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少年怎使鬢先斑
邵隱見那小少女微微一笑, 過去種種涌上心來。那時的自己,還真個是自大得可以呢。他坐起身來,一手掀了額上溼巾子, “城月啊, 你說我傻不傻?”
他問的時候不指望得到任何有用的答覆, 少女怔了怔, “你傻了啊, 問這種問題?”
果然沒有任何意義。邵隱微笑,蘇蘅纖細的手指點點他的額頭,“你呵, 總愛問這些奇怪問題,你自己都知道答案不是?你都知道了, 還要問我們做什麼呢, 是說我們都是呆瓜, 不懂你那些高深的問題麼?你跟小蕭也那樣說話的話,他定不會怎麼喜歡你的!”
“小蕭麼, 我不問他事情。”邵隱道,“他不會回答我我想要知道的,你知道他與我同樣。”
蘇蘅忽道,“爲什麼要這樣說話呢?”
邵隱眨眨眼,“怎麼說話?”
“你和小蕭, 總是用一些奧妙的詞來說你們的話。這樣的話, 可以讓人聽懂麼?”
蘇蘅望着邵隱的眼如星子一般亮, 望得他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只是和什麼人說什麼話而已。”他輕輕道, “因爲我們和你不一樣,我們必須揹着什麼才能生存。我只背了我自己的仇恨, 小蕭卻負着一個國度的悲哀。”
“不要再說下去了,”蘇蘅輕輕握上他的手,“這樣的事情,誰也不會希望。你們用不着揹負那些。”
邵隱沉默片刻,“我今天遇見葉青了。”
“嗯。”
“他也沒有多少日子了。”
“我知曉,”蘇蘅道,“我一直都知曉。”
“還要等待麼?”邵隱問,“我們看見了那麼多,是否還要繼續等待着觀看結局?”
“和你打過架的,又有誰是壞人呢?”蘇蘅忽地轉了話題,“小捕快總是有着公務,其他的人也沒有幾個真有心思打架。喂喂,這樣下去,原來你希望做的事情呢?”
邵隱笑了笑,道,“世上又有幾人如你我這般壞呢?別忘記我們誰也不是好人吶。”
少女一笑,“可有吃人大魔頭葉青那般壞?”
“更壞,”邵隱微笑,“葉青只被江湖追殺,在下卻被世界通緝。”
“算了吧,你自己都說過有外交豁免了。噯,你殺那些貴族,萬一引起戰爭怎麼辦?”
“他們不會與鄴爲敵,”邵隱道,“一切頭腦正常的人都不會想對鄴開戰。鄴太強大,只有一個人能打敗他。”
蘇蘅默然,不久道,“但如今的劍神只是人。”
“風神也一樣。”他如今還是說出了那個秘密,“他們是無情的,一代比一代更加無情。所以他們也是無敵的,即使是劍神都無法改變。”
“那你呢?”蘇蘅問,“你無情麼?”
“我是被逐出的人。”邵隱簡單地回答,“只留下天下第一,這虛幻的夢罷了。”
“你眼睛的顏色那麼好看呢。”少女道,“夜的顏色,我每次看見他們都會想起大漠上的夜,只有星子映出的光。你眼睛裡也有星子呢。”
“你夸人的法子和罵人的法子一樣讓人頭皮發麻。”邵隱笑道,“小蕭呢?”
蘇蘅靜了一會,道,“我不知曉,今天整個就沒見他。”
她沒有見過小蕭?邵隱沉默,小蕭並不是太過好動的人,不會是真個被燕逸秋拐走了罷?若說那樣倒也罷了呢?他輕輕呼一口氣,道,“我們等等他,他會趕上來的。”
“是啊,還帶着不少跟班。”少年的聲音在窗子外面想起,“好事,真是好事,貔貅幫給解散了,現在他們卻全找我麻煩來了!”
“你還有氣力罵人,麻煩就不算多。”邵隱笑道,“怕什麼呢?你又不是一個人。”
“託君之福。”少年翻進窗子,找張椅子坐下,胳膊肘支着兩條長腿,雙手捧着下頜,“如今我也成了背叛家國的罪人。”
邵隱一怔,望那少年時,蕭繭已不復素日冷靜,茶色眼中射出刀子一般冷光,“要是我自己願意也就罷了,你說說這成什麼事,若是你不願意硬拉你叛國,你會願意不?”
邵隱默然,蘇蘅也不言語。他偷眼看蘇蘅,少女搖搖頭,他不知道那代表什麼含義,且他自己也未想好如何回答,於是他也搖頭。
這樣時候搖頭會不會讓蕭繭更生氣?大概是會的,但這也沒什麼法子。別人生氣他怎麼會有法子。邵隱嘆口氣道,“你所謂的家國是靖還是衛?別忘了你現在是衛的貴族,因爲靖早就不存在了!”
