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孤城已晚萬仞山
邵隱進門之前就知曉定會有人問他問題, 但他是誰這樣的問題卻一時半會也不好完全說明。邵隱只是走進了宮室,並且訝異於沒有別人存在。這是一座空闊的宮殿,全無他之前所想象的戒備森嚴。
這是因爲什麼?邵隱走近去, 推開了內室的門。他看見一張白色的矮牀, 是那屋中唯一的用具, 那矮牀上端坐着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孩, 那還是個小孩子, 約莫七八歲,他可以看見,但她卻似未因他的前來而懼怕。女孩的面上還掛着淚痕, 但她擡起頭來看他時,小臉上神情卻似她從未哭泣過, “我問了你是誰, 若你不是啞子, 也應當回答了。”
她只有七八歲麼?那種目光讓邵隱感覺有些危險。“我只是一個過客,”邵隱回答, “你是劍神之女麼?”
“嗯,”小女孩動了動腳,坐成一個舒服些的姿勢,“我是杜蓼,你不要以爲我還是個小孩子, 我只是不能長高而已, 今年我已十七歲。”
十七歲, 與他同齡?邵隱忽覺不好, 一剎之間他並未看清女孩動作, 她的身形卻已到了他的面前。望上來的眼是墨色的,幾乎沒有瞳孔與虹彩的分別, 那不是一個孩童的眼。女孩赤足立在地上,手中短劍舉起,抵在他的腰間,“闖入者,你爲何來此?”少女問,但那依舊是孩童的聲音。
邵隱感到腰間寒意,那並不是一柄普通的短劍,這個女孩也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他畢竟個子要高她許多,但是被捅一劍在軟肋下方也是死人的。“我爲了找一個人。”他最終決定隱瞞一半而只說出一半的事實,“我爲了尋找名叫辛鴻的人而來。”
“這裡沒有辛鴻。”少女用一種極似威脅的口吻道,“我很有理由以爲你是一個刺客。”
“我是個刺客,你看我背上有劍,”邵隱凜了聲道,“但我不殺女人,不殺孩子,我只爲了平天下不平之事而殺,我是我自己的刺客。”
“殺人的人身上有血腥氣。”女孩的劍依舊抵着他的腰,她就站在他的眼下,隻手一握小骨頭就會斷掉麼?那雙眼很可怕。“你一進我的宮殿,我就嗅到了你身上的血腥。”
邵隱失笑,“我身上還有一個窟窿呢,誰說受傷的人身上不能有血腥味的?”
“這樣炫耀你的失敗麼?”女孩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
“那是我必經的路途,而非失敗。”邵隱道,覺得女孩抵着他的劍微微放鬆了一些,又道,“你方纔爲了什麼而哭泣?”
那一句話出口,他見杜蓼面上泛紅,劍抵得更緊,“與你何干?”
“與我本是無關。”邵隱道,“但我很好奇,想要知道你爲了什麼哭泣,因爲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你不聰明,”少女道,“你這樣會是自尋死路,你忘記了我是劍神之女。”
“我猜想到了,但是偶爾有些東西我們要賭一賭。”邵隱輕笑,“因爲你不能長大,所以你被囚禁在這樣華美的牢籠中,但是你想要自由,你是因此悲傷麼?不,那樣的話實在太巧了,我不願相信那是因爲如此。”
“你到底是誰?”少女再次問。
“我爲了尋找之前叫辛鴻的人而來,”邵隱道,“我姓邵名隱,那不是我的真名,但是可以姑且聽聽。”
“不願透露真實的名姓,那是爲什麼?”似是舉着劍有些累,少女放下手中的短劍,邵隱還看不分明,她已坐回了矮牀上,“你不要想逃走,在我問我的問題之前。”遠遠看去,那雙墨色的眼大而美麗。那孩童的美不似燕逸秋,燕逸秋的美伴着她的毒與狠辣,是人世間的極致,教人無法不驚歎,而他面前這小女孩的美是另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永遠都看不明白,卻又一直如故的感覺。邵隱說不出那到底是什麼樣的美麗,但他知道她的問題他絕對無法逃避。
