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運命無端渺歸時
凌昀猛地從夢魘之中驚醒,那夢魘似是從過去而來的傷痛,將他生生扯住。他是站在陽光之下的,卻絲毫不覺暖意。金城的秋日來了,他自忖,秋日過去,便又將是那嚴冬了罷。這裡是江南與江北的最後一道分界,他站在這一邊,卻沒有勇氣踏向任何一方。
凌昀,他已經不是一個劍客了,連捕快都不是。他只是他自己,一個普通的凌昀。那些江湖人爲何還要找上他,他卻不知道了。
凌昀又在西城門處怔怔站了半刻,方拾步離去。
秦淮河畔本便是鶯歌燕舞之地,槿法雖嚴,卻不管風月場所,只教其按時繳納歲貢便可。太陽高掛之時自便不是此地生意紅火的時候。凌昀順那秦淮河畔緩步行去,身邊時有畫舫經過,水珠有時會濺到他身上,染污了他的青衣,然他卻不以爲意,只仍然靜靜走着,不知自己要去何處,只從日頭高掛走到日落西山。他忽發覺一個平常人的世界是那樣狹小的,因走了那麼半天,還出不了這城池呢。這就是槿國大部分人的日子,而他,或多或少還是一個江湖人呢。
太陽西沉,凌昀找了一家小酒館坐進去,要些簡單酒食——半斤牛肉,一斤水酒,他吃喝得都不多,似是他連吃喝的興致都沒有了,只待羽化飛昇了一般。酒館中只有零星幾個客人,老掌櫃在櫃檯邊打着瞌睡,不時把自己驚醒。凌昀覺得這樣過一輩子其實也不錯,當年又緣何去學劍呢?留下的不過是滿身的傷,還有滿心的仇恨罷了。
酒館破舊的門響了一聲,老掌櫃見是有人進來,而非有人吃了白食後逃出去,只擡了一下頭便又低下。凌昀已有三分酒意,擡眼看去,進酒館的人卻是那酒樓紅袖招的老闆韓鈺。
韓鈺頭髮散亂,臉上有塵土和血跡,笑容也早消失了。他找了張最偏僻桌子坐下,雙肩起伏,似是在喘氣。不久他看了看酒館中人,看見凌昀,他細長眼睛眯得更細,“凌捕頭,今日怎不見你巡查,反到這裡來了?”他還不知凌昀已然掛冠,以一貫稱呼叫着凌昀。
凌昀只是淡笑答道,“甚是不巧,在下已經掛冠不幹捕快了,卻不知韓老闆緣何淪落到此?”
韓鈺嘆了口氣,“紅袖招樓子被一幫武林人端了,如今韓鈺只是只僥倖逃出生天的老狐狸罷了,如此狼狽,還教凌捕頭見笑了。”
凌昀目光驀地銳利,酒意也消了,他低聲問,“是不是天宇劍諶忻瑞做的……他不是向紅袖招遞了帖子麼?”