“君出此言,是譏笑我亡國後人麼?”蕭繭的聲音很冷,“或是你覺得我打你一頓就會消氣,以後也不會再提起?”
“我只是覺得你這樣計較太累。”邵隱道,“外面跟班進來的話,就打跑他們。其餘之事,你又不是在位者,何必計較?”
“不計較,不計較——都是對人說着輕巧。”小少年忽地笑起,“邵隱啊,昔日我族若非太過淡漠,靖絕不至於亡國於鄴,如今若你不計較家事,何必叛國於此,籌劃來日復仇?”
“行了,你們別吵了,我頭都疼了!”蘇蘅撇了嘴,忽地開口,“你們若真想好好當貴族,就乖乖夾着尾巴回你們封地去,以後自有錦衣玉食等着你們。你們若要在江湖裡跑,還裝什麼大貴族談國事家事?貴族頭顱一樣殺得,再吵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她說着惡狠狠取出一面小扇子,兩人頓時噤了聲。
蘇蘅見那二人被她氣勢鎮住,又笑道,“怎麼,見了我就怕了?什麼貴族貴族的,不過和別的那些一樣,欺軟怕硬罷了!亡國的人有資本說話?有空說話先復國去!不要以爲我平日不說正事就什麼也不知道,你們兩個都給我記住,還有偷聽的!”她一擡手指窗外,“出來罷!否則我讓你再跑不得江湖!”
唉唉,誰說女子不如男,世上出了這麼個小魔頭,也真夠可怕的。邵隱只笑而不分辯,也聽到窗外笑聲,“說得好,太好了!當爲姑娘浮一大白!”
蕭繭聽那聲音,以手掩面低聲道,“蓮蓬……”
那蕭荷以手一撐窗沿跳進屋子,“外面聽得這裡咋咋呼呼,也不知是爲何。本人天生好管閒事,卻不愛出名,所以以小毛蟲的名義行俠仗義是在下最喜歡的事情。這讓你們困擾了麼?對不住呀,不過我可不會改這習慣。”
他很俊朗,眼睛亮亮的,說話的聲音比蕭繭要悅耳一些,邵隱因他話語而笑道,“說夠了麼?”
“嗯,其實我想說的是,你們在底下的麻煩可能比較麻煩。雖然是我招惹的,但你們的名聲比我要大多了,真是不好意思,大概有十個人在想怎麼燒客棧,而老闆已經逃走了喲。”
“哦?我還想住到來年呢,這裡的氣候適合我養傷。”邵隱嘆道,“小蕭,這些事情當真與我有關麼?”
“既然你要當頭兒,總要負責一些罷。”少年不冷不熱地回答,“貔貅幫那些個死士呢,血裡有毒,沾到身上的話肉會爛掉,而且除非斫下他們的頭,他們死得比你慢多了。當然你不用怕,貔貅幫已經解散了,那些死士可能也被人道銷燬了。如今在這裡拆房子的,也只是一些煩人的小跟班罷了。”
但每一個都是令人頭痛的小跟班是麼?邵隱跳下榻,腳還是軟的。他可剛發過燒。這樣能殺人麼?嘻,光想着殺人可不行呢。
“我去看看。”
“你少說一個字。”蕭繭道,“你一個人下去的結局可絕對是我們都要下去然後我不得不把你再扛上來,這種累活打死我也不幹了。”
“小蕭。”邵隱望那少年,“你相信過我麼?”
少年一笑,“怎可能相信你那些自大的鬼話。你是什麼人我還不知道麼?”
乖乖,終於笑了。他等蕭繭笑可已經等了太久,他們會成爲朋友罷。他們是曾經立下血的誓約的人,只要繼續在通向最強的路途上前進,他們終有一天會成爲朋友不是麼?雖然那些只是約定,但畢竟還有什麼存在着罷。
邵隱道,“好,我們下去罷。”
確實有人在砸店子裡東西,但四人下去之時,便聽見幾聲年輕人聲音。定睛看時,那些個人已被鐵鏈子鎖了。鎖人的高大年輕人看看他們,揮手道,“客人,沒事了。槿法森嚴,絕不會輕饒這些宵小。”
“喂喂,鳶啊,”蘇蘅道,“聽說你們連葉青也關過是不?”
