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埋骨別時知爲誰
撲通, 撲通。
他聽見自己的心在跳着。雖然會痛,但是它一直在跳着。
藍槭負着琴,流着血, 向着臨安走去。
那是與他的故國相反的方向, 他們相互背離了那麼久, 如今也不能再次相逢。什麼是相逢呢?他擡起頭, 誰知道。
這樣足夠了麼?足夠了罷, 比他想要的還要多——但是,請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離去。他自語, 這裡可不是一個好的歸宿。
這裡不是,那麼什麼地方纔是呢?
藍槭仰頭望天。風裡, 他要回到故鄉的風裡去。而櫻——櫻會生氣罷?會不會不讓自己回去了?他不知道。
身上已然不痛了, 什麼地方都不痛, 但是很疲累,他太累了, 想要找個地方歇息,但是不能停步,至少現在還不能。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留下帶血的足跡。什麼地方的傷在流血麼?別管它,讓它自己流去。你不會不記得的, 那裡——不, 那裡也不能再去。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爲什麼, 並且連永遠是什麼, 他也不會清楚了, 但是他必須跋涉,直至筋疲力盡都不能停下。
他的腳漸漸軟了, 心還在跳麼?只有一點了,已經走了很遠麼?再看不見他們了。
過去的一切,那條鎖鏈,如今是看不見了,真好。
他再走不動了,便席地坐下,將琴匣置於身前,用僅有的左手努力開啓,取出了琴。
絳竹的琴,冰絲爲弦,七絃僅剩了一根,有些毛刺,也似要斷去。
少年看了看琴,又望向天空。天灰濛濛的,要下雨了麼?雨點子落在臉上,覺不出溫涼來。
風雨,有風也有雨了,然這一曲,是終究不得終結了吧。
但是這樣很好,比他能想到的都要好。他一直是一個死人,才被那命運的牢籠所囚禁,永遠無法飛翔——他是已死了的人,死了許久,但是別人都還活着不是麼?是的,櫻,司馬湛青,他們都活着,並且理當得到自由。
那麼,之前看見過的有些人呢?那些被自身或他物絆住,無法挽回的人……
“凌燁之啊凌燁之,你的夢也做完了麼?”他輕輕開口,依舊笑着,知道不會有任何人聽見自己的話語。
還有,藍……對不起,他微聲喃喃,對不起,對不起,這樣已經足夠了。
他的手上滿是血,身上也是,染污他的白衣。一個人竟然會有這麼多的血麼?藍槭輕輕自問,流了那麼多的血,身子會不會更輕,可以行走在風中呢?他還在想着故鄉的風。
這樣真的夠了麼?他輕輕問自己,又擡了頭。今生難報素來恩,那些事情,便待來世罷。
少年藍槭微微笑了一笑,面琴擡手,他僅剩能動的,也只有那一隻左手了。
左手食指,抹上琴絃。那琴絃也是僅剩的了,無法按徽,按了也不得另一隻手來撫。藍槭只輕挑了琴絃,奏一聲琴出來。僅只那一聲,唯一一聲,飛旋出去,繞枝三匝。
最後剩下的,就這樣還出去了,他暗忖,心口又痛了起來。心還在跳麼?不跳了,應當休息了。
藍槭的脣角微微上揚,如同以前,與過去一樣,最後的微笑。指尖一斜,那僅剩琴絃,亦丁的一聲,斷了。
“呀呀,真是難看。”少年輕輕開口,微笑着,伏倒在斷盡琴絃的長琴上。雨落了下來,那樣一場大風雨,血的痕跡不久便會消失,無論是誰留下的血跡,都會融入大地。
不遠處,只有一個藍衣的年輕人站着,他的肩上負着藍色的劍,雨讓他微帶藍色的髮絲粘在了面頰上。他一直那樣立着,直至少年伏倒下去,他才走至少年身前。
那是無可挽回的事情,藍筠清知道,但他還是那麼做了,不再去見那孩子最後一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孩子,藍槭是希望見到他的,但他也知曉,那一句“以後不再見了”之中有着如何的決意。所以他只是看着藍槭在雨霧之中蹣跚,在風雨之中跌坐,撫出最後不成調,他看着藍槭死去。
他們再見了,卻也不曾再見,見了如同未曾見過一樣。雨很冷吶,藍筠清彎下身子,抱起了那已沒有氣息的少年。那個身體如同雨水一般冰冷。少年的發散亂在血污的面上,那血逐漸被雨水沖走了,藍筠清看見少年的微笑。
少年的眼閉着,脣角卻微微上揚。藍筠清知道那一種笑,他見過不知多少次,直至那一次——那孩子一直不羈如同風一般,但那笑容卻溫柔而淡定,一如一個酣眠的孩童。他抱着那小少年,真是輕啊,他的血已經流盡了麼?
