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一枕黃粱還卿憶
那客棧主人卻似乎比那飯館老闆慷慨得多,因他一直未催凌昀還店錢之故。凌昀樂得在那裡住下去——且也因他知道,雲碧就在那不遠處。他常常聽見她吹笛,她只吹一首歌子,那一曲他聽了多少遍也不會煩厭的歌子。
他就住在那客棧裡。白天在街上轉,打聽些消息,時而也幫人做工賺些酒錢。時日逐漸近了那個日子,他也愈發喜歡獨酌。凌昀酒量不大,也不常醉,但他卻甚是喜歡那酒醉的感覺,因只有在他醉眼之中,她纔不會對他說他認錯了人。
自然他有些時候也會想着,爲了一個女人值得嗎?然後他又不得不自嘲地笑笑,因那並不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吧,雲碧還曾是他們的師妹,他們的友伴,曾經差點殺死他的人。他有時會尋思,爲什麼她也會來呢?難道她也知曉,三月之後,在這臨安王城,定然會有她所熟識的人的死?每每想到那裡,他都不願意再想下去了。但是他有時候還會思忖,那場終將來臨的決鬥,卻是真的必要麼?若他想毀約,隱姓埋名離去,本也是可以的——他已經見到了雲碧,甚至見到了忻瑞,縱使成了陌路還是相見,那麼他爲何一定還要留在這裡?
他也記得昔日函谷關口,他們一衆人逼那葉青離開中原,口稱讓那魔頭不再在六國之中作亂,將他逐去極西鄴國。之後一二年間,更是有各種傳聞——有說他早已病死那裡,也有人傳他與鄴地貴族交好,更有人說他已偷偷歸來,只是沒有人見過——然當日葉青曾發下重誓,自然,若那誓言應了,他是不會曾見過葉青的。
誓言這種東西,想來也沒什麼用處。
但他還是記得那時,他與忻瑞還正少年,那時他們以二對一雖覺得有些歉疚,那個帶着懶散笑意的少年卻依然將他二人輕鬆擊敗,卻也留了不少餘地。那時他們所見那少年葉青似是願與所有人爲友,而不願樹敵——那一年之後,卻無論正道邪道,都成了他的敵人——怕是除了那些個紅顏知己罷。尋思至此,凌昀卻不由哂然。這世上小姑娘們都看上那人哪一點了?論容貌葉青並不是特別英俊,雖武藝極高,卻又是個病人——那便是他紅顏知己多的原因麼?那些女子們……都同情他?凌昀也未有一分覺自己亂想之感,他只是那麼想着——
而時日卻逝得頗快,凌昀還未多覺察,冬日已經終了。時至二月終末,天氣暖了起來,亦因將至清明,這江南煙雨更是綿綿不絕。他就那樣等待着,倏忽便到了二月廿九,距與忻瑞相約之期也只有三日。
槿地並非尚武國度,國中之人對江湖紛爭並不感興趣,原來午夜門貔貅幫之類事情,也鮮少有人再提。
那是二月廿九清晨,凌昀站在客棧二樓房中窗前,拉開窗子推起窗板支住,卻忽見下面街道中有個似曾相識的身影。王城的夜禁以及門禁都除去了麼?他這般思忖,王主過了年就開始忙了罷,這一年之後的事情,春耕時下撥的耕牛,與別國往來時要送的禮物,還要想着嫁出他的十七公主,再將他新成人的十六公子分封去什麼小地方,這些事情都做完了,纔能有精力去管市井江湖罷——那樣,捕快的月俸,會不會長呢?
