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相逢緣定待青梅
金陵六月最是炎熱。因剛過了梅雨時分,天氣不甚陰悶,卻晴熱至極。紅袖招中客人無精打采,撫琴的少年琴師也心不在焉。琴聲丁丁,不久卻讓窗外蟬鳴壓過了。
“阿槭,莫再撫了,傷了手指卻是小的,你還有傷,不要累着了。”那琴聲教蟬鳴壓過,便有人在酒樓中開口。少年琴師長長出了一口氣,知是那酒樓主人銀狐韓鈺。他脣邊微露笑容,按了琴桌站起,一邊伸懶腰打個哈欠,“可虧韓老闆說停了。”他笑道,“否則,可真是要累死小的,那樣這樓子可就沒人撫琴了。”
“若你把自己累死了,我就尋個彈棉花的來繼你的位子撫你的琴,我可不管有沒有什麼人的鬼魂會半夜來尋我。”韓鈺被這小兄弟打趣慣了,也就一笑置之,“傷不要緊麼?上次可嚇死你嫂子和我了,以爲你要教那貔貅幫害死,那樣我可得找彈棉花的——啊!”
他說了半句,已被藍槭在頭頂敲了一記,敲得生痛,“看你這勁道,怕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那麼以後你準備如何?”
藍槭聳肩,“好什麼好,韓大哥,我可是要準備後事了,還有什麼可好的。”
韓鈺止住了腳步,偏頭看那少年,藍槭也毫不示弱地回看,眸子淺紫,一隻較另一隻要深一些——那少年右眼卻是大致失明瞭,韓鈺也是知道的。韓鈺道,“你把手拿來。”
藍槭撇嘴,伸出了右手。韓鈺搭上少年腕脈,面色卻忽地沉了下來,“你——”
藍槭聳肩,“沒事,不過是點破病,一兩個月死不了,三四個月難說,明年這時候,你就找個彈棉花的,我也不會說什麼了。”他向韓鈺露出笑臉,“那麼我出去玩了,這個國家沒人認得我,不會有事的——就和他們都不認識韓大哥你一樣,放心。”
“阿槭,”韓鈺又喚,“早些回來,莫讓巡夜的捕快抓了去,還得店子里人帶你回來。”
“好的好的,韓大哥你那麼不放心我是不?”少年的笑聲與人一同躍出店子,他衝出店子又生生止住,回頭向酒樓中做個鬼臉,然後翻身上房,從房頂又縱上城牆上,還險些因偏盲不辨遠近而摔個大跟斗。藍槭坐在城磚上,晃着腿,又舉起了他的笛放在脣邊。
少年舉着笛放在脣邊,卻久久不曾吹響,就是舉着玉笛做個姿勢而已。他舉了一會,有個聲音從他腳下喚上來,“那小丫頭是誰?不要命了是不是?找個□□把她揪下來!”
藍槭愣了愣,左顧右盼了一下,卻未發現什麼大膽小姑娘,方知他們是找自己,不免露出些古怪神色。他一手撐身而起,打個唿哨,便從城牆上跑過去,從那邊往下一個縱身,留下身後一串驚呼。藍槭可不會是喜歡被人捉住的人,畢竟他也還是身負着十幾條人命的少年刺客飛鳥,在他做那酒樓紅袖招的琴師之前。
從城牆那邊翻出去頗是驚險,因他是偏盲,不辨遠近,不知那樹離自己多遠,藍槭借一塊凸起城磚在空中掠出幾丈,一縱之下氣力卻是不繼,堪堪攀上一棵梧桐。他爬上樹,微微喘息。原本有的那些真都被消磨光了,空剩下一個無用殼子。他覺自己胸口有些潮,伸手一摸,是那將愈的傷口又略微裂開了,流了一點點血。
他不管傷處,只是坐在梧桐樹上,依着樹枝找個略微舒適的姿勢。不久他半合了眼睛,將要睡去,身下樹枝卻又劇烈搖晃起來。藍槭一個翻身,輕捷跳下樹去,“莫三你這人也忒促狹,好好一棵樹都要教你掀翻了——怎麼,你這韓大哥手下的小二,找我有什麼事?”
那來人便是中原第一大門派午夜門三高手之一的暗夜莫三,他年約二十七八,有着黑色的發與眼。他面容並不顯眼,卻是午夜門三高手之中最得門主信任的一人。一年之前午夜門三高手出走,江湖中人紛傳緣由,卻無人知曉實情——自然,他們本身,也怕是不知什麼實情的。
莫三聳肩道,“藍筠清來這裡了,小飛你不是一直很想和他再見嗎?”