“她食言了,這孩子。”忽地,女子平靜而冷淡的聲音響了起來。那是櫻。藍筠清轉了身子,看見登着高屐的女子撐一柄紙傘,在雨中緩步行來,“我還未殺了她,她就自己死了。這孩子,從來不會聽話。”
女子一身素白,鬢邊的花散出幽香,“是你,藍筠清,是你殺了她。”
“我。”藍筠清道,“或許是的,我犯了不可饒恕的罪,我知道,但是……”他忽又停住,苦笑,“不,不但是了,是我的錯。”
女子又幽幽笑了,笑容之中漫着悲哀,“她那樣笑着,必定是做到了,她不會是悲哀的罷。”她不知是欲讓誰人相信,只是安靜開口,“幫主死了,貔貅幫可以散了,這孩子的希望便實現了,她不是白死。”
藍筠清頓了片刻,道,“是的,他一定不會悲哀的,所以你也——”
“你懂什麼,藍筠清?”女子忽厲聲道,“你可知道她在幫中受過什麼苦難?你可知道她試圖逃走過幾次?你可知道她是你的妹妹,那一日正想去告訴你?你若都不知道,怎能評說她?是你殺了她,否則她不會這樣!”
藍筠清無言以對,他本不是個多言的人,聽那一番話,更不知應當說什麼纔好。他遲疑了許久,方道,“我知道的。”他開口時苦笑,眼裡的光有些暗,“雖然他不承認,但我是知道的,只是……沒有勇氣。”
櫻的神色漸漸緩和下來,“她選擇的是她自己希望的,她依着自己的心意去戰鬥,那是你和我都沒有辦法阻止的。她選擇死在你的劍下,抑或我的手中,都只是因爲這一點。那個孩子非常特別,她不希望被別人羈絆,即使是你我,也沒有什麼分別。”
她的聲音仍然是平素淡淡的,“所以她選擇了最後一搏,以此了結自己的命運。她如此做只不過是因爲她太愛自由了,將你我與之相比,她更會選擇自由的死去。她沒有犯過什麼錯,但她寧願以自己選擇的方式歸去,甚至可以食言。”她開口,雖有密雨,她美麗的紫色眼中依舊有淚滑落,“我在這世間唯一珍愛的人,我的小師妹,被你奪走了。藍筠清,我再也不會戰鬥了,我的歌已然唱完——她最後要我做的一件事情,我要完成——我會將他的骨灰帶去惠寧,而你,就自己去後悔罷。”
櫻丟下傘,奪過了少年的屍體,她的淚落在少年冰涼的面頰上,“我不想再見到你了。”櫻最後道,抱着死去的少年在風雨之中遠去。
藍筠清怔怔的,甚至不知應做什麼。如今一切事了,還有什麼好做?
但那孩子是悲傷的,他一直知道,即使總在微笑,那孩子依舊是悲傷的——都是因爲你啊,藍筠清,他對自己道,是你折斷了飛鳥華美的雙翼,他纔會那樣的悲傷,所以他纔會寫出風雨那樣悲傷的曲,並且在這一日死在這裡罷——都是因爲你,你無論如何也辯白不得的,你只能呆呆站在這裡,看着他留下的琴——
藍筠清微微苦笑,轉過了身子,朝着遠方走去了。要走向什麼方向,他是也不知曉的。如今他一下子把什麼都丟失了,自然會有些失魂落魄罷——他走了片刻,有人喚他名姓,藍筠清回頭,見是莫三馬四二人。他見了這二人,心頭有些發堵,輕聲道,“飛鳥死了。”
“什麼?”那二人異口同聲叫了出來,“雖說那孩子有心疾,但還不至於這麼早——”
“她已報了她的仇,”藍筠清道,“但我以後將何去何從?”
