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但看流雲繞指間
葉青想,他總是在看見一切開始之前,就看見它們的結局。他遠遠地看着那一場短暫又漫長的戰鬥,看着相互殺死的幾個年輕人,人能不能擺脫舊日的糾葛?他想起舊日陽關烈日炙烤的城牆,看着他們將劍刺進對方的心。
同生共死,榮辱與共,或許他們真的做到了。葉青嘆了口氣,走向那二人,俯下身子問諶忻瑞,“你可有什麼未竟之事?我必託人助你。”
“不必了。”只有三字,那年輕人閉上了眼。葉青覺得沒趣,又走向凌昀身邊,他是問了那樣的話,而那年輕人也已沒了說話氣力。
他當真應爲那三個年輕人而嘆惋,因他們並不似他自身。他已經失去一切,即使掙扎着想要繼續存活,也終究命不久矣,而那三個人,出生在沒有戰亂紛爭的國度,卻要投身刀劍的漩渦,如若開始便不曾相遇相知,或也可以繼續人生——只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他們畢竟是兄弟呵。
葉青抱着他的長劍,在血色浸染他的視野的時候,卻聽見一曲驪歌遠遠而來。他立在林中,新葉因風而沙沙作響。風語蕭蕭,但是希望卻一早便失去了。所以他會抱着他的劍來到這終結時刻,希望將往後與人生都交付給另一個人。
只是,那一個少年會否接受,他卻不會知曉。他只是想要嘗試,這是他的時刻,他的諾言,他也必須前來。
驪歌與馬蹄聲逐漸近了,葉青等待着,看那膚色黝黑的姑娘打馬長歌而來,馬蹄格格,讓他注意了那女子,小影兒,那時她只有十六歲,當他們第一次相遇。那時他剛滿二十歲——如今已有七年過去,她依舊年輕活潑,而他卻已老了。
“葉青麼?”女子停了歌唱,聲音從遠方傳來,“你這一次前來,又在等待誰呢?”
葉青淡淡笑道,“或許是你,也或許是另一位故人。”
柳斷影輕聲嘆息,“你既然已經離開,又爲什麼還要回來呢?事至如今,你本不應回來。”
葉青依舊微笑,“是的,我不應回來,但我必須回來,爲了昔日承諾,今日相逢。”
女子躍下了馬,拍拍馬兒,馬便自去了。她走向葉青,揹負長刀的人,腳下卻不會踩響一片樹葉,“函谷關之盟,柳斷影要守誓。”
“我知道,你言必信,行必果,函谷關你我的誓言我也不曾忘。”葉青微笑着,“但是,我也不可能再回到鄴國,很抱歉。我曾經想要離開,但是離開之後,我才知道我的歸途卻在此地。”
“那麼,可以這樣麼?我們一起逃走,到遠方,去我的故鄉或你的故土,不再回來,就這樣離開這污濁江湖——好麼?”她忽問。
“我明白你的意思,柳姑娘。”葉青道,“但是這不可能。”他溫和地開口,“我因爲我的誓言而歸來,你因爲你的誓言而試圖攔阻。但是你與我只是對手,敵人,我們幾乎每一次會面都以拔出武器告終,如果讓別人聽到這樣的話,你也會被毀掉的。”
她忽開口,“我不在乎!如今我已經有了一切,力量、聲名、信念、決心——但是那些我都不需要!你是我唯一的對手,也是我能稱爲知音的人——”
葉青抱着他的長劍,深深躬下身去,“柳姑娘,”他直起身子時繼續微笑,“你不在乎又能如何呢,每個人都有必須揹負的東西,如從你父親處來的責任。柳先生昔日江湖中人人敬仰,如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比他當年做得更好……所以,不要言說放棄。你比起我,有着長得多的路。”
他輕聲地開口,“而我,是不會再回去了。我不知自己的故鄉在何處,生死亦無法歸還故土,所以我如今前來,只是爲了最後一晤舊日同伴。”
他側眼,微微嘆氣,“你看,那三個人活着死了都在一起,我們先不多言,按照這邊的風俗,怕是要讓他們入土爲安方好。”
“死後散入大地,已得解脫,可真的到了那死之國,他們就會安寧嗎?”女子喃喃,解下了背上長刀。她身材修長,刀也碩大,就那樣雙手並握拄在身前,“爲了什麼,他們纔會俱死呢?我從小就害怕聽父親說起舊事,他說了無法阻攔的悲劇與無法追回的死亡,那時我就發誓要保護我能保護的人……但人都會死,葉青,你曾經說過自己絕不會死,但是如今,你是在尋死嗎?”她轉頭看着葉青,“在鄴國發生了什麼事,讓你傷心至此?”
