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懷舊日亦難回
“姐姐!”藍槭忽地叫道,“我不想死——我是不想死的,但是姐姐,你爲什麼總要匆匆離開?”
櫻又轉過了身,深紫色的眸子冷漠而美麗,“我不欠你什麼,阿槭,所以不要指望我會爲你做事。”
藍槭沉默良久,他呆立在原地,看櫻的背影去得略遠,方叫道,“是的,姐姐不欠我什麼,從來沒有——只是我欠姐姐的,有那麼多。”他的聲音輕了下來,“我欠姐姐的,根本沒有方法還清——上一次說過,你也知道。”
女子轉身,眼神銳利起來,那自上而下的凜然讓少年覺得有些寒冷。“那些我不管,”她用着一種歌吟一般的聲調道,“午夜門已滅,狡兔既死,走狗也烹了罷。你未能滅午夜門,亦不能再做刺客,對於組織已然無用——雖然司馬湛青嘗爲你開脫過,你仍是不能免責。我總是給人機會的,你不想死,也有不死的理由,沒有必要放棄自己。”
少年沉默片刻,只問,“韓鈺……他還活着嗎?”
櫻脣角輕揚,“你說呢?”那笑容綻放在她的臉上,卻清冷而寂寞,“他逃了,雖然遲早會死在我們的人手上。午夜門三高手逃了卻是可惜——不過,我想問你一句,若我殺了藍筠清,你會恨我麼?”
藍槭望着廢墟,嘆一口氣,“說不準——或許我也會爲了他報仇,就像我爲了你可以殺了他一樣。”
“若你永遠不知自己是誰,終究不致如此痛苦。”櫻緩緩道,“不多說了,就此別過罷。”
她言畢轉身,朝着長街彼方去了。女子走去的時候裙裾隨着腳步微微顫動。藍槭用手背擦了擦眼,又有血流進來嗎?無所謂的——我們終究要再見,不過即使再見也不會如何。
他在逐漸明亮起來的晨色之中,看見遠方來的兩個身影。
那是兩個少年人,一個較另一個略高瘦一些,自然都比他自己高了不少。較高的黑衣,較矮的白衣,那跟黑白無常似的,藍槭想着不由笑了,只等着那二人走至身前。
他看見那高瘦的一個還是個小少年,比他自己還要幼小,很俊俏可愛,有着茶色稚氣的眼。另一個也比他大不了多少,眼是藍色的,那樣一種最深的藍色,卻還未及有黑色摻入,他們與他自己的年紀相似——也是麼?藍槭開口道,“二位兄臺可是從鄴國來的?”
那藍眼的白衣少年忽道,“惠寧藍氏——你是那個孩子。”
他語氣雖是平靜,卻讓藍槭一怔,片刻藍槭裝出個笑臉,道,“此話從何講起?我與二位兄臺可是初次見面罷。”
“初見麼?”那白衣少年輕笑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眸子裡的藍色轉着圈子,“惠寧,藍家,你這小丫頭要隱姓埋名到幾時?”
藍槭大驚,往後跳了一步,“你,你怎麼會——”
“我們不是初見。”那白衣少年靜靜道,“一年之前,曾有人讓你來刺殺我,那纔是我們初見——你只是和小蕭初見罷了。惠寧藍氏的劍技果然天生,藍城主也曾告訴過我些什麼——包括他曾經丟失的一雙子女。我是陽谷侯。”
藍槭面色驀地煞白,“你——我當時那麼重敲你,你沒死掉還跑到這裡來?”
白衣少年脣角一揚,“我可不會在那樣一個拙劣刺客的手下死的,尤其是打不過而裝可憐的小刺客。”
“那你說吧,你要怎麼辦?”藍槭有些惱火,便乾脆起來,“你說,怎麼辦?你要殺了我?讓我把僱主給你殺了?還是你現在不大想活讓我把你們殺了?”
“喂喂,說得太過了啊。”那黑衣的小少年插口道,“阿隱哥哥他沒有說什麼啊,他沒有什麼責怪的意思,所以你也不要這麼容易生氣嘛。”他人雖高大,卻還未變聲,聲音很是柔和,藍槭驀地就白他一眼,“你這不男不女的小孩子,大人說話插什麼嘴?”藍槭因方纔那件事又兼紅袖火難甚是不快,心頭悶氣一股腦全倒了出來,“你們兩個,想怎麼樣?”
“小蕭,算了,”白衣少年輕輕道,“無事的,我可不會對個小孩子動手,某雖殺人無數,還是不殺小孩的。”
藍槭冷笑,“你既也是貴族,聽你說話手上也染過血,你就不怕他們不認你?”
“他們認不認我與我何干?”白衣少年說話的時候眼神也厲烈起來,“我背棄鄴,他們也背棄我。我是我,別人怎麼看不關我事,你不也是這麼想麼?”