“藍,你不要太傷心,那孩子不會希望的。”馬四道,“他希望你能開心,不希望自己成爲羈絆你的繩索,纔會離開的。”
“你知道幫主對我的評價麼?”藍筠清忽道,“太過薄情寡義,是我的缺點。如今我雖知道,惟有極於情,方能極於劍——但這世上,已沒有值得我出劍保護的人。”
他緩一伸手,那柄湛藍的劍已在手中,他看了看那劍,譏嘲地笑了笑,便在膝上將其折斷,“紅塵寂寞,”他淡淡道,“我要去管世間不平事,那會是那孩子希望的麼?”
三年之後,清秋時節。
清鋆樓中一名訪客,輕輕啜着龍井佳茗。
那訪客有着深紫色的眼,面容遮在一張面紗裡,看不出妍媸。訪客一身素白,髮髻盤得很高,簪着一朵白花。她的手掩在袖中,拿起茶杯之時,也是以袖拿起。清鋆樓主葉鳴翮對此很是好奇,但也不多說什麼。過了不久,那訪客開口,“三年前之事,樓主還記得幾何?”
“葉某不知。”葉鳴翮微笑,“有些事情記得很深,有些卻刻得很淺。”
“你可記得一個孩子?”訪客問,“她在你這裡住過一些時日,那個自名飛鳥的孩子。”
“是了,我記得他,如今她可還好?”
“那時她的命只剩下半年,她也應當告訴樓主了。”
“那麼……”
“她在這裡時,有沒有說過什麼?”訪客輕聲問,“我們未再重逢,我不知她想要說些什麼,若她對你說起過什麼,可不可以讓我知曉?”
“她什麼也不曾說過,只是撫琴下棋。”葉鳴翮道,“那個孩子很是奇怪,有時會下出很好的棋,有時棋力又低得可笑——是了,她曾說過,若有人問起她,便可讓那人看一盤殘局。我一直收着它。”
訪客點點頭,“勞煩樓主了。”
那殘局擺出,訪客看得便是一驚,那棋盤上餘子不少,黑棋已是敗勢,僅餘王上與幾枚卒子。一枚卒正在底線前一格。她看着,緩緩道,“變了後的卒便不是卒了,她要說的我已知曉。”說着拂亂了棋盤,“多謝葉樓主。”
葉鳴翮微微一笑,“說來那孩子還是我的救命恩人,竟然不能最後一刻相助,葉某很是過意不去。”
“不必,謝樓主了。”訪客只是淡淡道,便欠身離去。三年了,若你還活着,也該長成大姑娘了罷。她有些悵然地思忖,他們已然忘了你,而我是不會忘記你的,你這個傻孩子,這麼傻,我怎麼會忘記你呢?
她在臨安中緩步走着,你在時說這天地間寂寞,我並不在意,你不在了,天地之間的寂寞才真個濃重起來,令人無法呼吸。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了罷,那次不經意的失足,是我將你推下去的,因爲我看不得你笑,你無論什麼時候都那樣笑——真不是個好孩子。
她忽地想起從前了。
櫻接到了一封信,信封上沒有署名,信箋裡沒有字跡,竹紙有一點清香,紙的中央有一滴血跡,極鮮豔的血色,似在流動。櫻打開信的時候曾以爲那滴血會流到她的手上,但是沒有,幸好沒有。
那滴血是相約的暗號,讓她離開慕琬城,前去寞於山。他們永遠在那裡相見,山巔上甚至有一個小樹屋。她每次走到那裡,都會見那孩子坐在樹上,一臉笑容。那孩子爲了什麼而歡笑,她是不曾知曉的,那也讓她很是氣惱,更不多言。
那一日那小少年忽道,“姐姐,我要逃走了,不在這裡了。”
“爲什麼?”她並不驚訝於他的決定,只是淡淡問,“厭了麼?”