“啊,那人啊,他因爲違反宵禁令被關進來過三次,人人都知道他的大名了。你們幾個也好面熟啊。”年輕人俏皮地眨眨眼,“公務在身,告辭了。”
他牽着串成一串的人走出客棧去,邵隱聳聳肩,“他們真是好人。”
“不,他們不抓我們,就不是好人。”蘇蘅道,“真的好人不是要見義勇爲麼?看見幾個通緝犯也不抓,一定是包庇惡人,不是什麼好人啦。”
“城月你這促狹鬼,說不了幾句正經話。”邵隱笑道,“蕭兄今次前來,定非僅爲跟班之事。”他望蕭荷,沉聲道,“我想要知曉。”
蕭荷聳聳肩,“這個,我確實不是爲了他們而來。我是爲我兄弟過來。”他斂起笑容,“我想知道,把我的小兄弟託付給你們值不值得。”
“這樣說不是太難聽了麼?”邵隱道,“小蕭與我們,並非因爲類似的緣由而行至一起。你說託付什麼的,他會高興麼?”
蕭荷道,“我本覺得你們太輕佻,不適合與我弟弟作友人,因爲那傢伙太死腦筋啦。但他堅持要我再看看,我就繼續看着。”他又緩緩浮出神秘莫測的笑容,“你們猜猜我看見了什麼?”
邵隱淡淡道,“自滿,驕縱,嘴硬,好鬥,髒嘴,不顧一切,城月,還有什麼?”
“傻。”小少女嘻嘻一笑,“這些就是我們的全部了麼?我怎麼覺得還少了天下無敵呢?”
“看,驕縱。”邵隱笑道,“這樣的我們,真的是你可以託付兄弟的人麼?”
蕭荷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託着下頜,若有所思地道,“呣,或許確實不大好呢,不過看樣子我弟弟已經跟着你們學壞了啊。以前他見誰都輕聲細語跟個大姑娘似的,現在也長成男子漢了麼?讓你哥哥看看?”他大笑起來,“你們幾個都太溫柔了,多爲自己想想吧,不要學我,朋友沒交着,還撿了一件爛差事!”
“你並不想去做那件事,但那是承諾是不?”蘇蘅問,“承諾很討厭呢,你有時候會承諾一些完成不了的事情,以後就盡得找藉口逃走。你看看這裡還有一個人想要當天下第一呢!”
“城月,可別再損我好不?”邵隱道,“蕭兄,你所言者可是真意?”
“也不是。”蕭荷道,“我都是在騙你們的,我只想找個可能認識可能不認識的人說話罷了。”
“你很孤單,”蘇蘅道,“爲什麼不多結交些朋友,這樣一路上有歡笑也有爭吵,不好麼?”
“或許我已經老了罷,”蕭荷笑了笑,“看看,我連白頭髮都有了。”
邵隱定睛看時,那少年鬢角果已有些白髮。少年白頭,無非思愁。他記起葉青,這兩個人的友誼真是奇妙,他暗忖,爲了彼此麼?他們也不全然是爲了彼此做什麼。罷了罷了,他也不胡亂猜,那畢竟不大好。他們還是必須走上各自的路途。
“以後會好的,”他遲疑半晌道,“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們可以看到一切都好起來的以後麼?”蕭荷又露出他漫不經心的笑,“看看,我們如今也在江湖之中有了名聲,如他們少年時一樣了。快了快了,江湖是少年人的,但老人就註定死麼?我最看不慣他就是不求生而求死。這點病算什麼,那樣的磨折與苦痛又算什麼?他沒了希望就是死人一個,但是希望誰能看見,活人與死人又有何分別?”他不知在問誰,終帶着苦澀笑了,“別弄成他那樣子,你們三個誰也別弄成那樣。這樣的話五十年後,我們還可以來兩盤棋局。”
“我連葉樓主也可勝過,弈棋自然不會敗於你。”邵隱笑道,“你們要待到清明麼?”
“寒食之日,今後可供奠祭不是?”蕭荷一笑道,“保重啊,我告辭了。”
“我們都保重,”邵隱微笑,“除非活得不耐煩了,絕不輕易言敗。”
“其實我覺得你這人還不錯。”蕭荷忽又道,“所以毛蟲啊,你不要再裝了,誰都知道你與他有斷袖之情不是麼?”他發出一陣大笑,飛也似地跑了。
邵隱看看蘇蘅,又望望蕭繭,露出些乾笑來,他想了想,還是聳肩道,“有時也不能太相信別人,來自親人的傳言也一樣只是傳言。我知道小蕭你喜歡燕姑娘,所以不要拿劍指着我——”
邵隱轉身就跑,蕭繭舉劍追去,一邊咆哮,“你毀我一世英名,我殺了你!”