“我不敢這麼想,”藍槭道,“我想回去,比誰都想,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鄴是不會逃走的,”那白衣少年道,“你想回去什麼時候都可以。”
藍槭忽笑了,“你這人也真是計較,我回去幹什麼?和他們說,我殺了弓月伯,惠遠伯,刺傷了陽谷侯?他們會拿皮鞭抽死我,然後扔到山裡頭給狼吃。”
“我可以寫一封書信,訴於他們你是受人逼迫。有我開口,你不必擔心。我雖背離了鄴,那些封地卻是還在,那些權力不用也是白費——怎樣,你肯回去麼?”白衣少年道,“你傷過我那件事情,我並不在意。”
“我不回去!你這人也真是的,我回去了對你有什麼好處?”藍槭叫道,“喂,那黑小子,你是他的跟班麼?”
黑衣小少年一直在看別處,猛被叫到時也似被嚇了一跳,“啊?我?我若說是爲了殺掉他,你會滿意麼?”他露齒笑笑,“我叫蕭繭,不是什麼黑小子,衛國的人,生來和鄴國有仇的那一種,不過吶,你看見這根小白菜也是背叛了他國度的人,所以我們是兄弟。”
這兩個人看着可真可厭吶,藍槭這麼思忖,爲什麼所有人都在炫耀這些那些呢?他並不知道那是爲了些什麼。嫉妒?他也用不着嫉妒這樣一羣人罷,看他們這樣,總也有一天會死於刀兵——但他們一起出現就是讓他很不開心。“喂,”他道,“你們知道些什麼,可不要和別人說好不?要不然我很可能在半夜把你們的頭提走的。記住,我現在已經不想再殺人了,而若殺了你們,我可一點也不會覺得遺憾呢。”他吐吐舌頭,但卻不知怎地,忽想起了那一刻——他不會忘記。
“槭。”他坐在樹枝上,忽聽見下面有人叫他,往下看看,是司馬湛青。司馬湛青的手裡拈着一隻信封,“幫主給你新任務了,不要老閒着。”
“又是……”藍槭小聲嘟噥,接過了飛上來的信封。他打開看了看,信封內壁上就三個字:陽谷侯。少年撇撇嘴,雙手一合,信封被他扯做碎片,扔在風中,“司馬師兄,光是這種事情,我也會煩吶。”
“那由不得你。”司馬湛青道,“快去快回。”
藍槭坐在樹上,又嘆了口氣,“姐姐呢?”
“她有事情,出去了。”
“我去。”少年跳下樹,“告訴姐姐我可能回不來了。如果我不回來,就讓她把幫主殺了算了。她不讓別人殺我,如果我回不來,就算幫主殺了我好了,我走了。”
陽谷啊,他想惠寧,惠遠和寧遠這三城的主人,會把自己的府邸坐落在那座城中呢?若在惠寧——他一想到惠寧,就覺有些頭痛,或許,應當在惠遠罷,他也須動身了。這樣一場旅程……
他從鑫城出發,途經清化,亦列,晉寧,在月圓之夜到了惠遠。惠遠城中有搖着扇子的閒人,聽他問什麼事情都說不知,又似忽地想起什麼——“記得以前是有個陽谷公的——是王上的兄弟,小小就丟到這裡來的。前幾年聽說他想謀反,給王上殺了,留了個小孩子,怪可憐的……你說的不會是那小孩罷——他阿爹給殺了,可能封地還在罷。”
應當是那個人了麼?藍槭自己也不知道。他偶爾會摸摸自己懷中的劍,有些硌手。他問過那些人在什麼地方,最後也問到了,卻就是在那惠遠城中。藍槭就在那同一天找到了那府邸,一座二層小樓,遠未及他先前所殺的那些小貴族豪奢——他站在花園裡的一棵樹上,定定地看着屋中,屋中的白衣少年握着三隻畫筆,對着白卷冥想——就是此刻。
藍槭足尖一點樹枝,縱身撲入。那白衣少年怔了怔,他便乘那機會一劍前刺——尺長懷劍刺入那少年前心不足一分,便被一股大力反彈開來。藍槭知那人既是鄴的大貴族,定然身懷武藝,本有防備,也看了屋中陳設,便微一放手,斜推劍路,向牆壁一掠而去,伸手便抓下牆上懸掛一柄長劍——他早看好的再攻之機。藍槭抓住長劍,覺那劍看似細巧,入手時卻頗爲沉重,劍鋒也渾圓如同一片韭葉,他知那劍必有來歷,暗下決心,便揮手出招——他記得的,學到的,那一劍——少年凝眸,卻見那白衣的少年人只執了一支畫筆,深藍的眸子平靜而冷漠,“你只要殺了我,不想問什麼也不想回答什麼是不?”他以一種超越年紀的低沉聲音道,“可惜你第一下沒能得手。”
藍槭不語,只是笑一笑,便又揮劍而上。他劍意頗急,而那少年也只是以筆格擋,之下毫不猶豫。藍槭見幾次都不起效用,又怕有來人壞了事情,心頭一橫,咬牙便出了一劍——拼個同歸於盡麼?他嘆口氣,真是對不住了,若讓你殺了幫主,可能還是太難了罷。
他的劍若能在那少年身上穿個透明窟窿是最好,畢竟他的兵器要長許多,而若不能——可能他自己的什麼地方就要多個洞了。
“好了!”他耳邊忽地一聲清叱,卻是那白衣少年一手抓住他的長劍,身子轉了個角,另一手畫筆已經點在他的咽喉,“說,誰派你來的?”白衣少年聲音平靜,“說出來,我就放了你。”
“若我說了,你會相信?”那是他當日第一句話,少年將脖頸向前頂了頂,“可殺不可辱,你要殺就殺,我姐姐會對你不客氣的。”他沒好氣地喊,“快點!”