“天宇劍諶忻瑞也素有俠名,怎會是他,還不是午夜門與貔貅幫的事情,因午夜門前三高手之一在敝店幫工,店子便被貔貅幫端了。”韓鈺唏噓,“今日本也有官爺意欲相助小店,卻叫那些賊子打傷了——唉,幸得那孩子走了,否則以他性子,怕又得血流成河了。”
“……抱歉。”聽得韓鈺說到官家相助,凌昀只低了頭,訥訥道,“在下未能助韓老闆……真是過意不去。若是在下前去,怕能免紅袖之災也不定。”
韓鈺終笑了,眯起他細長的眼睛,“也是,若江南第一劍凌昀燁之肯相助,小店或可保住,然之前便有算師爲在下算過,紅袖招火劫之後,便是在下大限——此乃天意,實不可違。”他又嘆了口氣,“凌捕頭,你既是不再作江湖中人,也勿要再管江湖中事了。能那樣離開,怕很多人還求之不得呢。”
“韓老闆,卻多謝足下好意了。”凌昀微笑,“只是凌某入了江湖,便再難以脫身了。今日早些時候見過一些異人來此,更明瞭吾心所思,在下是不能背離金陵——若是連一城捕快都因懼而亡,這國還成何體統?然之後,在下卻不再是捕快,而要靠江湖規矩辦事了。”
韓鈺又眯他細長眼睛,仔細打量了凌昀一會,道,“凌捕頭,不,凌燁之若意欲如此,我卻有一份帖子,是一位遠客教我交與凌燁之凌大俠的。”
他從衣中取出一份帛書,擲於凌昀,凌昀伸手接住,展開看了看,面色先變得鐵青,遂褪成蒼白,“凌昀知曉了。”他擡頭,韓鈺已不在那桌前了,只在老掌櫃的桌上擺着整整齊齊十枚銅錢。
他目光又聚向那帛書,絹上淡薄墨跡,字體狂放不羈,是出於忻瑞的手筆——燁之兄安啓,一別經年,兄弟甚是想念,望於君一會。三月初三,清鋆樓前,某將抱劍而往以待兄。
是誰告訴忻瑞他還活着的?凌昀的手指按緊了那帛書,目光卻轉向地上——地上躺着一柄長劍。
他顫抖的手指向劍柄伸去,觸及,那是真實的劍。凌昀拿起長劍,赤褐色的劍鞘,黑色的劍柄,那都是他自己的。他看見劍柄上銘刻着兩個小字,因長久被握已然淡化,他伸開右手,那兩個字就在他的手上。忘卻。他念着它們,拔出了長劍。
那是他記憶中的鳳翔劍,他的鳳翔劍。三尺秋水流淌在他修長的指間,青青如碧。
他的胸口又劇烈地痛了起來,那處舊創,當年是不是和這柄長劍一同哭泣呢?過去還是沒有放過他,且連未來,都不再答允他什麼了……他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啊,這難道不是一場長得沒完沒了的江南之夢嗎?
他靜靜地收了劍,把它系在他的腰間,然後起身走出了酒館。錢也是隨便放在老掌櫃面前的。他靜靜走了許久,那麼久,久到弦月都要西傾了。明日會熱還是會冷呢?他自忖,那個竊了錢塘鎮百戶人家的大盜抓住了麼?那個少年邵隱會不會被捕快抓去領賞呢?清鋆樓——在那隔河兩座小樓之上聽秋雨至天明的葉樓主,會在想什麼呢?
爲什麼忻瑞會來這裡呢?爲什麼鳳翔又會回到自己手中呢?爲什麼我們只能傷害彼此呢?
他有千百萬個沒有答案也沒人會知道答案的問題,在他的心中打下一個個死結,——你愛的人是誰呢?
他靜靜地走着,聽得一邊有咳嗽之聲,便讓了讓,聽淡淡一聲“承讓”,卻是那昔日惡名遠揚的葉青的聲音。凌昀記起這日早些時候與那人的相遇,心中自不大舒爽,腰間的劍又有些硌着他的骨頭,那種時候他甚至有拔劍求死的衝動,然他沒有拔劍,只是繼續走着,久久,風中沒有咳嗽聲,凌昀卻聽到後面飄來聲音,“凌燁之手中有劍,心中也有劍,爲何方纔不出劍?”
“我若出劍,哪有生還之理。”凌昀有些悻悻,便道,“足下到金陵來究竟作甚?昔日函谷關外足下不是發誓不入中原了麼?如何今日毀諾?”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們給在下加的那些罪名可以不管,當日在下卻也只是迫於形勢。鄴地風沙太大,不利我的咳嗽。”葉青聲音平平淡淡,“我來金陵就爲了找兩個人,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凌昀不聽他的,只是加快了腳步直至飛奔,他實在不想再與那煞星打交道,因他知藝不如人,空憑自己只有送命之理,絕無生還之能。他一邊跑,後面聲音還是不緊不慢地傳來,“爲何還要走?或許葉某人武藝早已不如從前,或許你可以輕鬆殺了在下,爲何不嘗試?”
凌昀只是嘆着氣,輕功已然展開。那個聲音仍然在他身後一丈,不遠也不近,“爲何你連看葉某一眼都不敢?”
