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縱再顰眉也不歸
不過事實上幫主什麼時候會來, 纔是藍槭惟一關心的事情。他身上的傷有些發痛,遂在城門之外的一棵樹下坐了下來。那時他又想到了韓鈺——韓鈺是爲了他死的,否則也不會這樣——而他自己卻還活着。
藍槭枕着雙手躺了下去, 活着, 活着又能怎麼樣呢?他是不想死, 但他忽對活着也沒了什麼大的興趣——只是, 一定要報仇呢。
他要報這個仇——那些人定將是他復仇的目標——他要殺了貔貅幫主。
所以先要養傷不是麼?少年對着天空露出了微笑。既然他已走到了這樣一步, 就絕不後悔。並且,也沒有後悔的時間了。
藍槭那一長段時間都住在清鋆樓,時而與葉鳴翮對弈一局, 被殺的丟盔棄甲。那時他覺得力量已然大不如前,幾乎連動彈都沒有氣力——而他知道, 他只是不能這樣結束。藍槭沒有再見到過血櫻, 也沒有見過熟識的人。他並不知道那在江湖之中消失的是自己, 還是別人。清秋變了冬日,風也冷了下來, 他常常吹笛,讓一縷清音飄散出去,卻也不知是爲了什麼。
臘月十五那日,天陰沉沉的。藍槭本認爲每月十五都應晴明,那一日天色發暗, 卻使他不甚開心。那樣一日他走出臨安, 在城外吹他的笛。有一些樹木已沒了葉子, 是風雨將那些樹葉全數吹落了麼?不, 或許還有一些別的樹, 他看見了,它們依舊郁郁青青。
藍槭吹着他的笛, 又見遠遠一個年輕人緩步行來。那是葉青麼?七絕之中獨一無二的劍。少年因爲那念轉而想要笑,但他的笛卻笑不出——他見那年輕人走近來,比較初次相見更爲瘦削蒼白。那個人也快要死了麼?藍槭暗自忖度,這世上,也有一柄劍會死麼?
他們對視至二人都發了笑,交換了一些與死相關的話語。藍槭想那年輕人的病是沒有人能夠救治了,就和他自己一樣,但是葉青是可以活下去的罷,比他自己活得長久許多,那些他是知曉也認定的,而他——
那一刻,藍槭忽嗅到風中一絲幽香,那樣幽幽淡淡的花香,卻讓他變了臉色。櫻,少年心中微微一痛,卻仍然向葉青道了別,方一躍離去。
藍槭奔跑在林中,不久止住腳步喘氣。不行了麼?他有些諷刺地自忖,不,他絕不屈從,破罐子破摔了也罷。他又直起身子,朝着那氣味的方向而去。
櫻立在林中,發上落了一片葉。少年望向櫻的時候櫻也正望過來,眼裡藤色的光閃了一閃,又變成了漠然。
“我本不知你在這裡。”櫻道,“你還是和條小狗兒似的,嗅到味道便跑過來擺尾。”
少年聳肩,“姐姐,幫主來了麼?”
“就在這幾日罷,”櫻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副幫主的肩骨被你打斷了,往後再握不得弓。幫主聽聞午夜門三高手會助你,在死令之餘,準備親自出動,我是想在這裡能不能殺了你——”
“抱歉,我不同意。”忽有年輕的聲音,平靜而冷澈,微有絲淒寒在裡頭,“他是我兄弟,用了我的姓氏,我就要護着他。你想殺他,門也沒有。”那藍衣的年輕人自一邊樹後走出,“我不會再與你爲敵,血櫻,我也不想見你傷他。”
“藍!”藍槭驚訝地叫,“你,你爲何會在這裡?”
“我必須在這裡,”藍筠清道,“否則……我可能又要犯錯,我犯的錯已足夠多了。”
“那不是你的錯,只是恰好是你罷了。”藍槭道,“但是,我用不着你保護,藍筠清,你也保護不了。”他又對櫻笑道,“姐姐,我要殺了幫主。”
“你不能讓幫主殺你。”櫻的聲音淡而冷,“你也不能自己死。終結你性命的人必定是我,否則我不會答應你的要求。”
“我知道,我不會死。”少年只道,“再給我十日,十日便已足夠。”
“你……”
藍筠清未說什麼,少年已擡手止住,“藍,你是個很好的兄弟,我對不起你。以後保重,再見,不再見了。”他笑了笑,便又縱身起來。
十日麼,少年微微苦笑,既要找出蹤跡,又須一擊得手,以他如今——完全是不可能了。那麼,先以笛音惑敵?幫主不會聽的。
他不知貔貅幫主鄲陰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如今只能——他忽地心中雪亮。
也只有這樣了,他輕輕自語,必須先找到那個人——但那個人在哪裡呢?
藍槭又向臨安城中走去,從城門入了,聽到清脆小少女聲音,“喂,你還活着麼?你認識的那個人那時候死在路上,好可怕啊,我還找你呢,本以爲你可能也死了,不過這次又見到了,真好。槭姐姐啊,我們再去喝個一醉方休好不好?”
