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清愁夢魘滿傾杯
藍槭走了不遠,便止了步子,拿出笛子來握在手心裡。那是他最後一次的刺殺任務不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失敗了。失敗並沒有什麼關係,那人還活着也沒有關係,但是那個名字——他在長街上立住腳步,那麼應該去找他們麼?無論如何,應當將貔貅幫結束了,雖然在那之前,櫻——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完全瞭解。
他記得那一次的任務完了,他在寞於躲了許多天,雖然最後櫻還是找到他了——那時他的路本來就只剩下了兩條:快點死,慢點死。雖然他並不想死,那也是他唯一的賭注。
那是什麼聲音?自寂靜之中,輕輕的滴答聲。下雨了麼?不,沒有,沒有雨落在他的臉上。那是什麼?應該是什麼?會是什麼?那是血的聲音,不知從何而來。
櫻從聽竹小築走出來了罷,櫻從竹葉軒門前路過了罷,櫻走入紫竹閣了麼?櫻在箭竹廳中見到幫主了麼?櫻領取命令的時候,臉上應該不會有表情罷。司馬湛青應當會搶一搶,但是絕對搶不過來的——櫻無論決定什麼,都不是別人能夠更改的。藍槭坐在樹上,晃着腳。櫻來了以後會說什麼呢?幫主有命,誅殺叛徒?
他躺在樹枝上裝睡,清冷的夜風讓他有些瑟縮在夜深的時刻。他聽見遠遠腳步聲悠悠而來,在樹下止住。櫻並未試圖叫醒他,只是靜靜站着,不出聲。他微睜隻眼看下去,櫻的面容被月色遮蓋在薄霧之中,顯得那樣寂寞。他有些不忍了,便坐起來,揉揉眼,看見櫻的時候不忘做個險些摔下去的動作,“姐姐。”他輕道,“你來看我了?”少年說着擺出一副笑臉,“血跡看見了麼?”
櫻也不作聲,只一伸手,指間拈起一葉信箋,之上全無字跡,只有一點暗色,“你爲什麼要告訴我你在這裡?”她的聲音很冷,“若你不說,我也可以去別處找個一年半載,但是你告訴了我——所以我來這裡,遵幫主之命,殺了你。”
少年在樹上換個姿勢,“姐姐啊,能不能這樣,我回去向幫主賠個不是,饒我一命?”他說着又笑起來,“姐姐還是不想殺我的對不?否則怎麼可能在那裡站那麼久。我們都是刺客呵,其實我真應該被那個小侯爺用筆戳死,不過他是小侯爺,應當不想殺人吧——也不知道那時我敲他一記,會不會讓他死掉了。吶,姐姐,我去和幫主賠個不是的話,幫主會放過我嗎?”
“你要是真想去,早就去了。現在和我說還有何用?”櫻冷冷道,“我現在的任務,就是殺了你,除去幫中叛徒。”
藍槭聳肩,“那還多說什麼呢?要殺快殺,別光空這樣晾着。”
“我想知道你有多強。”櫻的聲音很安靜,她擡眼望那少年,眼中的紫色也是凝定的——但她不是一塊冰,藍槭思忖,沒有一塊冰能夠真正如此。
“有酒麼?”他忽問,“別的沒法子了,讓我壯膽罷。我很怕死,不過和你這樣的怪人打起來的話,那種死一定很痛姐姐,你不會給我痛快的對不?以前你可是向師傅發過誓了,那之後直到現在,我可一直嚇得半死呢。姐姐,陪我喝幾杯罷——這樣的時候,卻也最宜暢飲。”他又笑起來,自己都知道那和哭一樣難看。
櫻沉默了許久,讓少年心中都有些發毛了,方開口道,“好罷——這裡離慕琬城四十里,離檀瞻七十里,鑫城五十里。你想去哪座城?”她忽地便向樹上少年伸一隻手,“下來罷。”
“喂。”忽地一個聲音在藍槭耳邊響起,少年嚇得朝旁邊跳了一大步,厲聲問,“是誰?”擡眼時見是藍筠清,用他那冷悽的眼望着——藍筠清是那樣一個冷悽的人,做什麼事情都會讓他心煩,但他也不想再吵,只是斂了神情側頭一望,“藍?你沒死啊。那幫人把你午夜門都端了,唐老大都死了,你們三個卻還能好好活着,真是夠可以啊。”
“我三人已非午夜門中之人。”藍筠清道,“只是友人有難,還須在此相助。韓鈺如今在何處,你可知曉?”