“我不會死,只要希望還在。”葉青微笑,“一直如此,所以我背離一切,直至如今。師傅說只要風還在歌唱,希望就還在,但如今我已經聽不見了,我想,在這麼久遠的別離之後,風也只有選擇沉默,所以,這也許是結束的時候了。”
“但是希望不是一直都在嗎?”柳斷影問,“如果希望失去就不能活,就不要放棄希望啊,你還沒有輸呢。”
她舉起長刀,“我們埋葬他們罷,如果讓官衙的人發現了,怕是又會大驚小怪……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我總是不明白,或許到了死之國以後,他們自己能說清楚吧。”
葉青默然,只見柳斷影用刀在地上掘起。那名喚冷月的長刀,據說也是與他手中的劍出自同一位鑄者。天下第一的柳斷影,和惡名昭彰的葉青,見了面沒有打起來也沒有互相叫罵,只是看着路人的屍骨,在此地挖着墓穴。這樣的話說出去,誰也不會相信吧,若是讓人見了,怕也會笑得跌足呢。只是,在這樣的時候,也不會有什麼人來到此地罷。
葉青仰首,見樹葉因風微動,那是風的歌,他知曉,但他聽不見了,他的耳中只餘下悲鳴,風不再歌唱,希望也最終溜出了他的指間。
從林中的縫隙上望,葉青看見了天空,他是許久不曾見到這樣的晴天了。近了清明,應是煙雨連綿,但這樣的好天氣,或許午後不會下雨?他不知道。他出門許久,也不曾學會看天氣的技巧。
他的生命是一道長長的旅途,自他開始跋涉,就一直伸展在他的腳前。受過傷又痊癒,事至如今,他耳中風的歌謠已經成了一曲輓歌。
在那漫長的旅途之中,他失去了一切,只有懷中的劍永遠相伴。他曾以爲自己永無敵手,直到被一次次地打敗。他不是常常敗北,除了面向柳斷影,還有……葉青微微苦笑,終究,也不用再想這樣的事情了。這是爲了什麼,可誰也不清楚。
他向那墓穴裡填入黃土,將三人合葬之中。這小影兒也太促狹了罷,那樣三個人,不知會不會在地下也吵鬧呢。培了墓塋,他沉吟片刻,將那三人的劍並立在墓前,那麼往後,也將只有風來遙祭你們。世事無端,卻也要安寧爲好,他自語。
那時葉青站起身,用手背擦了前額汗水。他的心愈發跳得快了,在這樣一日,一切都會結束,而妖精,妖精他——
“我聽說過你們的傳說,你們的信仰,你執意要停留在這裡,是因爲什麼呢?”柳斷影忽道,“真的不願再回去了麼?”
葉青輕聲咳嗽,他強自抑住不適,緩緩道,“因爲時候到了,我沒法再繼續走下去,如今我只能等待妖精前來——你如今是爲了什麼,纔在一直唱着驪歌呢?”