藍槭見是燕逸秋,心中一喜,便道,“好呵,不過你可知曉那邵隱在哪裡?”
小少女立時皺起鼻子,“你找那人要幹什麼?”
藍槭笑笑,“讓他幫我,我要殺一個人。”
“那你信不過我?我可以幫你!”少女叫道,又倒豎了柳眉。
藍槭忙道,“不敢不敢,只是那一行兇險得緊,若傷了你,我可過意不去。”
“我不是說要自己去殺人啊,我給你個東西,喏,你到時候含着這個紅藥丸子,然後打開這包東西一撒,多少人都死光了,又快又準。”
“是毒藥麼?多謝小燕姑娘了。”少年露齒一笑,收下那些藥物,道,“那麼,找家館子?”
“我偷了小蘅兒姐姐的一瓶酒,”小少女吐吐舌頭,“你可能不知道,小蘅兒姐姐是那根白菜的守護神,上次我差些被她抓去打一頓呢,不過偷來這個,也就等你不死呢。”她說着又咯咯笑起來,“我帶你去我的地方吧,那裡可是江湖之中最可怕的地方,到處都是活死人……”
活死人麼?少年卻暗忖,他見過那麼多的活死人,到了哪裡都少不了……他忽便笑笑道,“謝過了,但我忽想起有些事情要去,不能陪小燕姑娘了,我可不想被責罰——所以多謝,我必須走了。”
“你既然有那麼急的事情,我也不好意思要你陪我。”小少女又露齒笑道,“你可要好好的啊。”
好好的麼?藍槭離去時暗忖,是好不起來了。林若離診脈時說,如今的脈象已差到無法救治了。而就是這樣罷,沒有辦法。那一劍雖沒有立時殺了他,卻重創了他的心脈,只給他留下了一年的時間可活。一年本不甚短暫,活到如今,卻覺得大半光陰已然虛度了。少年心中微痛,但有什麼法子呢?既然他已必定要死了,那麼就在那命定的結局到來之前,將自己燃燒至終罷。他會作飛蛾撲向火焰,而用自己的身體去熄滅他。
但是,我們不用再相互告別,分別了這麼久遠的時日,終於尋到了歸去時期,便也是最好的了。少年輕出口氣,那麼我就在這裡等待幫主,他也一定會來。藍槭只知道這一點。
只不過知道又如何?鄲陰會來,但會在他知道的時間地點麼?自然不會。鄲陰是何等之人,那樣的人,一個小小藍槭,是不會有能力猜透的。怎麼辦?誰能知曉,但他依舊要尋找。
少年漫無目的地兜了一會,又走去清鋆樓。林若離立在樓前,藍槭這時方覺那年輕人還是很英挺的,雖是有些性情古怪,卻也並非什麼——那林若離忽叫他,“喂,小藍,過來一下。”
小藍?他怕是第一次聽見這個叫法罷。少年愣了一愣,便走過去,林若離握了他的脈,皺了眉道,“本忽想到還有味藥,可復——沒想你如今身子是受不起了。”
只是如今麼?少年帶些譏嘲地思忖,他們永不會知曉這個人早就病入膏肓了罷。他又微笑,道,“多謝了,今日我會搬出去。”
“爲什麼?”林若離皺了眉問。
“有些事。”少年吐吐舌頭,“往後我不回來了,你可要看好葉姐姐。她那麼喜歡你的,若再如上次一般教她一個人在外面遇到那樣事情,我可不會饒你。”
他忽見林若離笑了,他們這樣不苟言笑的男子,林若離或是藍筠清,他們一旦笑起來,還都很好看。他居然又會想起藍筠清。少年聳聳肩道,“你笑起來可比不笑好看多了,多對葉姐姐笑笑罷。”
“這孩子,”林若離低笑道,“你怎知道我不會對小葉那丫頭笑的?”
也是,他忽釋然了。林若離在他面前與在葉鳴翮面前,定然是有些不同的,正如他自己在藍筠清面前與在櫻的面前不同一樣。他從小被教導着要堅強,所以也從不曾哭泣過,除了韓鈺死的那一次。那時未教別人看見吧,其實看見了也是無妨。無論別人怎麼看,他是不會因此而改變的,他只是自己一個人,永不改變,絕不屈從。他不是軟弱的,他要前進。
藍槭自清鋆樓之中取了琴,向葉林二位樓主道了別,便離了清鋆樓而進了臨安城。這地方是槿國的都城,少年略約尋思片刻,便找個街角坐下來,取了琴匣裡青琴,閉了眼,扮他的盲樂師來。
他自知琴藝高絕,卻也掖着些,亂撫些不成曲調,也暗合自己不平之心——那時他心中頗不寧靜,總有種鬱郁之氣向上直衝,他自己也不知爲何。
“我們又見着了。”忽地,一個年輕而老成的聲音在他面前響起。少年一怔,睜了眼向上望去,便見白衣邵隱與他的小跟班蕭繭站在面前,兩個人都很高,他揚了頭方能看清。藍槭甫看清那二人,驀地又低了頭去撫琴,口裡道,“我不聽我不聽。”
那白衣少年發出了輕輕的笑聲,卻未有走開的意思。藍槭撫了一會琴,愈發覺得煩厭,擡頭道,“這位老兄,你擋住在下的財路了,能麻煩讓開一點麼?”