蘇蘅攤攤手,吐一口氣道,“還有氣力打架,就沒事。”
那些時日邵隱的傷漸愈了,也有時間四處遊玩。他決定等那一日,卻又不想親見那些事情。那些在他在清鋆樓下棋時曾語與葉鳴翮,葉鳴翮想了一會兒,告訴他這是自尋煩惱。他自尋煩惱的時候還不夠多麼?真是的。
那時邵隱走錯了一步棋,被葉鳴翮抓住機會吃光了他棋盤上全部棋子。最後他只餘王在棋盤上,無奈告負。葉鳴翮那時語重心長地道,“煩惱總來煩你,到那時候再想罷。你還足夠年輕,後悔也無所謂。”
嗯,到他站在楊玄清的面前再後悔?那時候別後悔得腿打哆嗦纔好呢。他第二盤棋勝了,見葉鳴翮似乎有些神不守舍,便問,“怎了?”
“我在想你的話有沒有道理。或許我也得練一下武藝,畢竟若離不可能總與我在一起。”
“你再練也成不了天下第一。”邵隱不客氣地道,“還是多出些鬼點子,讓你家若離給你跑腿罷,你又不是我們一直在路上的,你有產業有活計,別人都聽你的,莫非你害怕再出一個君毅?”
“我有點擔心小夏,怕他做下一個君毅。”她坦白地道,“別告訴別人,若離也別告訴。我只是擔心。”
“別擔心,他不會背叛你的。世上會背叛的人並不多,你不可能遇到兩三四五個。不用嚇唬自己了,他們是忠於你的。”
“你長大了。”葉鳴翮微笑,“不再是剛見那會的那個很有氣勢的小不點了,很好,你會得到你希望的,在你再長大一點的時候。”
“我一直不大愛想那些事情,直到我除了想與睡覺什麼都不能做的時候。”邵隱輕嘆了一口氣,“這樣很好不是麼,這樣的我還是我,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改變。”
葉鳴翮笑道,“將軍,將死你了。”
“我方纔走的哪一步?啊,不對,你偷換子了,這裡是馬不是車!”
“別耍賴,你弈不過我。”葉鳴翮笑道,“對了,城月呢?”
“她天天在找捕快打架,號稱要打敗一百個捕快,徹底破壞槿國關於武者的法令。”
“這可不好,你也不阻她?我這樓子可是臨安唯一的江湖組織了,你別讓城月害我開不成樓子。”
邵隱擡了頭靠在椅背上,“誰能阻了鐵扇君?吃了熊心豹子膽我都不敢。”
“你這是不想。真的要阻攔,她也就聽了你的。城月跟你那麼好,誰都知道。”葉鳴翮笑道。
“我們是好友嘛。”邵隱也笑道,“若離今日不觀棋?”
“他在忙着假扮醫者。”葉鳴翮撇嘴,“以他的醫術,那些人可真得捏把汗。”
邵隱不由憶起上次,道,“前次他不是在嚇我罷?”
“那次倒不大是,不過你不會那麼糟的。若離說不往狠裡說的話,你定然不會聽。”
“那我放心了。”邵隱吐口氣,“再來一盤?”
“不早了,你也當回去了,休要教那兩人擔心。”
“他們怕是也顧自玩呢。”雖那樣說笑,邵隱仍起了身,“這般,便告辭了。尋日再來,定要贏走你樓子。”
“在那之前,先把你前次輸掉的褲子給我。”葉鳴翮狡黠一笑,“好了,別再玩了。”
邵隱走出那小樓。
已過了這個春節,春日便將來了罷。江南的春日總伴着綿綿細雨,但他可不喜歡下雨的日子啊。這樣也好,他不用管太多,該來的已經來了,該走的總是要走。他在這裡等待舊時代的終結,在他自己創立新時代之前。你聽見了麼?他擡起頭,風的聲音,從故鄉來的,你分明聽見了,卻裝作不曾聽見麼?風的聲音改變了,那意味着傳承者的選定。就是這樣了罷。
他忽地又想起傷城和那對兄妹,以及他自己國度的那些傳說。風會戰勝劍麼?他不大知道,於是繼續向客棧走去,哼着他自己的歌子。
那時邵隱感覺有人在注視他,轉過頭時視線也消失了。他總不會知道在看着他的人是誰,片刻之後這些事情也會被他忘記。這樣的事情他總不會記得太深,卻仍有一些被他牢牢攥在心底,絕對不肯劃去。
那些事情如同少年鬢邊的白髮,他們即使覺得它們顯眼,也不會將之拔去。因爲記憶與白髮都標誌着成長,而那時少年也不再只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