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洗素緣半生愧
能夠放手不管麼?其實藍槭是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的。當然是不能,雖然無論選哪一邊都會有人因他而受傷,但若置身事外,所有人都會傷得更痛。所以若是如此,還不如隨便幫誰一把,至少自己還比較心安理得。
那樣一小段時間之後,藍槭就不再問自己類似的問題了,只是寄心於他的竹琴。那一張琴是師傅留下的遺物,自然笛子也是。他心安理得地將那琴和笛子都帶了叛出幫去。誰管?死人不能管,活人不敢管,世界上有一個人敢管,可惜她不會管。既然沒有人管,他自然必須逃走,然後帶着他所有想要帶的東西,包括琴和笛子。
其實所有人都說桐木製的琴方爲上佳,若有一張焦尾桐琴,那是連鳳凰都可停得的。然藍槭只愛他那隻竹琴,手扶上去滑滑潤潤,冰絲的弦更可作清音萬千。雖然他曾在琴上割破過手指,血與汗一度都將琴絃染紅了,他還是喜歡那隻琴。
雖然他不大喜歡與人並稱,七絕之一的名頭還是滿響亮的。七人之中他識得的也只有一二人,這樣並稱的人也多是有些倨傲的,不願去結識些什麼人。藍槭坐在官道旁邊一棵樹上,看着東天發白,又取出了玉笛,有一聲沒一聲地吹着。那時他覺得眼睛有些發癢,用手揉揉,覺有些幹,不大舒適。這些無所謂,他看着天一點點亮起來,耳邊卻有蹄音格格傳來。
少年在樹枝上站起身來,見官道上一騎遠遠而來。那騎者近了,少年見是個年輕女子,多不過二十上下,他方想打個招呼,對面林中忽地躥出黑衣蒙面一騎者,攔在那年輕騎馬女子面前。
藍槭饒有興味的望下去,忽見黑衣騎者猛地拔出雪亮亮一把長刀,直向那年輕女子去,他忽有玩笑之心,便從樹上一縱而下,不巧卻足尖踩上那男子頭頂——他本是不想如此招搖,卻還是未算準距離位置,方得站在那男子頭頂上,吐吐舌頭,對那瞪大了眼睛的年輕女子道,“這位姐姐和人結上什麼樑子了嗎?這位大叔有沒有什麼話說?”
說了那句,藍槭又足尖點了點,越到那女子身後,探出頭來,“要是再不說,我可要去報官了哦——”他覺好笑,便笑了起來,“再不若,我也可以在這裡殺掉你呢。”
“小兄弟,你莫要捲入這是非,快些走罷。”馬上女子忽道,她的聲音溫恬平靜,“這君毅,我一個人也應負得過來。”
“喂,我是來幫你的啊。”藍槭不滿地叫道,“我踩了他的頭殼,自然也與他有什麼仇了——莫非不對的是你不成?”
“我看來像女賊麼?”那女子微笑道,“我叫葉鳴翮,是槿國臨安人。”她卻一直注視着那來人君毅,“君先生,你爲什麼回來?”
“原來你們認識啊?”少年插嘴,“我還以爲他是個大強梁呢。”
二人皆不聽他插言,君毅緩緩道,“我要你還我我的女兒。”
“哦,千雪呢,當年你卻怎地不說呢?”年輕女子嫣然一笑,“是了,如今你在外面也無人耽理,自然想她會要你罷——她會的,沒錯,但是這值得你朝葉某揮刀子麼?”
藍槭打個呵欠,在馬背上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他聽遠遠有馬蹄聲,什麼人在趕來此地麼?少年轉過身子,忽地聽到身後一聲響亮,那叫做君毅的男人又揮出了他的刀,同一時刻,有一支箭從遠處疾飛而來。藍槭辨不清遠近,只得抄起馬後行囊擋在面前。那一箭還是未射穿行囊,卻震得他手生痛。
“好傢伙!”藍槭輕喝一聲,伸手便取了懷中短劍來。指尖彈彈劍身,便有輕吟不絕。
少年彈劍,那遠處騎者已至面前。藍槭猛地足尖一點馬鞍,直搶入那人懷中去,不待那人動作,一柄短劍已刺進那人心口去,直沒至柄。他拔劍跳開,一身白衣猶未染血,但卻似用力過猛有些不支,直扶住一棵樹方未摔倒。如今已然這樣了麼?他自問,那樣一個稱不上敵人的敵人,也會如此——看來真的沒有太多時間了,在那之前,必須……
“小兄弟,”他睜開眼,那女子正站在他眼前,滿目關切,“多謝你救了我,但是你不要緊麼?”
