,而凌昀只是用手背抹去了不存在的血痕,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起。
九月初九,天氣正是清涼之時。柳斷影來得是時候,因金陵每年最好便是此時。冬日寒冷夏日炎熱,金陵本不是適合居住的好地方,更兼金陵府尹極酸極迂,以那老掉牙的法子治城,弄得連捕快制服都——他輕微地嘆了口氣。他已經不是捕快了,爲什麼還想着那個錢塘夜盜百戶的大盜呢?他還是改不了那心性,不能只爲了自己——他想起了那一天。
諶忻瑞問他,想被殺還是自我了斷。
他的目光只是注視着那一朵花——然他卻沒有給忻瑞喜歡的答案。
他微咳,用手背拭脣邊的血痕,他看着手,笑了笑,“忻瑞,你有沒有當我是朋友過?”
“一日是兄弟,生世是兄弟。”諶忻瑞道,手中天宇平指,毫無動搖,“我不把你當朋友,你是我的兄弟。所以世界上只有我可以殺了你。”
“是麼。”凌昀譏諷地一笑,俯下身子撿了一根草稈,平平揮出,草被劍絞碎了,而他的左手也已搭上了諶忻瑞的腕脈。
“我們是一樣的,忻瑞。”他淡淡道,“一直是一樣的,我也可以殺你。”
而他卻放開了諶忻瑞,後退幾步,直到了絕路。他只是揮了揮手,“那麼,後會有期。”他很倦,腕上鮮血一線而下,“若之後能活着,某定會捲土重來。”
“這裡摔不死人,卻足以摔得筋斷骨折不成人形。”諶忻瑞若有所思地道,“夜裡會有狼,若你摔暈了,連個全屍也沒有。”
凌昀苦笑,“我沒有路了,你並不是我的路,我也不想再戰鬥了。這場夢卻要開始,你的也是我的。”
“燁之!”他忽聽到一個聲音,遠遠的,女子的聲音——那是她。諶忻瑞的目光閃了閃,人又笑起,“看來,要快些呢。”
凌昀望着那年輕人,口中苦澀。他不想再說什麼了,什麼也用不着再說了。他只是轉過身子,足尖點了點崖邊。
他已然太累了,不想再見到他們。
凌昀記得那一天他全然沒有懼怕,只有那短暫又漫長的時間,他聽得風在耳邊。那聲音是在呼喊還是在歌唱呢?他是不知道的,他記得的本也沒有多少,因爲他本來就不想知道。
他又想起了師傅,那個有些多話的老人。他和忻瑞拜在同一門下,卻學着全然不同的劍術。他的劍長於攻,忻瑞的長於守,然他優柔,忻瑞狂放,他攻不完全,忻瑞守不嚴密,故二人合力方得彌合那些破綻,只不過……
若是兄弟,也終有反叛一日是麼?他驚醒,那又是一個江南之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