少年搔搔頭,笑道,“沒辦法了,姐姐,我知道我是誰了。我偷看了你的秘卷,我不想再待在這裡了。”
“你逃罷,”她心中忽有些軟了,“下次讓我看見,便是敵手,那時我就殺了你。”
“姐姐每次都這麼說,”少年咯咯笑道,“和我一起走啊,姐姐平時都那麼寂寞,我也不常在,以後我不回來了,姐姐會更孤單的,我們一起走罷。”
“不行的,”櫻道,“你可以,但我不行。”
她當然不行,還不知發上解藥配方,出去便是一個不知何時便能殺光身邊所有人的人呢,她只是淡淡道,“你走吧,我並不寂寞,沒有這種感覺。”
“姐姐,”少年認真地道,“我們一起走罷,再不回來,行俠仗義,不做刺客了,如今我晚上已睡不着覺了呢。”
“不,我不會與你一起。”櫻道,“你走罷,再見。”
“姐姐總有一天要殺了我不是?”她轉身時,聽見樹上小少年開口,“那時候,請把我燒了,帶我回惠寧去,把我的灰撒在風裡。之後我就與你同在,任誰也不能分開,生死都不能,因爲你是我的姐姐。”
“我知曉,”櫻道,“我殺了你就這麼做。”
那麼如今你在我身邊麼?櫻輕輕地問,你在風裡——那麼風會從那遙遠的西北吹來這裡麼?她揚起長袖,風不曾來。那你食言了麼?一次又一次食言,你可真不是個好孩子。她用衣袖輕輕擦拭眼角,如果在風裡,爲何不出來呢?
櫻走至西子湖畔,忽地湖面起了一陣風,吹起那殘荷葉葉。那些葉子沙沙作響,歌吟一般。
櫻又問,“是你麼?”
風依舊不答話,風是不會回答的。那不是你是誰?你這個孩子,就知道搗亂。
櫻輕輕摘下了面紗,容顏美麗如昔。
她不會來了。
櫻方準備離去,又聽見湖畔有人歌唱。她遠遠望去,那是個黑袍的少女,看不清面容。
“清歌夢好教人醉,長樂夜未回。攜琴遠去休轉首,只問歸不歸。七成秋意,卻化作三分懷鄉念,四分濁淚。
“酒深終在夜半時,悵然心碎。落木煙波風吹雨,怎解心中味。流華易改,哪管他是喜是悲。思神馳騖,憶昔日漠北。使新詩終老,輾轉難寐。
“廿二年,願無愧,知君已去,又道誰莫再顰眉?半江怨,蟻千杯,命途無端,相逢見墳前青梅。舊遊舊遊,莫撒舊醅。”
那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歌?櫻不知道。那歌聲有些亂了女子的心,往事就那樣輾轉着糾纏在一起,讓她也有些恍惚了,昏昏然只覺那天地悠悠,卻沒有地方比紅塵之中更加寂寞了。
跋
自度風雨詞一首,爲了小飛鳥。
杯滿青梅蟻半溫,只念遠輕塵。松風暮雨依稀盡,小樓微叩門。昔人道是,摶扶搖九萬高揚去,惟有鵬鯤。
玉笛三更星隕意,不寐清晨。長歌執鉞強梁貌,還愁君笑嗔。赧顏而嘆,今生難報素來恩。古琴喑語,又怎賦情深?卻贈千觴酒,夢醒時分。
心已倦,少年魂,無端運命,何如按劍問祗神?孤鴻影,幻滅身,舊識均沒,尚憶橫吹月夜痕。阿姊阿姊,莫掩新墳。
手稿完稿於2007年6月9日星期六晚20:10,聽着Michael Jackson的Give in to me之中。
錄入完畢於2007年6月10日星期日凌晨2:05,聽着Michael Jackson的Whatever Happens。忽然覺得紅塵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