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雖言無憾爲君死
如若真的那樣,當初你爲什麼不殺了我?凌昀那時有些想要說出那句話,但是他始終未說出,只是淡淡笑笑,“三月初三,我給你答案。” ★тt kǎn ★℃O
“燁之。”她微擡頭,目中的光冷冷的,“你想過什麼答案,都不必說了。這一切是應該有個終結,我只是來告訴你這些。”她那樣冷冷道,轉身走進了客棧。凌昀依舊一手按着心口直立着,許久方苦澀一笑。
已經是春日了吧,天氣應該暖了,爲什麼還這麼冷呢?
午後,天色又陰暗下來,到了傍晚便有細雨落下。凌昀立在雨中,仍雨水淋溼他的黑髮青衣。他生得身材瘦削,一經雨淋更顯落魄,直如一個來京趕考卻未得公民的書生,呆立在那江南煙雨之中。他看着街道上行人撐着紙傘不緊不慢走着,便有一種憊懶的感覺,她或許終於可以把那一切都拋開,只爲了自己而前行。
只爲了自己而前行,凌昀自忖,是的,他之前所作爲他人之事,遠逾爲己之事。他生性淡泊,優柔寡斷,這些其實都還沒有什麼,也不是什麼大事。如今,卻是將那命運之索斬斷的時候了。他逃避了兩年又七個月,卻必須回到那原點去。
他在雨中擡目往那清鋆小樓望去,這樣的時候飛檐上會向下斜斜掛下雨線呢。那葉樓主會在雨聲中與她那傲慢的友伴對弈麼?三日之後,在那清鋆樓前,一切也都會結束了。他尋思,那樣就結束了,別的什麼也不必去擔心。
衣服溼到可以擰出水的時候,凌昀方回到客棧。他不曾在屋裡點燈,也不曾弄乾衣服,就那樣溼着坐在屋中竹椅上,一夜無眠。
三月初一那日,他便顯得更加蒼白憔悴了,連他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他依舊在臨安城中亂轉,卻也沒有見到一個熟人。他沒有再見到葉青,也沒有見過葉鳴翮和林若離,更不曾見到雲碧與諶忻瑞——那曲笛也不曾再響起了。他曾那樣期望與等待的人,不過留給了他一個決絕離開的背影。他有那麼一刻想去找她,向她吐出自己的心意,但他又根本不知道,他們是否真正相愛過。
凌昀走在街道上,漫無方向。臨安雖是國都,卻也並不比金陵大,甚至不如金陵繁華。凌昀看見路邊兩個老人坐在樹下下棋,爲了一個卒子爭得吹鬍子瞪眼,讓他看得甚是好笑。但他又細想,難道他自己和忻瑞不也是如此麼?爲了自身之外的事物相爭,本便也是人之常情,爲何還要笑話那兩個老人呢?他和忻瑞纔是不像話吧。而凌昀他自己,也只是個僞君子啊。
他記得那最早最早的時候,他還只有六七歲——那時他剛學劍,剛剛認識忻瑞。師傅讓他們二人發誓同生共死永不相棄,但他們都違背了這個誓言。
所以他們必須拔劍相向。
他們只是相互背叛別離,因他們之間早就有了不可彌補的裂隙——因爲雲碧,因爲他們不得不相離。
三月初三日天還未明,凌昀便已走到了清鋆樓腳下。那裡安靜無人,凌昀想是不是因他來得太早了,纔會如此。
這一年三月初三也正值清明時分,然並沒有雨。晨光熹微,東天已然發白,顯是天色漸明。凌昀抱劍立在清鋆樓之前,思緒又不知跑去哪裡——這是時候了,這一日在劍下倒下的會是什麼人呢?還有,雲碧會來這裡麼?
他擡起頭,清鋆樓上還沒有熄去夜燈。遠處有公雞啼鳴了。這一日,要等到什麼時候,忻瑞纔會來呢?