“不要緊,只昨夜未睡好,有些倦罷了。”藍槭露出笑容,“姐姐也將那大叔——”
“打跑了。”女子淡淡一笑,“葉某槿人,未像小兄弟那般殺性。——還未問小兄弟名姓呢。”
藍槭眨眨眼,“真的名字不能說,他們大多喚我飛鳥,你叫我小飛就可以。”
“小飛?”女子又笑,“你是女孩子吧。”
少年忽地向後躲了躲,“我知道男扮女裝很丟人沒錯——但也不能因那個把我當女人啊。”他皺眉叫,而葉鳴翮又微微一笑,“那是對不住了,小飛,可是你爲什麼要救我?”
爲什麼救人?他想他已經殺了那麼多人了,偶爾救一個可以算是換換口味,但是又不能那樣直白地說出——藍槭只是笑道,“我是琴,你是棋,既然你我最近,我救你也是當救個知己。並且我也要積些德了,莫教最後死也死不安寧。”
葉鳴翮莞爾,向那少年伸出隻手去,“我載你一程,想要去哪裡?”
藍槭想了想,道,“紅袖招。”
那時他忽覺得腳踩在棉花上一般軟綿綿的,向前方踏了一步,天旋地轉的感覺又回來了。他的心在跳着,那要衝破他的身體逃出來的跳動——少年在那女子的臂彎中倒下,如同從高崖上一次不經意的失足,安靜而溫柔。
藍槭並不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麼,他醒來的時候只知道躺在自己的屋中,黑髮的女子坐在一邊,露出個“我什麼都知道”的笑臉。
“喂,”他開口,“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就算扯平了,我可不想欠什麼人情,所以不要在這裡看着我啊。還有,不要假裝什麼都知道好不好,我心裡可是發毛吶——”他方一說着,韓鈺已推了門走進來,“阿槭,你還好不?”
藍槭坐起來,撇撇嘴道,“沒事的,幹什麼又在外人面前這麼叫我啊。昨晚不過司馬師兄找我比試幾招,今日又順帶幫忙解決了個小混混罷了,用盡氣力了而已,韓大哥你可不要以爲我怎麼了——放心放心,我可不會這麼小就死了,我還要遊歷各國,看我的風景,寫我的歌——但是你幹什麼又在外人面前叫那個名字呢,你知道……”
“阿槭,”韓鈺道,“你不能再這樣了,你已經不是一年以前的你了。”
“我知道,但是你也不用在別人面前說嘛。”少年不滿地開口,“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快死了有什麼好處?你是不是想再讓我去殺個把城主相國?那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我可不會再去做了。”
葉鳴翮忽地開口了,“小飛,可以給我撫首曲麼?”
那溫婉而恬淡的話語抹去了少年眉間的沉鬱之色,他擡頭笑道,“葉姐姐要聽些什麼曲呢?”
葉鳴翮微笑,“那是隨你的,天下第一的琴是你而不是我,所以我寧願你自己來選要撫的曲。”
少年藍槭點頭,“那麼,我便來首長相憶罷——雖不比風雨,卻也可暫寄我意。”
他站起身子,自牆邊取了竹琴,置上琴桌,便也坐了,指尖微觸冰絲。
琮琤琴聲如水而出,少年琴師微閉着眼,聽指下那曲長歌丁冬流淌——長相憶,誰人聽。五絃悽切半闋清——那時他忽地又憶起從前,那些永遠無法忘記的往事。
我不是已經死了麼?他自問,怎麼還會念及過去呢?死人不會做夢,那麼這個夢,又是誰的呢?
“阿槭,你真的要走麼?”說話的素衣女子梳着長髮,鬢邊白花在她梳頭的時候一顫一顫,藍槭有些擔心它會掉下來,可是它沒有,“幫主真的會讓你去——”
“沒辦法,”他微微一笑,“幫主讓我去的,不過這一去,大概就回不來了,能得手,我得去躲,得不了手,八成就死在那裡。也是認栽,沒什麼的。”
女子的聲音冷冷的,“我只告訴你一點,你不準死。”
藍槭怔了怔,“爲什麼?我又不是妖怪,能活千年萬年的,若是倒了黴,如何會不死?”
“不是不能,是不準。”女子淡淡道,“除了我以外,別人都沒有資格殺你——即使是‘那個人’也不行。”
“那個人?那是誰?”少年皺眉問,“櫻姐姐你總打啞謎,我猜不出來,你在說些什麼啊?”