女子微怔,“別的歌,我也不是不會唱。”
“那爲我唱一支歌吧,柳姑娘,爲了你我誓言的應驗,爲了我葉青最後的承諾,爲我唱一首歌罷——我將爲你劍舞。”
柳斷影愣了愣,方道,“過去的歌,今日已然倦了——但我仍會爲你歌唱,而你也爲我劍舞罷,我唯一值得尊敬的對手。”
她揹負了長刀,扶着樹幹,便唱一曲清歌。她清揚而遼遠的歌聲傳得遠了,他在近處卻也覺得一切不真實了起來,似乎那歌聲是來自舊日的回憶,與現在糾纏在一起,怎樣也無法彼此分開來。
盈盈秋水絕時,更難消細雨。屐繩斷,武陵花非,贏得片章只句。恍長嗟,黃粱未熟,默借問行者來處。休回首,回首不見哀城飄羽。
賦詩湛漣,泉咽烏石,惟道素衫去。恰黃昏,彈鋏而歌,怎終華年半曲。朱顏遷,粉面易改,陽關別,鄉念千縷。驚流火,揮刀影斷,孤星稍駐。
神鴉已遠,解鞍停程,卻道風如故。一洗緣,青山草低,歌詩方殘,徘徊迷途,漫尋歸路。碧波鴛啼,離人心頭,似剩了眼波楚楚。生無涯,伊地言羈旅。仗劍江湖,空度二十七載,望穿落紅幾許?
蝶夢盡然,星魂遂隕,聆笙簫對語。緋衣舊,雲裳仍薄,月影清泠,霜林枯坐,思神馳騖。白梅枝前,釃酒舉杯,醉向遊子喚止步。如卿望,寒食往培土。莫忘少日戲言,相會何期,嫁作君婦。
那麼如今的一切,是否只是一個永無止境的夢?葉青忽覺得心也有些柔軟了,於是他拔出了懷中的劍,將劍鞘棄至一邊。他的動作靜而溫柔,他僅有的自己與僅有的這柄劍,那是他的心。而那舊時的回憶就這樣散去了,他不願再想起的苦痛的過往,在這一刻似也已消散如初醒時再記不起的夢境。
他便在這新葉之間,作一場劍舞,從那鄴的邊關舞至江南水岸。年輕人在女子的歌聲中舞他的劍,這樣一場旅程,萬里相別,照樣有歸還的一日。在這他已經丟失了自我的地方,葉青聽着女子的一支歌,劍舞出他最後的堅持與決絕。
那麼我已經回來了,在你約定的時日到了這盟約地點。今生所欠太多,千生萬世,怕也無法補償。所以我只有以我的劍舞來證明我的不敗。
他可以被打倒無數次,卻終究不會死去。只要他活着,就註定會回到他曾許諾的地方。
如今他已然歸還,回到了這曾魂牽夢縈,只爲了那一聲承諾的地方,卻再找不到那與他相盟的少年。
在他最後收起長劍的時候,柳斷影還在歌唱。葉青一手握着出鞘的劍,安靜地立在她的歌聲之中。女子望着他,依舊在歌唱,卻變了調式,變成他們第一次相見之時的歌謠。柳斷影是那樣聰敏的人,那個他永遠跟不上腳步的行者。多年之前,她還是個歡笑的少女,他只是來自異鄉的過客,而多年之後,她是中原武林的第一人,他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任誰也不會知曉,他們每一次的會面都伴着歌聲,每一次的別離,都伴隨着刀劍。
那麼,她爲什麼還會記得那時的歌呢?他看見女子揹負着長刀,清歌在林間——“一覽故鄉,墨波未興,正似那伊人鬱郁,望長空,星月如故,不若相思縷縷。”
歌聲在他的耳中盪漾,“一十二年,此心悵然,惟能隨君去……此情只那時可待,怎得譜曲?”