藍槭冷笑,“韓鈺在什麼地方我如何知道?我不過是他開出去的小工罷了,你要問韓鈺去了哪裡,不如去問暗夜,他若不知,定也沒有別人會知曉了。”
“可惜,夜已被貔貅幫的人俘虜了,如今火貓與我想要營救,卻不知他被關押何處。”
“放心罷,他死定了。”少年冷冷道,“他一定會死在那裡,若未教櫻用刑用死,就定會教司馬湛青發脾氣拿他的麒麟牙砍死。落在幫中還想活命,可不是什麼容易事情。”
“不過他們至今也沒能殺了你,還真是奇怪。”藍筠清道,“夜不會有事,他天生神力,或只是去探看情況——他是不會有事的。”
藍槭撲哧笑了,“你這呆瓜,我不過是隨便說說。夜的容貌太過平凡,幫中的人不會管他的——並且櫻和湛青都不在幫中,而在這裡。”他輕輕道,脣邊浮起無色彩的笑,“他們是來抓我的,幫主要殺了我。”
他自顧道,“滅午夜門不過是一個小計劃,讓我暗殺你們三人,必要時可以出賣——”他諷刺地一笑,“聽說你有龍陽之好不是?小小年紀也不學好!”
那些是騙人的——他自忖,可以氣走就氣走藍筠清罷,最好永不再見——他也不想再見到藍筠清了,那樣一遍遍談及那個已經不存在的人,真是倒人胃口——他不想再見藍筠清,也不想再見一切可能與過去有關的人,除了櫻。他渴盼着與櫻相見,見了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一次次傷與自傷。但是他還是想見到櫻。
藍槭看着藍筠清沉默許久,那雙眼卻不曾變過,不由又想喟嘆——世事無端,今生欠下,不過來世相報——所以此生陌路反是最好,真是無常吶——他又笑了笑,“說到痛處了?你再這樣下去,不會善終的——啊,我忘了你是貴族,手上一染血,活着都回不去,別的還說什麼?”
藍筠清又沉默片刻,方道,“你不要再哭了,很丟人的。”
“我不會哭的,你死了我扭頭就走連收屍也不給你收!”藍槭有些惱,不由發狠,話也說得重了起來,“你以爲你是什麼人不是?城主的少子,連個封地也沒有,被人叫一聲貴族而已,還裝什麼大貴族——我今日看個孩子,那纔算氣派,一個郡都歸他管的小侯爺,知道不?”
藍筠清忽道,“陽谷侯?”
“你怎知道?”少年驚問,“莫非你也見過那個孩子?”
藍筠清只是淡淡笑了笑。他甫一笑起,在他身上的愴寒便也消失了,“那孩子可不一般,我很是喜歡他。身份雖然尊貴,卻也是平易謙和——”
“謙和?你和我看到的是不是一個人啊?”藍槭叫道,“那個人可一點也不會謙虛,他比誰都傲慢,你居然看不出,真是個呆瓜!”
“謙和傲慢,都是自認而已——現在你奚落我這麼多,可以開心一點了麼?”藍筠清輕笑,“或者,你還要再罵我幾句才罷休?”
藍槭面色陡地陰沉,“藍筠清,我不認識你。卷着你的東西回午夜門去罷,也別再說認識我!”
他轉了身子便跑開了,開心一點了麼?或許罷,但根本開心也是無用——他將手按在心口,有什麼用呢?把心打開人自然就死了。如今這樣子本也和死人差不了多少呢——命不久矣,眇一目,連朋友什麼的也沒有,還天天有人來殺自己——需要爲櫻留下血跡麼?
他可是琴呢,那雙手也差不多是江湖最值錢的東西了。藍槭聳聳肩,輕輕咬破了左手食指,從懷中掏了個小瓶,把血滴到瓶裡,和瓶中淺粉的末子混合起來,接了小半瓶,便吮了手指,扣了蓋,搖晃小瓶,復又開啓,在他走過的每個拐角留下一滴,一直延至金陵城外。他坐在樹枝上,摘下了腰際的玉笛。你也許已經忘了血跡罷——那麼我在此吹一曲我自己的歌,你聽了會取笑我麼?他將玉笛舉至脣邊,那琴終究是葬了,卻也有一天會再挖出來。這笛子本就是我們初相識的時候聽見的,卻也合讓你我再重逢。
他吹了第一個音,手指按緊所有音孔,最低而深的音,就在那夕陽西下之時飄出來,在風中打個旋兒,卻又似不願離去。不如歸去罷,世上恁多風雨呢。
曲調愈發散了,他在樹上又換了個姿勢,懶懶坐在那裡,只是手指緩緩動着。忽地,他手指一擡,笛子驀地一聲尖銳,直將甫升的月兒也打下一片來。笛音轉急,不再斷續,只是迴旋着向上,一點一點,直至最高處——那一聲高亢入雲,如閃電劈下,笛聲忽地又轉嗚咽,少年微閉了眼,就那樣吹着笛,隨着雨點密密打下——
“你爲什麼在這裡?”忽地,一個聲音插入了他的笛音,那是櫻的聲音,平靜而無情,“留下血跡讓我至此,你是否已願意拔劍?”