“你知道的。昔日不止你一人被帶出惠寧——”那素衣女子,也就是貔貅幫大堂主血櫻道,“你見了便會知道……但是,你要記住,絕不準死。”
那麼姊姊,你是要自己來了罷,他拂動琴絃,眼前這葉樓主,和姊姊卻好像呢。若是你不總是那樣板臉生氣,也是像她那樣漂亮的吧。藍槭面上微帶笑意,指尖遊動。琴聲一連串丁丁而出。琴音那東西,會是撫琴人的心麼?他不知覺間聽細細嘣的一聲,七線冰絲,已有一線斷裂。
藍槭停了手,他手指上有縷血線順被割出的小口子流至指尖。少年把手指放進嘴裡吮吮,又笑起來,“不行了不行了,武藝耽下都是無妨,這琴藝卻也遜了不少。真是不知要說什麼好。”
他話未說完,見葉鳴翮明澈的眼望着自己,也無奈笑笑,“不行了不行了,讓姐姐取笑好了。”
“小飛,你是太累,多休息便好了。”葉鳴翮道,拍拍少年肩膀。藍槭覺那幾拍力道頗大,便裝出齜牙咧嘴模樣。葉鳴翮看了也淡淡微笑。少年推琴站起,“我是有些累了,韓大哥,今天店子裡的活我是不做了。”一面又爬上牀去攤在那裡,閉了眼。
他聽得韓鈺帶笑聲音,“這孩子平素最是古怪,想做什麼可是百頭牛也拉不回的。如今他既不想再讓我們在這裡擾他清淨,我們也就先走罷。”不久腳步聲出了屋子。藍槭睜了眼,分明是暑氣,還裝什麼大驚小怪。他躺在榻上,摸着玉笛,那柔潤而沁涼的觸感讓他安心,於是少年就那樣閉上眼睡了。他沒有做夢,更不曾知曉,曾有人推門進來,在他牀榻之前佇足良久。
少年醒來之時又已入夜,窗外涼風吹來甚是愜意。他在榻上坐了會,又翻出去,帶着他的玉笛。藍槭坐在紅袖招的屋檐上吹他的笛,有些倦倦的。玉蟾掛在天頂,月光照在少年身上,帶着一抹安靜的悲悽,而少年的笛聲眷在風中,朝着遠方去了。只有那聲音本身知道它到底飛去了哪裡。
藍槭吹着他的笛,笛聲在風中飛走了。它會飛到鄴去麼?他久違的家鄉——但他自己也不能歸去。
遠處杜鵑在叫,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杜鵑在夜裡也會叫麼?他不知道。而如今就算歸去,還能前行多遠呢?少年想想,還是不知曉。那麼還是在這裡,等待她的前來——他必須等。
“阿槭。”
忽地,那一個有些過分冷悽的聲音在藍槭身邊響起,“你在哭鼻子麼?”
“我不想看見你。”藍槭拿開笛子,沒好氣地道,“快快走,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不要生氣了。你的傷好些了麼?”那年輕人道,坐在了少年身邊,他極長的劍鞘在屋檐瓦楞上敲出噹的一聲。
藍槭不看他,只道,“我不想和你做兄弟了,我不要姓藍了。姓了半年這個破姓,遇上的全是壞事。”
藍筠清沉默片刻,道,“我還是……還是覺得你像一個人。”
藍槭冷笑,“那人要不活着,要不死了。我不是什麼你要找的人,藍筠清,你怎地總是這麼笨?”
“好了好了。我向你賠罪——你肯饒過我麼?”
少年撇撇嘴,“我死了。我不饒你。死人不用什麼姓氏,死人也不要什麼兄弟。我不做你兄弟,我不要你姓氏,我不饒過你。”
他雖那樣說,卻第一次去看了藍筠清——那年輕人也在望着他,神情中有什麼奇特的東西。藍槭並不想知道那些,而他又覺得心口有些發寒,由是撇撇嘴道,“你,馬四和莫三三個,你們想過回去麼?”
“回哪裡?”藍筠清問。
“午夜門,那不是把你們三個帶大的地方麼?”藍槭撇撇嘴,“雖然如今你們三個都不是那裡人,但他們還是希望你們回去的——否則,唐門主怎麼只說你們三個外出修習?”
“那你呢?無論如何,你都要幫貔貅幫不是?”
“我不幫他們,也不幫你們。”少年道,“除了櫻姐姐,我不會幫任何人。你們我不會幫,因爲我們互不相欠,而櫻姐姐——我欠着這條命給她。無論如何,即使我必須殺了你,我也不會讓她死。”
“你不惜死也要保護她,我是知道的。”藍筠清道,“無論如何,我做下的錯事,自己承擔。你刺我一劍罷。”
“我不是說過麼?”少年扭頭,向城牆方向凝望,“若殺了你我不會死,我會殺了你啊。但是誰都知道那不可能,所以你也莫要再說這些。藍,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和你做兄弟的我比你還笨。我不做你兄弟。我不姓藍了。”
他說罷,又舉起了笛,輕輕吹起。月光照在少年長長睫毛上,在每根睫毛的尖上映出一粒小小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