她終曲,目光縹緲,不知望向何處去了。
她也在和他一起等待麼?昔年的盟約,他們都還記得,恩仇舊事,所有人都記得深刻。女子月白小衫和裙裾上落了幾片去年樹葉,葉青藍衣落魄,凝立在終結之刻。
靜了片刻,他忽手置脣邊高喊,“妖精!”聲音洪亮,驚起林中一羣鳥雀。久久,方有一個淡然而憊懶的聲音響了起來,“真是好久未見,你中氣還這般足。看來一時半會死不掉,那麼,我們來年再敘好不?”
隨那話語,黑衣少年自樹後走進了葉青視線。相別三年,他已不再是個孩童,身材也較從前高了不少,甚至較葉青也高出了少許,顯得瘦削而修長。他看着那個少年俊逸的面容,略微有些柔和的下頜線條,脣上略顯的細細絨毛,還有腰間的短劍,不知爲何,總有一種世事無稽而可笑的異樣念頭冒上心來。
“你氣色這麼好,今年乾脆不見了好了,”少年露齒而笑,“葉大哥與柳姐姐也是天生一對,大家都出關好了,誰也別說什麼別的。”
“妖精。”葉青低聲道,“我是來實現我的承諾,希望你也準備了你的劍。”
少年怔了怔,又笑起來,“好不容易見了一面,卻光急着說這些,你真的連一刻也不想多活了嗎?那也不像你從前了,那時你傷那麼重都不會死,如今氣色方好,反要求死了麼?”
少年的眼眸是茶色的,清而明亮,笑起來的時候眼裡也似流入春水,那樣靈動了起來。葉青看着他,卻突然發現那個少年的鬢邊已經有了白髮。蕭荷抱着雙臂,又道,“柳姐姐也不會說不是吧,反正不管江湖傳言還是什麼別的,她自己都那麼喜歡你了,乾脆一起離開這破國家,再也不要回轉,豈不是很好?那樣我三十四十年後再去找你也一樣。”
“妖精,莫拿柳姑娘說笑。”葉青正色,“你當我還能活多久?”他靜靜道,“若非你讓我今日相見,若非你給我的希望,我可能撐不到這一天。”
“喲,我說這裡是誰呢?”忽有銀鈴一般笑聲從樹上傳下來,葉青擡頭,樹上坐着黑衣的少女,拍着手,“柳姐姐,你原來喜歡這大惡賊嗎?——欸,你是小蕭?不對不對,小蕭還沒你這麼高呢。等一下,上次是你假扮小蕭騙我!”她跳下樹,向着柳斷影撲去,柳斷影伸手抱住小少女,摸她的頭髮,“那是檀瞻的蕭二公子,阿秋,不要再亂說了。”
少女眼睛清清亮亮,“那麼小蕭爲什麼會跟着那邵隱,而不找我來呢?呀呀,真是不開心。”
柳斷影玩弄了一會少女的頭髮,輕輕嘆了口氣,“我聽阿憐說過你做的壞事,你這孩子,行事太狠,以後莫再如此了,好不?”
燕逸秋只淺淺一笑,脣邊的痣抖了抖,看着更加嬌俏可愛,“葉青不總是會死嗎?所以我要殺了他,不過是爲了柳姐姐着想。柳姐姐都二十多了,若不再找個姐夫,柳大叔怎會好受呢?所以我殺了擋路的,這不就好了。”
她話音未落,忽見柳斷影變了臉色,她膚色本較常人略深些,神色不豫之下,通常帶笑的女子,看着也有些陰沉,“阿秋,你這話是當真?”她沉冷了聲音,“你已經在臨安立足根基,如今卻還想插足我的事情,你以爲你能主宰人的生死麼?”