他的思緒跑去老遠,強拉回來之時,卻也看見了那回望他的年輕人的眼。那樣閃着浮冰色澤的眼,葉青。凌昀略一皺眉,手撐窗櫺躍下,落在那年輕人面前。未待他說什麼,葉青卻先開口了,“槿的法度並不如傳聞中嚴,昨夜我徘徊街上想進衙門睡一夜,卻也無人將我抓去,昨夜雨還甚大,害我溼冷一夜。”
幾月未見,葉青更瘦了,且更蒼白,但那雙偶爾會閃過藍色光芒的眼裡還有不滅的火光。那火種燃在他的眼底,刻在他的心上。但是葉青面上卻是微笑,“與天宇劍諶兄弟和好了麼?恭喜,在下卻還未找到要找的人呢。”
“今年至此,這是在下聽聞最好笑的笑話。”凌昀苦澀地一笑,“葉青,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什麼事?”葉青道,“我可不一定會回答你,並且若你觸怒了我,我很可能會當街殺了你。”
“還不至於那種地步。”凌昀疲憊地道,“他們若真加你欲加之罪,你爲何不幫自己洗脫罪名還卻清白?”
葉青沉默許久,道,“因爲我本來就不勤快,口才也不好。知道我的人我無須解釋,不知我的人,我又何必非要讓他們知曉?”他的面色有一種垂死的蒼白,幾乎是海浪泛起泡沫的顏色,“我沒有什麼工夫去做這種事情,你自己也看得出來。——現在該我問你了。”他的目光陡然凌厲了起來,“據我所知,雲師姐的事情,連大師兄也不可能對外提起,流派中人均知她因病而死,你可知是誰傳此謠言?”
“我原以爲你比誰都聰明,在這方面卻仍然是個呆子!”凌昀聽了,忽而大笑,“他們造謠本就造你未乾過之事,且誰家師門不收女子,你是你師傅最幼弟子,自然有師姐,後來你師門全沒,人若要編你此等罪名,一百條也編得出,卻除你自己之外誰又定說過‘雲忻’二字?”
“原來只是如此之事。”葉青微嘆,“原來是我污了她聲名。”他聲音輕微,方道出又似咽回的樣子,繼而他劇烈咳嗽起來,那樣機警的年輕人,即使他在咳嗽,他也抱着他的長劍。
“這樣一直在逃,你不累麼?”看對面年輕人吐了一口血,凌昀微微皺眉,終道,“你不願給自己洗脫罪名,卻在一直逃和殺——那樣不是更累麼?”
“因爲這世上只有一樣東西能殺死我。”葉青抑住咳嗽,擦了嘴邊的血,“那是一個誓言,我三年前立下的。”他的聲音很平靜,“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和另一個人知道,你也不必好奇,若你能活得比我長,就會知道了。——但是你深陷在你的夢裡,怕是會死在我前頭了。”他意味深長地道,“替葉某問過雲碧姑娘好麼?”
“我與她,未曾相見。”凌昀沉默片刻,終道,“或許你說得對,我只不過是在一個無法覺醒的夢中存活,或許我自己也覺得夢已經結束了,但是若夢盡了,心又在何處?你不是也在你的夢中麼?”
葉青似是遲疑了片刻,那不羈的笑容有一剎那離開了他的脣邊,他遂又咳嗽起來,眼色發藍,兩頰飛上紅暈。他強抑住咳嗽,蒼白的手指按緊劍柄,道,“我?我纔不管那是不是夢呢。我不像你。是我的東西我不會讓給別人,不是我的,我從一開始就不會去要。”他又一笑,“你昔日和雲姑娘說過心意麼?若你沒說過,怎能怪她不理你?”
凌昀沉默良久,終道,“不論如何,是時候了。若三月初三之後我還活着,一定會告訴你的。”他聲音低沉澀啞,“葉青,往日我曾錯怪了你,諸多冒犯,很抱歉。”
“你我早就認識,怎用得着這樣說話?”葉青笑道,“你說什麼,都因爲你當時立場。——你並沒有錯,也不用道歉。葉某人所持罪名即使是他人強加,我也無意不認!”他大笑,拍拍懷中寶劍,徑直走開去了。
這般率性,那樣矜驕與決斷——凌昀自認無法做到。他一遍遍對自己說着不能再逃了,鳳翔劍不是還在他腰間劍鞘之中麼?他又怎能再逃避下去?這到現在只剩下三日的時光,他縱要逃,又能逃去哪裡?