“那因爲一些舊事,我必須背棄我的氏族,”他回答,“關於那些故事,如果要說起來,便太長了一些,你會聽得厭煩,我也純粹耽擱時間。”
“還有什麼比時間更令人厭煩?”少女道,“你是來殺人的,你不用掩飾。你知道這是什麼人的地方,但你仍然要前來。”她的聲音沒有波瀾,就那樣平靜地娓娓道來,邵隱卻覺得危險至極,他知道那是因爲什麼。這個不能長大的少女是罕見的高手,甚至比他自己——但這種時候又怎能泄氣呢?“我是前來了,我也有要找的人。”邵隱只道,“我方纔有沒有說中你的悲哀,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一點。”
“又回去了,”少女輕嘆,“如今的人,也真是無趣啊。”她輕輕揮手,忽地便有七人現身在宮室之中,“十二青衣,替我殺了他。”她聲音淡淡的,望向邵隱的眼冷而平靜,“你不屬於這裡,鄴的少年人,去死之國罷。”
邵隱輕嘆了一口氣,“我不想在您的面前拔劍,”他靜靜道,“但若逼急在下,在下也不得不用血壞了這裡裝飾。”言語間那七人已不作聲圍住他,每個人都比他高大。他見那七名青衣面色陰沉,又嘆了一口氣,終於從肩背之上斜斜拔出了他雪色的劍,“我只想找到辛鴻,我不想殺人,”他道,“劍神之外的你們,不是我的對手。”
那些自信是從何而來的,是否發自他的劍上?邵隱不大知曉,卻見七人七劍逼命而來。邵隱身形凝定,毫無懼意,他只從劍叢中望出,見那小小少女還坐在牀上,手支下頜,饒有興致看他。邵隱終是矜驕性子怎也改不得,七人夾擊不露顏色,只是揮出他的長劍,就着他所感受到的危險氣息。
那些說不分明的感覺,是因爲什麼,爲了什麼?他的對手不是這些人,他知曉他的對手,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變換。他們將是朋友兄弟,他們也將交戰一生。他是個眼睛長在頭頂的人,平生只將兩個男子看作堪與他爲友爲敵,一個是葉青,另一個是蕭繭。
這些面前的人,並不堪作與他征戰一生的對手——縱然他們是強大的。
“這裡是傷城麼?”他在出劍之時赫然發問。沒有回答。他每出一劍便問一句,半年來他磨礪了劍路,本是輕盈跳脫女子一般的劍意,也被他生生壓得靜了,只爲了再與葉青交戰之時,不被打落武器——那七人劍意終強,將他逼至牆角,白衣少年忽道,“你真的要殺我麼,杜蓼?”
他便聽牀上少女拍了兩下手,七人頓時退下。邵隱按劍,輕出了口氣,平定心神道,“十二青衣只得七人,我沒傷他們,我知道你不想殺我。”
“那果然是你自己的血,”小少女舔舔嘴脣,“你的劍有一段時間沒有殺過人了。”
“哦,那是因爲我被捅了一個窟窿,沒有什麼心情殺人。”邵隱淡淡道,“這裡是傷城,我要找辛鴻。”
“這裡沒有人叫辛鴻,我說了一遍又一遍,”少女道,“這裡有杜蘋,杜藜,杜蕷,杜蓼,杜莔,但我不知道誰是辛鴻。”她輕輕用一根手指點着嘴脣,“你去問他們罷,但是他們可不是我,他們沒有殘缺的身體。若你讓他們拔出了劍,就絕不可能如現在一般生還。”她輕輕揉了揉鼻子,“我沒什麼要問的了,再見。”
“我來這裡也不只是爲了他,”邵隱道,“我仍然不知道你爲何哭泣。”
“真是個死腦筋的傢伙,沒什麼,這世上只有我一個人,有些孤單罷了,”少女輕輕道,“有點聲響總比一聲不吭好,你也是知道的。”
那種悲哀的神情,是的,他所爲的就是這個,但爲何所有的人都不告訴他爲什麼?“我走了,”邵隱躬身行禮,“擾了您,請多見諒。”
“你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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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隱走去時忽聽見背後飄來這樣一句話,便怔在原地,也不知應說什麼,應不應回去+而若她再說一句什麼,他是一定會回去問個究竟的。邵隱站了一會,少女始終沒有再說一句話,他便順着廊道走遠了,不曾聽見無言的嘆息。