她放開了手,燕逸秋看着她,因爲委屈而癟了嘴角,葉青卻笑道,“算了,她還是個小孩子,以後會明白的。想要操縱命運,主宰生死,不是江湖中人都有的夢麼?可惜,往往失去了才知道那是不可得的奢望,我還是希望她不要醒過來。”
“那你……你的意思是說,你要死了嗎?”少年蕭荷問,他微微閉上眼,“那麼,你今日,是要我——”
再睜眼時,少年目光陡然凌厲,“你的劍已在手,能領教七絕之劍的葉青的劍術,是蕭某平生一大榮幸。”他脣邊浮起冷笑,從腰帶上取下了他的短劍,“你手中的傷逝,你的劍法,我都已見得足夠了,但是我的劍,你還不曾見到。我從前曾想知道這一柄坼地能不能與傷逝對敵,如今終於時候已到。”
少年緩緩拔劍出鞘,劍鋒清冷,“吾弟阿繭的劍比我的要好,讓我很不服氣——但如今而來,我方瞭解,劍本無好壞,蕭家的劍均是絕世,卻要看用的人如何。寶劍不遇明主,也是一憾。”他淡淡一笑,“雖然如此,我卻也有敗死在你劍下的覺悟,如今我已不是孩子。”
葉青點頭,“我所求的,早已告訴過你,如今也不用多說。我平生少有敗績,但柳姑娘,葉某敗在你手裡,可算無憾——”他又微微笑起來,“那麼妖精,讓我看看你的劍罷——看它能不能殺了我。”
葉青緊握了劍,向前平舉,那隱約卻不可壓制的痛又來了,他思忖,只要片刻,再等片刻——之後,他們就終究可以無憾。這是終結的時候,但這一刻還不行,他還沒有看見應有的結局。
葉青看那少年反手握劍,垂下了頭,額發遮住眉眼。少年就那般沉靜地站着,葉青微微一笑,再不去看對方,那一刻二人都凝定了身形,只是剎那之間,便已如千生萬世。二人沒有看對方,葉青望劍,少年望心,那似是歲月流逝,卻也僅是一剎,之後金鐵交鳴,二人同時出手,一如默契。
雙劍長鳴之時,柳斷影輕輕按住肩上的刀,同樣一刻燕逸秋也覺自己長劍鳴動,以手扣緊,劍卻自鳴不休。她怔了怔,向那二人望去。莫非其中真有人是一柄劍,自天上來而要回去不成?她自己是擅長用劍的,眼中見到的,卻是連她也不曾想到過的精妙劍意。
她目中所見沒有殺意,只是單純劍與劍的對抗。葉青劍意疏懶,帶着殘留的光華,如從某座不可知的宮闕而來。少年劍勢輕靈,反手短劍格擋毫無凝澀。雙劍交擊之時,兩人都不曾移動分毫,只有劍鋒火花飛濺,聽在耳中,似在悲鳴。
那兩雙異鄉人的眼睛,之中只有彼此,那兩柄來自異鄉的劍,從初遇就決定了劍鋒相對。
葉青安靜地揮出了他的劍,他問那個少年,在劍與劍的空隙之中。你準備好了麼?他一遍遍地問,卻不讓其餘任何人聽聞,劍與心,都準備好了麼?你這少年,磨利了你的劍來,找到了我,卻能不能真正的給我以終結呢?