聽到那個名字,藍槭面色陡地蒼白,他微閉了眼,道,“還見他做什麼?他也尷尬,我也尷尬,那傢伙笨,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讓他自己悔恨去吧,我不見他。”
“小飛你不要賭氣了,藍他又不是故意的,當時還不是因爲那個妖女——”
藍槭猛睜開眼睛瞪莫三,“小夜,不許你這麼說櫻姐姐!我雖如今不是貔貅幫的人,但是櫻姐姐那時,那時也是被逼的——你們要趕盡殺絕,那是你們做錯了!若我不——那時你們誰也逃不了!”他說得很急,面上也顯出淺淺紅暈來,“你們是俠客,我們是殺手——那時的,我們生來就被當作殺手養大,但是你們以爲我們想殺誰呢?殺手就要被俠客殺死嗎?”
“小飛你又在流血了……不要賭氣了,算我不是,但是藍他真的想見到你。”
“我不要見他,”藍槭道,轉過身子,“他很討厭,那時他想對姐姐——我不要見到他,絕不要再見,我欠他的已經還清了。”
“那麼,若你還我一劍,可以高興起來麼?”
那是個冷靜而幾乎冷悽的聲音,少年驚愕地扭頭,便見一個高大的年輕人——他很年輕,非常年輕,那樣一個藍色的人,修長英挺,肩上負着極長的劍——那人的出現卻讓藍槭的面色從蒼白變了鐵青,他一跺腳道,“刺你有什麼用?刺了你我就不傷了?殺了你我就不死了?藍筠清我討厭你,你也別再在我眼前出現!”他叫着,幾乎喊啞嗓子,又覺自己失態,跺了跺腳,縱身掠上樹去,直至樹尖,坐在上面不看下面二人。
他在樹上坐了好一會,心跳才緩了下來。他再往下望時,樹下已經沒有人了。藍槭坐着,有些悵然若失,手已攥出了汗。他輕輕笑了,舉起了玉笛,坐在樹梢吹了起來。他並不拘什麼曲調,只是漫無邊際吹着。反正相聚也是爲了別離,再不相見反是最好。只是你仍不免常會見我,而我也會因此而見你吶——藍你這傢伙,就什麼也不知道最好,雖然我知道你不會忘記,正如我不會忘記一樣。雖然我們還是不知道一切最好。
少年藍槭就那樣安靜地吹着笛,笛聲在風中暈散開去,他閉了左目,從那失明右目中望出去,一切只是那樣淡淡的紅色,沒有城樓樹木,青天白雲,一切的一切只是永遠無法洗去的血色。他因那滿目血色而拐了調子進變徵,又是一聲尖銳。藍槭移開玉笛,掩嘴咳嗽——那樣轉了調子,也忽讓他的內息亂了。他咳了幾聲,睜開眼,那樣血色的世界淡化了,但是他的世界卻永遠在彼方——自從他右眼失明,刺殺的事情也做不成了——儘管如此可以逃過——但是他卻始終高興不起來。
藍槭又在樹梢上坐了許久,方下了樹,找城門走進去,還差些撞上守門兵士。他向那高大男子笑笑,直朝着紅袖招跑去。他跑近紅袖招,直上縱至二樓,掀開窗板便翻進自己屋中,遂又徑直坐上榻去,將笛子扔到一邊。少年因衣上的血跡而皺眉,下榻掩了窗子關好門,自衣箱內重取了一套衣裳,便裹傷更衣。
他看見換下衣上有那樣一圈暈紅血跡,愣了愣,握着它呆立半晌,又嘆了口氣,撂下它們,拿起了方纔放在榻上的小劍。那是柄輕而細的袖劍,長不盈尺。藍槭將劍與笛子一併放在榻邊,踢掉靴子便躺倒下去,閉了眼。他依稀記得聽見了什麼,似乎是不知何處來的一曲驪歌,在他耳邊打個旋兒,便又朝着不知何處去了。窗外蟬鳴,他也終究只聽得隻言片語。
藍槭醒來之時已然夜半,窗外繁星點點。他覺腹中飢餓,便跑去後堂,韓鈺也已給他留了晚餐。他用了一半,便也擱下碗箸,出了店子。他向天上望望,那星子可真是明亮呢。藍槭伸手向腰間去摸那玉笛,卻未摸到,便撇了撇嘴,又回店子之中取了玉笛懷劍,在夜半街道上閒走起來。他走了不久,便摸出自己的玉笛,吹了三個音,又聽遠遠有人長長唿哨一聲,便露了喜色。藍槭駐足等待,一條黑影穿破夜空,倏地立在少年面前,“阿槭你不是要她給你寫信麼?我如今給你捎來了。往後這類事情可也不要再讓我做了,櫻那女人可不甚高興。”
“貓大哥,多謝你。”少年朗聲道,接了來人遞來書信,“她……她真的不會來了嗎?”