邵隱順着廊道一直走,那蒼翠的色澤愈發深重,劍的痕跡銘印在周遭的一切物事之中。他看着那些劍,那是從前亡身於此的人的劍麼?碎心,你可不要當了他們同伴纔好。邵隱望見遠遠廊邊站了個人,一個高大的年輕人,側身的輪廓很是英挺。那會是辛鴻麼?他走過去,問,“您是——”
話音未落,邵隱忽覺頸邊風起,他急閃時,頸項刺痛,已被那忽來劍氣劃下一道血痕。他退後兩步,道,“好可怕,這位一定是蘋公子了。”
“劣者正是杜蘋,你怎認得劣者?”那年輕人緩緩道,也不轉身。邵隱始終不知杜蘋那一劍從何而出,他即使躲避也躲不過——他並非疏忽,那傷也不是問題,那是——他聽見那年輕人問,“你是誰?”聲音亦是平靜。
那年輕人的側臉很是英俊,這個城是盡出美人的麼?邵隱弄不懂那些許多,只是回答,“邵某一介過客,途經此地,只爲尋找一個名爲辛鴻的人。”
“塵世中的人,爲了塵世之中的牽絆而來此。”那年輕人的聲音沉靜而溫和,他會不會比那個小女孩好相處?邵隱又走近了一步,忽聽那年輕人開口,“請不要再向前,除非意欲與劣者一戰。”
那時他方轉向邵隱,杜蘋的眼與杜蓼完全一樣,邵隱可以看出,但他的神情與杜蓼不同,這個年輕人沒有悲傷與憤怒,一切的接近卻都被認爲是挑戰。這樣一個人註定不會好相處。
邵隱輕出了一口氣,“我暫時還不想打架,”他用了很無所謂的口氣,“塵世之間活着的人,自然會有世上牽絆,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公子未去過世間,也不會明白世間有什麼牽絆人的。那些東西讓人軟弱也變強,強到讓人自動去尋找不可知的道路,或者前來這樣一座城池。”
“一旬以來,劣者見到三個塵世中的人。”杜蘋沉吟,“你是短短時間之中第三個造訪這城池的人,你要在此地找一個不應在城中的人,劣者不理解你的期望。”
邵隱聳聳肩,“誰又知曉自己的期許呢?這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既然公子不是辛鴻,邵某便在此別過。”
“有一個人,令劣者驚訝。”那杜蘋不理睬他,只淡淡道,“一個敢於向我挑戰,並有能力擊退我的少女,那是個很好的人,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邵隱本待溜走,聽了那句,忽又立住,“城月,”他低聲道,“城月已挑戰過你了?”
“城月,很好聽的名字。你就是那小姑娘重要的人?”杜蘋的目光是沉靜的,卻刺進他的心底,讓他覺得很是寒冷。
“是我麼?我不大知曉。”邵隱道,“不過她——她受傷沒有?”
“劣者看似莽撞之人麼?”杜蘋輕輕笑起,邵隱忽覺更冷,那不是人的笑容,沒有任何表示喜悅之處,只有壓倒一切的桀驁與冷漠,比起人更像自天上來的,冷峻而鋒利,那是劍。
邵隱微閉了眼,“公子之強,某是聽聞過的,城月之強,某也是領教過的。某有些驚訝是理所當然。”
那雙眼與杜蓼相似,但之中只有冷靜與矜持,而非杜蓼掩藏在平靜之中的悲傷——這兩個人是擁有相同血的兄妹,劍神的後人——辛鵠給他的另一件事情,是殺死劍神一族,但他不殺女人,便不可能波及杜蓼,若有些還是孩童呢?
他可不是隨便僱傭的殺手,他是他自己的刺客,用他自己的眼看清一切。邵隱自忖,你最好誰的話也不要相信,因爲他們也不會相信你。你不是什麼正人君子,無所謂爽約毀諾,你做一切只爲了一個答案,那是什麼還得你自己去尋找,這周圍所有人都不會給你。
“我不是你要尋找的人,”杜蘋道,“我知道曾有幾個兄弟是從外面來的,他們在塵世之中長大,被沙土迷住了性情。試煉不會留下他們,因爲一個時代只有一名後繼者。”
“那沒有通過試煉的人只有死麼?”邵隱微微皺眉,“而你們還都願意去嘗試,神那麼好當麼?”
“害怕的人自然不配留在此地,”杜蘋依舊平靜,“他們會被剝奪一切而驅逐。”
邵隱輕嘆,“其實某一直想知道一些事。”
“請說。”
“神會死麼?”他靜靜問,“從天上下來的劍神,會與人一樣而死去麼?”