槿地的人,怕不一定會注意他們。捕快們會把他們抓走麼?他自己也算個掛冠的老捕頭了,如果遇上熟人要說什麼纔好呢?難不成要賠笑說請給個方便讓在下決鬥——那樣的話,卻也太促狹了吧。
他抱劍立在清鋆樓前,檐上昨日的雨水滴下來,落在地上發出點聲響。他忽然又想起那紅袖招中少年琴師,和那孩子令人嘆息的命運。那七絕之中,琴是第一個故去的。下一個會是劍麼?其餘幾人,怕都還是有着長命福壽之相呢。這一日之後,他自己能夠去看那些人的命運麼?那個已經死去的孩子,又會在什麼地方帶着諷刺的微笑看着一切呢?
這江湖是那些少年人的了,他自己怕已不再有資格評說。那麼這樣的一切,卻真的足夠了麼?當然或許不夠吧,不夠又有什麼別的可說?他曾經在一個老人的家中見到過一疊詩稿,知那老人祖輩自極西前靖而來,那些詩中具言亡國之憾,字字血淚。
有對故國之憶,還有對敵國之恨,亦有自省其身,更有歌詩國中將士,縱他們戰死沙場。
而他與忻瑞呢?爲了一點小事,一兩個人,就互相殺伐。這還是在這槿呢,如果在鄴呢?
那些口音奇特的碧眼兒,他們眼中的江湖,又是什麼模樣的?
那許許多多沒有答案的問題就這樣涌出來,最後就連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了。
但是日頭還沒有出來,那個人也還沒有前來。他只是孤單一人,抱着長劍立在天地蒼穹之間。天上星子逐漸隱了,該是黎明瞭,早就是黎明瞭。忻瑞呢,忻瑞在哪裡?他想着,撫摸着懷中的長劍,他唯一的劍。
我們在唱着這樣的歌,唱到最後依舊是相離。他擡頭,天明瞭罷。
日頭剛剛跳出來,凌昀便聽見了腳步聲。那腳步聲從長街另一端響起,徐徐而來。那是忻瑞罷。他終於來了。凌昀想着,一點也不激動。
就在那等待的一段時光之中,他已經徹底的平靜了下來。他不再猶豫,不再踟躕,他只是變得很平靜,如同一潭死水。
那一日之後他就已經死了,和死裡的死一樣已經死了。所以這一日發生什麼他都不會在乎,也不會有人在乎他。
他拔劍三寸,微彈劍鋒,目光平靜如深潭。遠處長街底端有一個黑衣年輕人緩緩行來。愈發近時,凌昀可以看見那個年輕人面色很蒼白,眼裡卻有着不滅的火光。那火光只燒灼自己而不燒灼對方。但是那個年輕人又是不緊不慢地緩步走來,如同萬事不繫於心。
終於到了這一刻麼,凌昀並不激動,只是很平靜地看着那年輕人行至自己面前,然後他微笑道,“忻瑞賢弟別來無恙。”
諶忻瑞也只是淡淡,“燁之兄別來無恙。”他聲音淡雅,也無任何戾氣,卻仍然有寒意自他身上散出,“今日前來,身後事可備好?”他就那樣平靜道出,面上仍然沒有什麼表情。
“凌某尚無家小,也無甚牽掛之事,然在下卻不認爲今日死的人會是在下。”凌昀道,似笑非笑,“或許死的人會是你也說不定。”
“久別重逢,立便說此不吉利話。”諶忻瑞淡笑,“你我真是老性子未改,想來這二十年交情也不是白長的。”
“只是你逼死了我,也沒得到你想要的,最後還是隻得消失世外。這樣得不償失,是不是很不開心?”凌昀也微微一笑。
“我是沒有得到我要的,但我不會後悔。”諶忻瑞道,“至少我試過了!剩下的是天做主,我輸給老天,我無話可說,而你,我不能輸給你。”
凌昀又笑了,道,“我優柔寡斷,反覆無常,這些不勞你多說。你我這麼多年交情,對方性子自己也知曉的。”
諶忻瑞望定凌昀雙眼,久久方嘆口氣,“是的,你我本便比任何人都知道彼此,用不着別人提醒,你我就是這樣的人。”他聲音忽一凜,“我記得,你似乎還沒有開過殺戒。你手上本沒沾過血,怎敢說你能殺我?”
