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殘歌故地問誰眠
蕭繭是在接近金陵城的地方第一次向邵隱提起辛鵠的, 他對那少女的提及讓邵隱知曉自己所見非虛,而那一些他答應的事也成了潑出去的水。說出去的話自然是咽不回去,而邵隱也對食言沒有太多興趣, 他若想變胖, 自可去找些東西吃, 不必無謂食言而肥。
這些自然皆是玩笑了, 而所有人都知曉, 無論何人,命運已將他們帶至出發的時間與地點。
而在那時邵隱問起傷城,蕭繭卻一臉茫然, 告訴邵隱自己從未聽聞過這奇怪地點。莫非那是自他自己的故土來不成?邵隱一向對神秘之事不甚好奇,在此時也不禁疑惑了。那會是什麼來歷, 誰, 來自何方?但是那辛鵠讓他殺的劍神又是真實存在的, 這樣一切,那個少女, 是爲了什麼才提出那個古怪的要求?
邵隱並不知曉一切的起源,他只是那樣去繼續前行。
走進金陵之時邵隱心不在焉,連衛兵叫他聲音也未曾聽見。而他這未聞又造成了自己是別地貴族的假象,衛兵沒攔他,任他大搖大擺走進城中, 留下蕭繭收拾攤子。邵隱一直對世事不太經心, 不知是因爲什麼, 而所謂流星門“門主”之事, 也成了三人之間打趣的笑料。自然還有更可笑的事情, 便是那流星門名聲經了鐵扇君蘇城月的口,播散到整個江湖去了。
那時邵隱不甚注意周遭, 耳中卻聽見一個聲音,悠長而清亮。那是葉笛的聲音。這樣清秋時候,會有誰人吹響葉笛呢?
邵隱仰了頭去,見一個與他年歲差不多的少年人坐在屋檐上。似是注意到了他,那少年招招手,“好啊。”
少年赭衣白衫,敞着衣襟,腰上掛了只鑲着寶珠的短劍,向下看時,眼大而清亮。邵隱見那是個很英俊的少年人,看起來也很不錯性子,正想回應,蕭繭從他背後拍他,“看什呢?”一面也看上去。
邵隱聽那一句之後再無下文,轉了頭去,看蕭繭張嘴怔住,道,“你們認識?”話說出口,他恍覺蕭繭與那屋上少年頗爲相似,那時蕭繭終於開口,“你——你怎麼在這裡?”
“我如何不可以在這裡?”那房上少年以一種快活的聲調道,“你可以來江南,我不可以來,什麼話?小毛蟲你也太不尊敬你兄長了啊。”
“呸。”蕭繭反脣相譏,“是你這蓮蓬不好,多少年也不回家一次,要不是你完全沒變樣子,鬼才認得出你來!”
“你心中還有我這哥哥,蕭荷真是熱淚盈眶。”屋上少年道,作出要擦擦鼻子的架勢,“那你呢,你從家裡跑到這裡幹什麼?”
“我在找傷城,你幹什麼?”蕭繭沒好氣地回答。
傷城麼?聽那少年迴應,邵隱也略有些悵然,他們這算是友人麼?真是奇妙。他低微嘆了口氣,聽那屋上蕭荷道,“我來找一個人,並且殺了他。我在找葉青。”
那個名字讓邵隱一驚,葉青麼?那個唯一可以讓他沒有招架之力的年輕人——,不,他不想這些,“爲什麼?”但他聽見問題從自己口中發出,“你爲什麼要殺了那個人,是否人人都想殺了他?”
“我想要殺了他,人人也想要殺了他,不過我想殺人和別人無關,”蕭荷翹着腳道,“那些人爲了世俗之名,而我只有一個拔劍之約。”
他一躍下屋,站在那二人面前,個頭比邵隱還略高一些,“小毛蟲,你們在這裡找傷城可是找不到的,傷城怎麼可能在這種地方呢?”
“那傷城在哪裡?”邵隱問,“在下受人之託,在世間尋找名喚傷城的城池。”
“這這,我走遍七國,只知道傷城在憶水之南,忘川以北,陌路盡頭,離淵之側。啊,別問我爲什麼知道的,這不過是個傳說嘛。”那少年蕭荷道,“要找傷城只有鬼才知道,當然我想我認識的那個病鬼定然不會知道,或許你們可以去問他?反正我與那人是要履行一個約定而已。”
邵隱道,“原來如此麼?”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麼,白菜?”蕭荷忽問,“反正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我也要知道我弟弟都甘願跟隨的人到底是誰啊。”
“我是邵隱。”邵隱道,“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
“啊,你是那個很會畫畫的邵隱?”蕭荷叫道,“很好很好,給我畫張相可好?”
“哥!”蕭繭終於按捺不住,一擡手,便有一枚銅錢疾飛而出,蕭荷躲閃不及,被那銅錢印在腦門上,銅錢滑落,他額上也被印下一個方孔四個篆字,看起來頗爲可笑。“好,你等着,小毛蟲。”蕭荷按着腦門,恨恨道,“下次再見,你不要帶這白菜來,看我不打得你滿地找牙!”一面轉身又跳上房去。
蕭繭嘆口氣道,“家兄就是喜歡捉弄人,下次我去說說,讓他休要再這樣。”
“小蕭,”邵隱忽道,“你兄長是葉青的朋友麼?”