杜蘋又笑了笑,“神是不會死的,他寄居在我們心中,在傳承之中傳承。昔日非鄞從天上下來,與風神有過一個約定。如果某一代的我們能完成約定,就不必在這世上再流連。”
邵隱不太清楚杜蘋到底在說什麼,但杜蘋提到風。這樣兩個不同國度,會有如此相近傳說麼?他欠身謝過,欲走之時,杜蘋忽又開口,“你是風的後人麼?有着這樣的容顏與口音,你是從鄴來的風的後人麼?”
“那對於我們只是傳說。”邵隱只道,便又走去了。這裡還有幾人可能是辛鴻呢?他走着,暗自思忖,這樣一看就沒有人間氣味的人自然不會是在人家長大的辛鴻,辛鴻也不是個快樂的孩子,既然他被迫與家人分離。這種種事情真讓人頭痛不是?或許這樣找尋真的沒有用處。辛鴻在某處,但不一定會在他的面前出現。
邵隱在廊邊坐了下來,收口的傷還有些隱隱的痛,但他不在意。這一日打了兩架,他頗費了些氣力,但他不在意。蘇蘅在哪裡,小蕭在哪裡?就算這是他必經的且必須獨自前行的路途,他也希望那兩個人平安纔好,並且他自己也必須平安,他不想讓那小少女再次哭泣,也不想再一次——那些太丟人,他不承認,堅決不會承認。
邵隱略坐一會,見長廊盡頭出現了一個少年,那少年與他差不多年歲,沒有方纔遇上杜蘋那種銘刻在身上的冷意,也沒有杜蘋那種讓人幾乎無法正視的容顏,那個少年更像一個平凡人,邵隱決定賭一把,“辛鴻。”他輕聲道,讓聲音傳入那個少年的耳中。
他見那少年怔了一怔,朝着他走上前來,“你爲何知道我是——”
邵隱見那少年神情似極了辛鵠,那種隱忍的憤怒與悲傷讓他嘆息,“我因爲一個人而前來尋找你,並詢問你的意願。”
“我的意願?”少年顯是一怔,“我的意願,那是相關什麼?”
“相關一些人,包括你自己的生死。”邵隱道,“你要當辛鴻,還是杜——杜什麼?”
“杜藜,”少年道,“這不是個好名字,叫人想起灰灰菜。”
“和你說話比和他們說話省力許多,”邵隱輕出口氣,“你想做劍神麼?”
“不想,”少年回答,“在這裡呆一輩子,可能真的會瘋掉,也不知他怎麼在外面——”餘下的話他止住不說,又道,“是辛鵠讓你來尋我的麼?”
邵隱點點頭,“她很悲傷,我沒有見過比那更深的痛與恨,所以我來尋你。”
“但我又不能走,我所在的地方將這當作一種榮耀,”辛鴻道,“我不明白髮現自己是私生子有什麼好榮耀的,接着我就到這鬼地方來了,真是弄不清楚,他們到底在想些什麼?”
“你很久沒與人說過話了?”邵隱道,“你在這裡很孤單。”
“還能怎麼辦?”少年聳肩,“這地方不像我的故鄉,有很多山的。我們從一座山的頂峰望過去,看起來一縱就能到達的地方,實際上要走兩天兩夜。我從那樣遼闊的地方被關到這麼個綠籠子裡,自然不會開心。你是個過客,要是不讓你再上路去,給你好吃好喝,你會停留麼?”
“我或許會因主人的好客而停留,但若要走我絕不回頭。”邵隱道,“你要我爲你做什麼?辛鵠讓我問詢你的意願,而你的意願是什麼?”
“我想離開這裡,”那少年道,“並且再不回來。但他們還以我爲榮呢,我又怎能離開?”
“你活着是爲了那些以你爲榮的人麼?”邵隱問,“你會爲他們活着,爲了他們而死麼?試煉之中除了承繼者都必須死,你又絕對不可能勝過蘋公子,你在這裡是必死的!”
“這一些我來時便已知曉,”辛鴻道,“但他們看着你,原來是個野孩子,現在卻爲人期待,被人需要。那樣的時候無法拒絕。”
“傻子,你不爲了自己活着,也要爲自己死啊。要不你就去爭取劍神之位,要不,”邵隱似下了很大決心,“你跟着我,逃出這裡。”
“逃?”辛鴻道,“但他們不會發現並捉住你我麼?你的生命之於你是重於一切的,所以——請告訴我妹子,她爲我做的我已經知曉,但我不能將她置於危險之中,我不能和你一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