凌昀猛然停住身形,他轉過身子望着那個人。葉青的面容與身形都被埋藏在夜色和月色餘燼之中,他自己也一樣罷,但那些無關緊要。凌昀的手指按上了長劍,然葉青又道,“是要比劍,還是殺人?”
凌昀不語,只是拔出了長劍,他左手握着那青青的劍,一劍平指,冷聲道,“劍已在手……”
對面夜色中的人發出了靜寂的笑聲,他一面笑着,一柄劍握在一隻蒼白的手裡,從夜色中透了出來。“葉某不在意與人比劍。”他意味深長地道,“你是聰明人,葉某不殺你,要與在下論劍,隨時隨地奉陪。”
月色餘燼照在他的劍上與手上,一隻蒼白的手和一柄月色的劍,他的身形仍然看不清楚。凌昀的劍卻微微搖曳着,二人凝立許久,葉青忽道,“你學劍幾年?”
凌昀道,“學劍何用?劍本自心而生,有心便有劍……”他反問,“你呢?”
對面葉青卻沉默許久方道,“你言得有理,只那些許還不夠,頂多讓你作這彈丸槿國的第一劍。”他微微嘆了一口氣,咳嗽了幾聲,劍和手卻沒有動過,“某問過許多人這個問題,學劍最少的人,和某最投契。”他笑道,“我們就是劍,然我們的劍不是我們。”
他的面色也被月色映出了,蒼白也如那月色,“那個孩子天性孱弱,難成大器,然他爲自己學劍,在下卻不爲任何人。”
話音甫落,他的劍已揮動了。月色的劍和青碧的劍,在夜中交織出一片華光。
去難忘,伊人逝,幾時休。——遺夢重重,又回首清秋時候。月色的劍擊在青碧的劍尖,凌昀只覺左腕一麻,長劍頓時飛起,刺進一棵樹的樹幹,卻猶自長鳴不休。
“你遠不及從前……我卻看錯了。”葉青淡淡道,“你如今也無甚談劍的資格了……如清影此類的劍招,在下隨意便可揮出,你卻接不住。”
他輕揮月色的劍,將其納入劍鞘,轉身而去。嗆咳之聲也在風聲之中弱了,凌昀看着左手虎口微顯的血痕,眉頭緊鎖。
除了蝶影刀客,根本再無人可以阻擋他這一劍——只是若他真是傳說中那人的話,爲何不殺自己呢?莫非那些真只是欲加之罪?
他嘗查證過那些事情,那些被搶的人家都只有咳嗽和武林高手這樣的說法,卻不曾見其面容——雖非葉青作祟的鐵證,卻是衆人信他作案的根本。然他又憶起了葉青早些時候提到的名字——雲忻,那是他記掛的人嗎?
雲忻……和雲碧是同姓的,她們會是一樣危險的嗎?會是一樣美麗的嗎?
而鳳翔是回到他手中了……他從樹上拔出了長劍,用衣襟擦拭,納回劍鞘,繼續前行——天宇在忻瑞手中呢,三月初三的時候就可以再相見了……他卻也不知是悲哀還是歡喜,那麼會與你再相見吧,雲碧,在那六個月之後……一百八十日,這是多麼久的等待呢?比起兩年的歲月,卻是否是更久的煎熬呢?——再過一百八十日,不不,今日已經是九月初九了,是重陽,卻不曾登高……遍插茱萸少一人,他們會覺得自己已經不在了嗎?再過那些時日,我們就會再相見,之後縱然是死別,又有什麼關係呢?生離已經這麼久了,死別也已經這麼久了。在我是生離,在你卻是死別啊。我籍着那些案子和追捕來填心中的傷,填到今日反越填越傷,而你呢?更加瘦了嗎?
他微微地笑了,在那長夜未央之時,金陵城中一條偏僻小街上。
“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忽有一個聲音大喝,在他生前幾丈。言辭雖是粗鄙,卻全然是年輕女子的聲音。凌昀向前望去,黑暗中立着一個身材瘦高看不清臉的人。凌昀一聳肩,道,“此地非山,盜賊當關,遇得捕快,焉敢叫喚?”他厲聲,“誰敢在金陵生事?金陵捕快凌昀手中三尺劍,可不留宵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