那白衣少年轉着藍色的眼,悠悠道,“你不會缺錢。”
藍槭忽有些惱火,重重一按弦,推琴起身,“你幹什麼,想打架麼?”
“打就打,誰怕誰,”那白衣少年也不甘示弱,更兼他個高,俯視藍槭,“你能打儘管上來打,看你這破臉色,站得住站不住還是個問題吶。”
藍槭冷着臉站起,也覺有些天旋地轉,卻也不肯示出,便一拳打去。邵隱忽地便抓住了他的手腕,卡住了他的脈,藍槭覺半邊身子沒了氣力,口中卻硬,“怎的?你若想殺我,有種就在這國都之中把我殺了!”
“若我有心殺你,你早就是鬼了。”邵隱只是淡淡道,“我是要問你件事情,你知道燕逸秋在哪裡?”
“她刺了你一劍你不願意?”藍槭撇嘴,“找她找去,找我幹甚?我還有事要做!”他發力欲掙,卻掙不脫去。
“不,不是的。”那黑衣小少年道,“是我,我要找燕姑娘有事。”他的聲音有些啞,還在變聲的樣子。藍槭笑道,“蕭公子既然不知她在何處,藍某更是不知。別過!”
他一掙掙脫,將琴放進琴匣,抱了便走。
藍槭走了不久,回頭望去,那一白一黑兩個人影依舊在後頭。少年皺眉,想到個好去處,便是那司馬湛青的酒館。他進了那家店子,見易容的司馬湛青依舊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便叫,“司馬師兄。”
“槭?你來做什麼?幫主不久要來了,你逃罷!”司馬湛青道,“喬副幫主的肩骨被你一下子敲斷,幫主不會幹休,你還是逃罷。”
這樣的話他以前也說過?少年暗忖,可不大容易想得起來——對了,司馬曾經說過的,在那一個夜晚之前,那個夜晚一切都漆黑,只有門外有血火的顏色。
他在那一刻忽地想起過去來,更久遠之前的事大半記不得了,若非他翻到過幫中秘卷,更是不會知曉罷,那裡有着他的名姓,與他從何而來。那時他知道爲什麼自己被叫做槭。
若他什麼也不知,只是永遠笑着做櫻的玩偶,遵命去做一切,也許事情不致如此。他不會背離,也不會傷心,一劍不過是一劍,只不過,是藍筠清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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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了好一會,方笑對司馬湛青道,“司馬師兄,我如今就是要殺了幫主。你可知曉他什麼時候會來?”
司馬湛青嚇了一大跳,只道,“你可切勿亂說,鄲陰幫主武功絕倫,你動不得的,還是快些逃去罷。喬喬手斷了,追不了你,我與血櫻也一向怠工,幫主也不知——你還是逃去罷。”
“我不逃。”藍槭又笑,“我只是在躲兩個小鬼,不會去逃離幫主那尊大神。司馬師兄,我要你幫我一個忙。”他想他是認真的,“告訴櫻姐姐,我會食言,讓她不要傷心。”他又笑起來,“既然這一離別就不會歸還,往後的事情便託付你了——若可能,也請告訴藍筠清,今生已定,來世再與他做兄弟。”他認真地道,“他是我的哥哥,我卻不會相認,這樣看來往後一定會後悔的不是麼?可惜我又不想告訴他,那樣他會被禁錮住。”
“槭。”司馬湛青似是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喚了他的名字。
“我要讓你們都自由,那時我也是自由的了。”
“槭,我不好,不值得你這樣。”司馬湛青道,“我一向不喜你和血櫻,但你們確實是師傅最好的弟子,我不希望失去你。”
“師兄已放過我那麼多次了。”藍槭笑道,“多保重,師兄,我可不想再與你相逢了。”
“切勿再如此說,槭,希望你能成功,並且活着回來。我沒有膽量向幫主挑戰,所以我無法助你,抱歉了。”
“我們誰也不道歉了,誰也不謝了,就這般別過罷。”少年道,“我是必須繼續去尋找了,因爲我只有十天。若十天我做不完,那便再沒有希望了——祝福我罷。”
他笑了笑,抱琴走出門去。天依舊很是灰暗。會下雨麼?可能會的。更可能會下雪吶。無論如何,若是找不到鄲陰——不,不可以泄氣,你必須找到他。沒有如果若然與或者,這是必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