他站在路邊看着行人來去,大多都是平凡的槿國子民。他們有小小一技謀生,不通武藝,略微識幾個字,閒來去茶館聽聽評書先生說說天下英雄事,然後娶妻生子,養家餬口,孩子長大了,他們老去,最後沉眠在永恆的黃土牀上,有人會爲他們哭泣。多年以後,他們的姓氏也許會被後人光耀,也許不會。槿人都是這樣的。
曾幾何時,這也是他所希望的。只是這希望不久就破滅成了塵煙而已。他並不悲傷也不憤怒,只是有些嘆惋。
在槿地,常常有小孩拍手唱那一曲歌。
花舞兮,柳如煙,煙雨江南二月天。雲翾兮,風展顏,攜手雙雙憶少年。
他少年時分也常常聽見,之後卻知曉,那攜手共憶華年,只不過是少年時代的一個幻夢爾爾。
那些少年們總會長成青年吧。少年時的玩伴青年時會相愛嗎?少年時的友伴青年時會背叛嗎?少年時夢中的流浪到了青年,是不是會變成一場無處不在的驅逐與流放?少年時雄壯的歌唱到青年是否會變成嘆息?
少年時代如此,青年時分悲傷的歌唱到中年呢?唱到老年呢?一百年前相戀的詩百年之後會不會成了相離?
他就站在路邊,看行人來來去去。有俊朗的少年書生捧着書卷撞到了街邊的樹,卻向着樹道歉不迭,有老婦人提着裝菜的竹籃悠悠回家去,也有算命先生擔着挑子走過,更有些個小孩圍着他跑來跑去躲貓貓。
他曾聽聞在那上萬裡外的鄴國都城清化,之中常有械鬥殺人之類事情。那不安定的鄴,傳聞國中之人根本不會在意那樣事情。
凌昀拉拉雜雜想了許多瑣碎閒事,之後他又看見了雲碧。那女子從長街另一頭走向店子。她走得很快,走路的時候偶爾目光注視地面。那女子依舊一身黑衣,那並非槿地喜愛的服色,而她也有着別國的血,雖然她在槿學武。每個國度都有自己的規矩,也出不同特長的人們。他們都知道這一點,那女子有着衛國的血,衛的女子,總要比槿國的要狠厲一些。
而她眼睛的色澤,也比他們略微淺淡一些。那樣一個有着別國血統的女子,定會有着什麼不同的。
凌昀看見雲碧朝着他走來,當然或許只是朝着店子而不是他。他上一次受了她冷斥,之後亦一直形如陌路,他本不指望什麼,她卻站在了他的面前,道,“燁之,你可準備好了?”
如果凌昀的劍不是掛在他的腰帶上而是抱在懷裡,一定會滑落到地上的。他一手又按住了心口,望着那女子,什麼話也說不出。
而那女子的眼裡,帶着三分的傷與七分的怒,她又問一句,“燁之,你準備殺死忻瑞了嗎?”
他仍然無法回答,他驚喜與驚訝於這突來的重逢之中,卻無法回答她這個問題,“阿碧。”他只能這樣開口。
她悲哀地望着他,“燁之,你完了,你還是一樣優柔,這樣只有他能殺死你,你是不會殺他的,除非——”她又笑了笑,但是她縱使笑着,都還有淚盈在她色澤稍淺的眸子裡,“爲什麼我們總要互相拼鬥殺死呢?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縱使我也不知道。”
“阿碧。”他又道,聲音顫抖,“你是真的麼?你會再離開,永不回來麼?”他手下的傷依舊在痛,“我……我是在做夢麼?”
“同生共死,不離不棄。”她低聲道,“那樣的話都是騙人的,你自己也不會去相信。如果我必須離開,那爲什麼不呢?”
女子忽擡頭,直視着他,“難道不是這樣的嗎?我們一直相互背離這點,難道不是真實的嗎?你在做着你的夢,早就是夢該醒的時候了。我看了你幾個月,你卻還是那副渾渾噩噩的樣子,——早知道那樣,我當時就應該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