藍槭聳肩,“上一次欠我的酒,這次總應該還了罷。”他向女子露個無邪笑臉,“什麼酒都可以,毒酒更好,反正和你一起那麼久了,世上什麼樣的毒我都不怕——並且他們說過,這世上惟有毒酒是真正可口的,我是不曾嘗過,卻也很想嚐嚐。姐姐,有酒麼?”櫻的眼在月下與黑色無異,藍槭知曉,那是一雙奇妙的紫色眼睛,和他自己很像——那不過是什麼地方血脈的標記而已,讓他們永遠無法屬於這個中原。櫻沉默片刻,道,“這裡無酒,你拔劍罷。”“可我纔不想拔劍呢,”少年笑了起來,“我想喝酒。”
“幫中在此地有一家店子,你若有膽量便可跟我來。”女子道,微提裙裾,便向城門方向行去。藍槭跳下樹,把笛子插進腰間,也追了上去。他身材頗爲矮小,比櫻也矮了半頭,他走在女子身邊,輕輕問,“姐姐上次說的話可當真?”
“我一向是認真的,我也不想死。”櫻靜靜道,“你是還不會說謊,從而寧願什麼也不說。”
“我會死的,是不?”他忽擡頭望女子,“上一次你救了我,已經知道我會死的不是?那你爲什麼還讓我活下去?爲什麼不讓藍筠清他愧疚一輩子?”
櫻只是冷冷,“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有權殺你。——那個人也不行,你記住,只要我還沒有動手,你就必須活下去,直到那一天你才能死——否則,我不會讓你的意願成真。”
“意願?”藍槭又笑,“我還能有什麼意願?我還敢有什麼意願?我的真名都讓人揭出來了,我還能再做些什麼?”
“你的真名?呵,那些無聊的東西。你是有名姓與身世的,所以註定是幫中的叛徒。”櫻的聲音依舊平淡,“你的悲哀始終只屬於你,正如你的死只是你的本身罷了。殺一個人很簡單,你我都會幾百種方法,不過若那人還能反抗,下手殺人就不會後悔。你我早就髒透了,但是那和你的琴無關。你是個縱使染着血也能彈出好曲的人。”
“我不會後悔,櫻姐姐。”少年望櫻,認真地道,“因爲如今後悔也沒用了。我的病在這裡面,已經快要不行了,所以死之前,我一定要——到那時候你再殺了我,行不?”
“到你拔劍的一日,我將殺你。”櫻最後道,“你是要飲酒不是?”
他面前有一家酒館,酒館有着被燻黑的櫃檯與破損的長凳。藍槭輕笑,這是最好的地方了——袋中小瓶裡還有最後一滴血。他乘櫻不在意,將那滴血傾在了店門的側處。既然已經得了默許,他想幹什麼都可以了麼?少年一笑,“幫主還在鑫城?”他隨口去問,本也不指望得到回答——而櫻卻答了他,“不,幫主已出鑫城,不日將到此處。”
藍槭聽了心下一驚,幫主若要來了,豈不是——他搖搖頭,待那酒端上來,他斟滿酒盅。那酒香氣撲鼻。他閉眼嗅嗅,道,“好酒!這人定然是認得你的,看來不用會鈔了。”
“這是毒酒,”櫻道,就着燭火,眼裡的光一跳一跳,“七步奪命,你敢飲否?”
少年亦是一笑,舉杯向櫻道,“敬姐姐一杯,往後山高路遠,怕不能再見!”言畢飲盡杯中之酒,起身轉了幾圈又坐下,“怪哉,我怕是走了二十幾步了?”說着露齒一笑,櫻亦笑了。藍槭不知怎地覺得櫻的笑中含着苦悲——那是爲何?藍槭不知曉,櫻從來不是會表述情感的那類人,總是在一旁冷眼相看,但若捲入了事情本身,是不是會變得悲傷起來?
藍槭不大知曉那一切,只是自斟自飲,不時說笑。後來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了,他最後的意識之中只有那白衣女子身上的香氣,纏在酒香之中,帶着悲憫的傷懷,朝他撲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