那白衣少年微笑,“小孩子不要玩刀刀槍槍的,危險。”一折手便奪了劍去。他抓劍的手法頗爲奇特,所以手指並未受傷,“走罷,以後別來了,有人閒得沒事要連我也殺,真是可笑。”
“這鄴國最富庶一塊土地的主人,王上的內親,如若沒有人想殺,纔是可笑。”藍槭開口,“你不殺我?會後悔的。”
拿着畫筆的手放下了,“你走罷,這孩子。”
他甫一放下筆,少年身形暴起,抽出腰間玉笛便以之爲劍,直插向那白衣少年的心口去——因破了他幾劍,那白衣少年並未防備這第三次,玉笛撞在他心口,發出骨頭斷裂的聲音。
藍槭淡淡一笑,看那白衣少年倒跌出去,口中吐出血來,又不由發笑,撿起那懷劍,在有人進來之前自窗子翻出去,便一溜煙跑了。
“我想吶,現在江湖中有能一次拿走我們二人頭顱的人,可能只有兩個。一個是大魔頭葉青,傳說他會生吃小孩的腦子,用來治他的癆病;還有一個是蝶影刀客,不過她是個好人,不會隨便嚇唬別人的。”那黑衣的小少年蕭繭開口了,他年紀雖幼,說話卻也有板有眼。蕭繭皺着眉頭,頗爲認真地道,“並且呢,我們二人也是刺客,所以要想半夜來搶我們的頭,可能是很困難的呢。”
藍槭見那黑衣小少年認真樣子,不由又笑,“說你胖你就喘了不是?第一次出家門吧,兩位小兄弟,江湖險惡,可不要忘記吶,若是出來沒多久就給殺了,誰知你們爹孃會不會傷心吶——別過。”
他轉身欲走,忽聽後面那白衣少年的聲音,輕薄如風,“藍楓潔。”
藍槭身子驀地一僵,那一步便再邁不出去,他啞了聲音,道,“那個人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回去了,——別的事情,請不要再——”
“我知道有個人在找她,”
“不要告訴他,什麼也不要告訴他,不要見到他。他若知道,對誰都不好——算我求你。”
“爲什麼?”那白衣少年問,“你爲什麼不想認那個人?”
“因爲是他殺了我。”藍槭只是淡淡道,“若你告訴他,我就會殺了你們兩個人。我們說的太多了,就此別過罷——你給我記住,小侯爺,這是江湖。”
他說罷便走,不願停留。爲什麼你會知道那個名字?他想問,但不曾出口。別人都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知道的秘密,你爲什麼有能力知道?他在城中奔跑起來,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他問,沒有答案,也許別人有答案,但他們不給他,他自己沒有答案,也沒有別的。一切都已經失去,和擁有一切根本沒有什麼不同不是麼?只要他還是自己就好了,別人怎麼說怎麼看都無妨——因爲他還是要活下去的,這最後的一分一刻。
藍槭跑了一會又停下來,四周來回的都是未曾見過的人。這樣安心了麼?不,並非如此。他沒有辦法安心只因爲他聽見了那個名字,那屬於舊日的名姓。
原來就算想要忘記,總會有人一遍遍將其提起不是麼?無論是死了還是活着,他們都不會忘記,都會一次次說起——但是他太累了,被這樣提起過太多次,什麼樣的人也會疲累了——他只希望被忘記,被所有人遺忘與拋棄——他希望那種孤獨,但在那之中他又會一遍遍想念,那樣兩種不同的東西將他向兩個前方撕扯,他想掙扎出來卻終究沒有辦法——何況還有過去,那些從很久以來一直纏繞着的過去,讓他想要歸還,卻依舊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