少年回答,在他揮出短劍之時。我已準備了你的祭禮——就是這劍。若當日你不曾讓我發誓,它本不是予你的——縱然你我兄弟一場,我敬你爲我兄長,今日我卻要在這裡,爲着你的終結而來。我們曾是同伴,彼此相救——但也爲此,今日我們相背離。
二人身形交錯,少年看見了葉青的眼——只有在握劍的時候才格外明亮的眼,只有這樣的時候,他纔會像個鄴人。是的,他說的是,若不這樣,他死在病榻之上——
“用劍者當凶死於刀兵。”葉青那時曾說過,“我這一生最大願望,就是終結於戰場之上,而非死於病榻。可惜國安無事,江湖事雖多,有能力擊敗我的,卻又不會下殺手。這樣下去,若真死於病榻,當教天下人恥笑。妖精呀,你卻無如此苦處。”
那時少年回答,用心不在焉話語,“我們靖家子,誰知道什麼時候生死。若得復國之願,一族死了都無妨。——不過我家族也沒有資格說這種話,當年背井離鄉到了衛國,發誓再不復國,纔有棲身之地。那時候琅軒青家寧遠宗家都戰輸了,青氏說不定還是內應,要不然也不會得那麼多封地。若真的打起來,你就會是鄴的兵士罷,那時我會爲了我的故國戰鬥。若在戰場上見了,可千萬不要留情哦。”他眨眨眼開口,“東西十六郡,南北廿二關,昨日仍屬己,今夕又何年?不過,知道麼?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還以爲你是槿國人呢。”
劍是不應鏽蝕而死的,若要死時,就將它折斷罷!少年大喝一聲,劍勢急轉,不再守備,而是近身急攻。葉青橫劍攔下他的攻勢,他看見葉青的眼,他看見葉青看着他,那柄劍已是到了絕處,卻又不知爲何,在絕處生出種特異的變化來。
他本以爲自己看透了葉青的劍法,但這一劍他攻勢已老,若葉青以守轉攻,他已毫無招架之力!蕭荷驚出一身冷汗,葉青脣際卻有了種悲哀的笑意。他輕輕震開少年的劍,劍交反手,輕聲開口,“殘光。”
他劍法中最後的,最兇險的一招。光影稀疏,他手中長劍奪去光華,反手攻來,徐徐的劍勢,蕭荷已覺不妙,避無可避,手中劍鳴動不休。
他面對的是七絕之劍,他的準備是否只是兒戲?
但蕭荷也笑了,他劍換了正手,就在那疏落的光中,再無招式,只是一劍刺出。
生死相隨,榮辱與共,他曾暗自許下的諾言,早已被世事擊毀了。他帶來的是祭禮,他決定的是殺戮,面對他唯一的友人,那個說朋友一定會背離而去的人。縱然不願,他背離而去,如今問殺而來。
這意在同歸於盡的一劍,讓旁邊的觀者驚呼出聲,而蕭荷一劍刺出,只覺頸項微微一涼,是劍身擦過的涼意。葉青翻轉了劍身,只是輕輕擦過蕭荷的頸項,而二人錯身之時,少年的劍已深深沒入對方心口。
葉青的劍更長,他從不會刺偏。蕭荷駭然地鬆了手,“爲什麼?葉大哥……”他喊出了聲,“你知道你這樣是送死!你知道這樣你會怎麼樣!想用我的手自殺,你爲什麼不自己了斷……”
“原來你是不曾喊我大哥,直至函谷關相別。”葉青緩緩回身,那痛卻太平凡了,根本不算什麼痛。他想着,微笑回答,“從那時起,我就在等待你的劍,而此刻,我終於可以安寧。”
短劍刺進他的心口,鮮血染污了他的藍衣,但他依舊站得筆直,“妖精,你長大了,再也不會有束縛你的誓言,禁錮你的人心。舊時代自我結束,現在正是時候。”他的眼卻又亮了起來,他的神情如他們初遇的時候一般,那個總是微笑着的人,微笑着開口,“所以,謝謝你,妖精。往後,再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你的腳步。我的夢,已經做完了。”
甚至,比他曾想過的一切都好得多呢。葉青擡起手來,拔出了刺在心口的劍,放在少年的手中,染了鮮血的劍仍自鳴動不休。蕭荷仍然說不出話來,看葉青向他躬身道謝,傷口淌血不止,知那傷處已是致命,而葉青如今未死,且能說話動作,卻幾乎是一件神異之事了。
葉青將劍抱在心口,劍鋒劃破他的小臂,血染遍了他的衣衫和他的長劍。那劍的脈動猶如心搏,但他很懷疑自己是否還有心,當他看見遠遠顧卿憐的眼睛,冷然望着他的時候。
小顧。他自語,原來,一切只是這樣簡單的事情。他微笑了,如他少年時分一般的笑容,那些過去的哭泣吞沒了他,那之中,他似乎又見到了師傅。告訴他不要死,只要風還在歌唱,傷口就會痊癒,你什麼也不用怕。
那麼,當風不再歌唱的時候,是不是傷就不會好?當心被刺穿的時候,是不是希望也會一起流走?那麼他是什麼時候死去的,十年前還是如今?