“只因人人皆道邪不勝正,我也只是給自己報仇而已。”凌昀淡淡道,“我有此有信心,可以殺了你,因你走的路已然不正。”
“那麼怕是什麼也不用再說了。話已說盡,剩下的取懷中三尺劍便可。”諶忻瑞低聲嘆息,“我們說的,怕是太多了一些。”
“不,還不夠。”凌昀道,拔出了鞘中青青的劍,那劍在他手中長吟陣陣,“但是,剩下的,我們只能用劍來說。”
諶忻瑞微聳了聳肩,也拔出了劍,“那麼——鳳翔天宇在此作一了結,也只能用劍了。”
“等一等!”忽有聲音傳入二人耳中,兩人原本已做出攻勢,卻都被那聲音化爲無形。轉瞬便有一個年輕人立在二人之間,正是那清鋆樓二樓主林若離,“誰把這清鋆樓前當角鬥場來着?你們二人縱是成名前輩,來這清鋆樓前決鬥作甚?今日葉樓主要在此等一位貴客,若撞見你們打架,豈不晦氣?”
他言辭頗不留人情面,二人也自覺理虧,無甚可說準備離去之機,有女子聲音道,“若離,你言辭太過,又爲樓子樹敵。”一面有一年輕女子自樓門口行來,對二人道了萬福,微笑道,“若是平日,我定不會叫若離如此攪人興致,只是今日王主要派人來送盤殘局,若使撞着了,怕是這城裡又得宵禁半年,只是對不住二位了。”
“哪裡,這本是我的不是,還請葉樓主恕罪。”諶忻瑞對那年輕女子微微笑了笑,轉身對凌昀道,“那麼,出城去罷。”
而諶忻瑞沒有說出的是,一切因緣,也是應在今日了結了。他只是不回首,率自離開。凌昀望了那女子和年輕人一眼,也自後跟了上去。他只是那樣跟着諶忻瑞,鳳翔劍尚沒有入鞘,那青青的光在晨間清冷空氣之中閃個不休。
方出了城門,忽有一陣烈風自後飄來。凌昀回劍一擋,卻什麼也未曾擋到。他又一回身,諶忻瑞也似注意到了什麼,止住了腳步,“似乎還另有人要取你性命呢,燁之,那我也可以等待。”
凌昀冷笑,按劍而待,忽有有風聲自左側而來,他左手持劍,便向右旋步,劍風斜斜掃出,然什麼也沒有。
那讓他也有些惱火了,也不管忻瑞知道——他的劍術忻瑞本就最清楚不過,也無甚可掖着藏着——他身形一止,左手平舉長劍,那樣靜靜等待對手下一次攻勢,青青長劍在風中長吟不止,而他的人卻很靜,很穩。
那只是頃刻之間,又是一發攻勢,他的劍終於與對方武器首次相擊,發出一聲金鐵交鳴。隨那一擊,那個身影也浮現了出來。不高的人,裹在黑色大氅中,任誰也看不出是什麼人的。
而那一刻,那大氅中人手腕一擡,立有一抹雪亮的光自他手中亮起,在凌昀微怔的一刻,人與兵刃一併撲了上來。
凌昀手中的劍與那人兵器幾次交擊,知來人氣力漸頹,但那人一次又一次進擊,最後不顧自己露出空門,拼着一個同歸於盡——凌昀看不出那是什麼招法,目光驟冷,長劍斜斜刺出。他看出那人兵器不過一尺長短,順勢而上,只有那一人會死——那樣凌厲的一劍,便刺破了斗篷,刺穿了血肉,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那幾乎刺透了對手的心。
他的劍止在那裡,沒有拔出,“你……可有什麼遺言?”他帶些猶豫地道,手微放開劍柄。
“燁之……”
那個聲音,那個聲音是——他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但那個聲音確實是……“你一定要活下去,連着我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