來人答話甚是乾脆,“她說不來了,可也難說,你知道櫻的性子最是捉摸不定。我先走了,你也快回去,莫叫捕快擄了去了。”
藍槭拿了書信回紅袖招去,坐在屋中挑了燈讀。那信不長,一個個娟秀小字如一把把小刀劃在他的心上,“槭,些日前來,殺汝。櫻。”
原來你也還是要來了,所以你才救了我的命——那不過是爲了你自己前來不是?阿姊,等了這麼久,你還是要爲了我前來——那可真好。藍槭讀着信笑了,原來你不會不再來,我們終究會再見——那太好了。
他取出了他的琴,巨竹所制,冰絲爲弦,藍槭微一揚手,那一聲清音便飛了出來,盤桓在紅袖招的深夜之中。
藍槭雙手在琴絃上游走,琴聲一個個跳蕩出來,在他屋中壓下黯淡的薄霧。少年彈到至處,低聲吟哦,“雙盞酒,杯中句。半闋新詞,可敵得世間風雨?三分緣,意難聚,回觴斷情,卻道是紊亂心緒。空止脣際,千言萬語——”吟罷信手,他手指跳動更急,琴幾在少年手下發出哀鳴,那暴雨即將落下——
雨落下前一刻,他忽地止住。雲散見月。
藍槭扶着琴輕微喘息,汗水順着他的下頜滑落到琴絃上,發出丁的一聲。他笑了笑,低聲道,“終究不能終曲了——世間風雨,豈是一闋半闋的詞能夠訴盡的,葬了也好呵。”
他方說出那些字,忽聽背後有人輕輕咳嗽。藍槭手依舊放在琴上,自己不動,身後人也不動。他嘆口氣問,“司馬師兄?”
“奉幫主之命,取汝性命。”那來人道,未待少年對此作出反應,便已一刀斫下。藍槭也不左右閃避,只向前一推長琴,身子頓地矮下一截,那刀只是擦過他的髮梢。
“不自量力!”藍槭笑斥,身子一滑從那人襠下到了他背後,又一個翻身站起穩穩立足,“幫中之人,尤是師兄,怎可能不知我是誰的?這點小小伎倆,我三年前就玩厭了!”言笑之中他被刀光逼退,一個鷂子翻身躍出窗子,“休要砍了人家地方,司馬師兄,你我去別處談。”
“不愧是血櫻那派的紅人,無論如何,你是不會把司馬湛青放在眼裡了。”那黑影自窗中而出,直追向藍槭背影。少年藍槭一身白衣,在夜中也甚是醒目,三兩下便教那司馬湛青趕上,揮刀而來。藍槭仗小巧身法躲閃,口中只叫道,“司馬師兄,我不想傷你!你若識相,儘早退下!”
司馬湛青冷笑,“有意思!你來傷啊?”
司馬湛青長刀揮動,帶着獵獵風響。少年藍槭終也在夜中掏出了那柄短劍來,輕一揮手,劍鞘飛去。
“劍出流觴——”藍槭長聲,那短劍的光華自夜中涌出,一抹湛藍的光焰,繁華而孤單,自極徐之中的一劍,流淌入孤高的月色。他的劍就那樣擊上了司馬湛青的長刀,卻不曾有金鐵交鳴。他們都是安靜的,那劍卻在司馬湛青的長刀之上銘下了一個深刻的烙印。少年一擊得手,向後躍步,“司馬,我不想傷你。你回去找櫻罷!除了她以外,我不會輸給任何人!”
“湛藍一劍,劍出流觴,原來你還真是與午夜門——”司馬湛青舉起長刀,看了一眼上面劍痕,冷冷一笑,“你什麼時候學了永恆藍流觴劍了?我原是不知你資質如此好的——還是你本是午夜門來的探子不成?”
藍槭笑道,“他們縱使卑劣,也不至讓個六歲孩童去你貔貅幫當細作罷。我是誰可不關你事!”
“很好,不愧是先師的關門弟子,也是他唯一的得意門生。你的武藝在下佩服,卻不知你如今還能——”司馬湛青道,“這樣我放了你也是無妨,我與櫻堂主的賭輸了,不過你若再幹涉我幫內事由,我們可不會再手下留情。”
藍槭道,“那方纔你爲何手下留情?我如今武藝不及年前一半,若你真要殺我,絕無更好機會——司馬師兄,你可不能心軟吶。”
司馬湛青凝立半晌,道,“你畢竟是我們看着長大的,更兼血櫻堂主的緣故——你若想笑話,便笑話罷,畢竟與她有着煮酒之約的不是我,而是你。記住,你休要再管幫中之事,否則我會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