心之所念,是永無法歸還的死之國,那麼我的國度又在哪裡呢?
“葉大哥,”少年喊,“葉大哥!”
沒有迴應。少年走上前去,卻發現那年輕人已經死了。葉青的血浸染了他手裡的劍,少年上前之時,那雙手卻忽放開了,將那沾滿他自己血的劍送到少年手中。蕭荷怔怔看着手裡染血的劍,突地流下淚來。他的淚滴在劍上,讓那染血的劍上點染出微小的漣漪來。他知道這一切是他應做的,但是——他轉過了身子,不願在那年輕人面前落淚。
分別了那麼久的歲月,最終卻是我來殺你——用劍者必死於刀兵,那殺死你的我呢?少年默默問,自己知道不會得到回答。死之國中孤獨的永恆,那是你終一生尋找的麼?那麼多的人在你身邊,卻終究是過客而已——塵世之間要劍又是爲了什麼?
他並不曾看見,顧卿憐沉默地離開,一如她沉默地前來。
蕭荷終於點起了火,是在那清寒夜間。新月早早便沉入地平線下,星子閃亮,映着他點下的火焰。少年安靜地架起柴堆,爲那年輕人行最後的喪禮——縱使不能回還,也請安睡風中罷。他點了火,忽聽一邊的少女唱起了歌,他因那歌而有些驚訝,那是他舊日國度的一支搖籃曲。蕭荷轉了頭去,看見那黑衣的少女面上也有淚痕,卻不知是因爲何事。
子兮睡兮,汝父兮邊關。執長弓兮擎戈矛,偕行兮同袍。
子兮睡兮,汝父兮鄉曹。無音訊兮影渺,望北風兮蕭蕭。
子兮睡兮,汝父兮王城。近仇讎兮遠家小,安歸心兮寄聊?
子兮睡兮,汝父兮歸家。仇敵遠兮國安了,安忘素兮遠鄉謠?
子兮睡兮,汝父當歸。四方安兮刀兵少,胡不歸兮杳杳?
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一切的一切因爲什麼,爲了什麼。少女抱膝歌唱在星空之下,歌聲在火苗的嗶剝之聲中彌散開來。請歸來罷,那一切地方都非你的歸宿,爲何還要流連?
“看啊,星子掉下來了。”忽地,少年聽到一邊女子開口。那中原武林第一人的柳斷影,不過也是個會傷心的大姐姐而已。
他仰頭去看,夜空之中並沒有流星劃過的痕跡。月早已沉了,火的聲音響亮刺耳,少年坐在火邊,不由想起過去來,那些過去與少女的歌聲混在一起,什麼也分不清了。
而蕭荷終究不會知道,那與他別離三年的年輕人,總也是在夜間想起他,以及過去的一切。
少女的歌聲漸止,柳斷影也唱起了歌。驪歌在夜間飄散開去,遠遠臨安城牆上的士兵只認爲那點點火光是某家貴族來了興致,在城外燒肉飲酒,卻也渾不知在那烈火之下,有着一個時代的終結。
跋:吾友所作爲葉青詞一闋。
三分江南雨,踏歌少年遊。盞杯仗劍把酒,無言難說愁。中原輾轉關外,漠北他鄉獨留,漂泊怎登樓。夜半寒門影,笑語映佳眸。
去難忘,伊人逝,幾時休。遺夢重重,又回首清秋時候。再看紅塵紛由,哂爾俠義英雄,堪誰是敵手?終了半生嘆,舊遊今在否?
手稿完結於2007年3月29日夜20:50,伴月,無酒。
錄入完結於2007年3月30日凌晨0:08,電腦電量39%剩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