“我不知道,我三年沒見過他了。”蕭繭道,“怎麼,你也與那個人有舊?”
“那是這世上唯一擊敗過我的人,”邵隱道,“我記得他。”
“那就記得唄,又出了什麼事?”蕭繭問。
“不,沒什麼,我只是說說,”邵隱道,“走罷。”
邵隱言畢便踏了步子向城中走,雖他自己也不知應當去向何方。憶水,忘川?算了算了,先去殺了劍神?殺得掉麼?先去找蘇城月,那個姑娘可以解開你一切疑惑——只要她肯回答。
而他希望相見時那姑娘心情還不錯,至少不要見面開打便好。他可受夠了一見面不說一句話一扇子敲上來這樣的事情,也沒有誰能受得了罷。他想到那裡,又不自覺露出笑意,你還好麼?有些日子不見了,可還記得舊日天下第一的盟約?你自然會記得的,在我忘記之前你都會記得,因爲你是那麼個好姑娘。而我可是個男子漢麼?誰知道。他心不在焉地前行,聽見遠遠傳來笛聲。
是誰在吹笛?歡喜中含着悲鳴,希望之中最絕望的一刻,那是誰?邵隱想要知道,想要走去那笛聲的附近確認笛的主人,然蕭繭一把拉住他道,“客棧在這裡,你不是要等蘇姐姐嗎?這麼失魂落魄,蘇姐姐不笑死你纔怪!”
邵隱一怔,那笛聲也不知何處去了。他輕嘆了一口氣,便隨蕭繭進了客棧。客棧還算乾淨,但他卻總覺不知何處有一些奇秘的東西,讓他覺得不安。
邵隱強抑下心神,便教蕭繭去外面撒了聯絡暗號。小蕭回來說是平日先在城中走走,待蘇蘅來了便可繼續前行——那個諾言麼?
邵隱又想起自稱辛鵠的少女,她恬靜得如一個世外之人,但那言語之中卻有着深深的怨恨。爲什麼?他曾想問也問了這個問題,但並沒有得到答案,但只有在重逢之時才能得到回覆。
二人在客棧放了行李,蕭繭提議在城中走走,邵隱也無甚他意,二人便出了客棧。閒走片刻,邵隱便指了家名爲紅袖的酒樓問蕭繭要進去否,蕭繭撇嘴言述不願再聽對方狼嚎一般歌子,邵隱聳肩不以爲然,卻也未進去。
二人便向西行,一刻便至了城門近處。邵隱見城牆之上有些張通緝文書,湊上去看時果發現自己閒時畫下交付的也貼在上面,他因此而略微想要笑,又見一個年輕人一身青衣,在看那同一張文書單子。
那是一名劍客,邵隱在與那人言談之時知曉。那是一名劍客,所以他不會知道什麼,除了那些傳聞。——那些傳聞之中自然有真的也有假的,但誰在乎?
他拋下幾句頗不負責任的言辭,忽聽身後風動,便知有一柄劍疾刺而來。他知是那燕逸秋——這些時日之間雖去了臨安議事,那小姑娘卻愈發過火了麼?他也不多想,拔劍便上。不管她是誰了好不?不管她有多漂亮,她是有毒也有刺的,不像——不像那個姑娘。說人人到,這地還真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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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舒了一口氣,卻驚覺那蘇蘅的劍也朝着自己刺來。這可不好不是麼?少年撇撇嘴,對一邊蕭繭使個眼色,蕭繭會意地點點頭,便率先拍手叫好,又拆散一串銅錢,散手便扔過去。邵隱覺那銅錢打在身上頗痛,知是蕭繭故意,便瞪他一眼,幾人停下,那燕逸秋急退之時,蕭繭的手指又一動。
那是一隻血蝴蝶。
閒談兩句,他不知怎又惹了小蘇城月,一路跑走時撞在行人身上。邵隱方想道歉,卻見那人是他識得的。這樣一生之中僅有的敗績——也是他尊敬的人。
“葉先生。”他不自覺叫出如此話語,卻又立時被蘇城月搶白。蘇蘅對邵隱拼命使眼色,假意叫了一下什麼名字,便將他一拽跑走。那時他還不曾向葉青道別。
當時邵隱曾想起蕭荷與他說的話,那麼這會是最後相見麼?我還不曾勝過呵。
他停下來,見蘇蘅正望着他。邵隱有些不好意思,便將目光轉開道,“你到底要說什麼?劍神我是一定要殺,沒辦法商量了。城月,你可不會高興邵某背信罷。”
“你不一定殺不了劍神。”蘇蘅沉吟片刻道,“但很危險,我知道葉青也是那裡的生還者,如果你比他強——啊,他比我厲害,我比你厲害,你是打不過他了,可惜你也只有送死去了。”
“蘇姐姐,”小少年蕭繭在不遠處叫,“你不在的時候阿隱哥哥光欺負我。”
“小蕭。”邵隱假意要怒,小少年反又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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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姐姐,用敬語說話果然很好玩,外人都被唬得一愣一愣,不過這樣說話也很累啊。”
蘇蘅搖搖頭,“反正你是世家小公子,敬語用得習慣,我可是平民兒女,上一次用了好多種髒話去罵那小捕快,還真是有意思。”她舔舔嘴脣,又笑起來,“不過這可也不是什麼好事,你小孩子不要學。”
“那麼什麼是好事,城月?”邵隱笑問。
蘇蘅揉揉鼻子道,“我們做過了很多好事啊,上次你把鑫城旁邊的那個什麼暮延還是別的小地方那個狗官殺掉,那裡的人不是還打算給你一塊‘爲民除害’的匾麼?還有那個,那個,反正你上通緝單子也不是打家劫舍殺人放火嘛。”
邵隱又笑,“那算是好事麼?不盡然罷。我只是爲了自己而讓手上染血,從不想鬧出這麼大亂子——而事已至此,什麼都無用,所以也說的好些。真若到不得了之際,我們還是逃到小蕭的城池裡去避難好了。”
“不,我的城池是不要鄴人的。”蕭繭立時道,“那是我祖上留下的規矩。”
邵隱愣了愣,望向少年,蕭繭冷着臉,本是俊俏可愛的小少年,這樣一來也很是陰鬱。邵隱聳聳肩,“那我終究無處可去了,”他用一種漫不經心宣告的態度道,“反正我已經背棄了自己的國度。”
那算是什麼藉口麼?那時邵隱如此思度,那不是藉口,但他並不在意。他在意什麼?好罷,一個承諾,一個故事,還有舊日而來的一切。他拋棄的,他懷念的。邵隱記起義父,那在鄴國做了三十年質子的邱公子,他自己父親的摯友,他記不清父親的面容都必定記憶的一個人。那個英俊而憂鬱的人,他總在沒有月亮的深夜之中用他的笛吹一曲輓歌,並且等待那些再也不會回來的詩人。
他記得也不願提起,在他看見蕭繭憤怒的時候。因爲他內心也有什麼讓他憤怒,因爲那是不可磨滅的國度之間無法消亡的仇恨,他們都記住那些仇恨後面的那個人,所以他不願在此時此地表述他的憤怒。而事實上他也並不憤怒,他只是覺得有些孤單,有如他回到了行程的起點。但那時他自己並不覺得孤獨,雖然他永不再想回去。
那此時此刻呢?邵隱嘆了口氣,問蘇蘅,“你知道傷城麼?”
在這之前,無論如何得完成那個承諾罷。而蘇蘅只是皺了皺眉,便答道,“非鄞所在的城池難道不是傷城麼?”
原來那就是傷城麼?邵隱覺得有些奇怪,但蘇城月知道那些不是麼?她不會犯錯直到她開始犯錯。少年搖頭以趕走那些紊亂的思緒,遂又開口,“是在那裡?”
蘇蘅道,“大概是罷,我只是聽聞,你也可不當真的。”
“我可從未把你的話作假過,”邵隱道,“所以我去定那裡了。小蕭,我們準備一下罷。”
“阿隱,你真的要去那裡?”蘇蘅皺眉。
“有一個人與我約定,我殺了劍神,她會告訴我她的故事。”
“不行,你不能殺了劍神,因爲葉大叔說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邵隱聳肩,“天下第一美大叔?你莫非覺得小蕭不夠俊,要去找那大叔來看一看?”
“你!”少年蕭繭又叫出了聲,邵隱一笑,“小炭頭,休要生氣,城月眼光很高呢,她看不上你也是正常,不定那劍神真是天下第一美大叔呢。”
“阿隱!”少女不滿地叫道,“你再這麼說我把你舌頭割了,教你以後再也沒得口舌多!”
“啊啊,我可怕呢,”邵隱假意擋擋,“先回客棧罷,說人人就到,你今日在此也出了我的意料,我的先行官,邵某可真是太佩服你了。”
蘇蘅撇撇嘴,“少給我戴高帽子,阿隱,再這樣小心我叫那三個小捕快抓了你去。”
“我聽說貴族是外交豁免的。雖然把以前那些扔了,特權還是可以留下,也有點用處。”邵隱道,“別想用這個嚇唬我,我可不吃這一套。”說着朝蕭繭撇撇嘴。
少年蕭繭又嘆了一口氣,道,“那便走罷,回了客棧再細細商議,在外面教人聽了去也不大好。”一面扭了頭便向客棧方向走去。邵隱蘇蘅對視一笑,便也自後走去。
那時邵隱聽見笛聲,不知從何而來,何時止歇。他駐足之時笛聲散了,啓步之時笛聲又起。那是爲了什麼?他不知曉那一些的,這樣一夜,伴着如此橫吹,有誰能安眠呢?笛是好笛,音是佳音,卻讓他想起那無月的夜晚,在惠遠城中,那沈公子吹的一闋輓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