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聽雨廬下夜清寒
三月初二那日, 邵隱便已結清了客棧費用。他行同蘇蘅蕭繭二人,去清鋆樓蹭一夜屋住,也是沒了多錢付房費的緣故。他們已決定次日離開, 而他們又想要知道事情的結束, 在他們甚至不知它何時開始的時候。
邵隱與葉鳴翮在那日下午對弈了十餘局, 互有輸贏, 而蘇蘅看着他們對弈好玩, 也趕走了邵隱自己去嘗試。沒一刻她輸了三局,之中錯棋的步數讓一邊本來不懂棋的蕭繭也忍俊不禁。蘇蘅的棋藝可絕不能和葉鳴翮相較,這點他們可都是清清楚楚。
蘇蘅一走錯棋就抓腦門, 把鬢髮抓得一團糟。葉鳴翮終於看不下去,拉了蘇蘅給她整理頭髮。這樣骯髒的小姑娘身上會不會有蝨子呢?他們都想問, 他們都不敢問。
兩個少女下棋的時候邵隱便與林煜閒聊, 林煜的話不多, 平常也不多笑,那一日卻笑得很歡快。他們甚至有結拜成兄弟的打算——就在蘇蘅眼睛閃閃要與葉鳴翮做好姐妹的時候。那時蕭繭一個人坐在窗邊, 不知道在想什麼事情。
邵隱走到那少年身邊,也沒有說什麼,就沒有言語地站着。蕭繭的目光並不在一樣實際的東西上面。他在想什麼?邵隱歪歪頭,林煜起了身子走到葉鳴翮旁邊,“小葉, 讓我和小蘇下罷, 你這是欺負她。”
葉鳴翮也笑, “你小心被她欺負, 現在她的棋力雖比邵門主差些, 但與若離你,呵呵。”
“休要小看我。”林煜神神秘秘地道, “現在我棋力不比小葉你差。”
林煜便與蘇蘅對弈,葉鳴翮趴在蘇蘅的椅背上看二人。那時蕭繭轉了頭問,“怎麼了?”
“……沒什麼。”邵隱道,“我在想一些事情。”
“我也是。”蕭繭道。
二人遂又沉默,邵隱饒有興味地看着蕭繭,那少年沉思的模樣很憂鬱,或許他還在想着那麼多年以來的仇怨。那些仇怨什麼也不能改變,只能害死靖人自己。而他呢?如果說國仇害死人,家恨豈不一樣是致命的?所有人都是說別人容易,而到了自己身上就難了呢。
“小蕭。”他道,“下雨了。”
“嗯?”少年略怔了怔,擡頭望他。
“雨水會把一切都沖走吧。”邵隱道。
“你說的一切是什麼?”蕭繭問,“能沖走人心的冷漠和故國的悲哀麼?”
“雨沖走了地上的血跡,臉上的眼淚。”邵隱道,“只給那孩子留了微笑在臉上。”
“或許那孩子本來就沒有哭過。”蕭繭也站起來,擋住了邵隱的視線,“或許你看到的那個孩子,最後並不是悲哀的。”
邵隱默然,久久道,“你相信那樣一個孩子不會悲哀麼?那孩子可是在仇恨中成長,又被迫去殺自己國人的。我不相信他的歡樂,因爲我見過他那麼多次,卻都只見到他的悲哀。”
“他是被當作我的國人而教導的,在他知道真相之前他只有復仇的喜悅。”蕭繭道,“亡國之恨可能不比你的父仇,但我們的仇恨是會代代傳承的,並且至少到了我的身旁都沒有變得稀少。”
“何必。”邵隱低低地嘆了口氣,“你何必,我何必,我們都何必。”
“何必說着沒用。我們即使復了國,鄴依舊在我們旁邊,強敵在側,總有一個國度會被吞併。靖不像六國,無論存留或者吞併,都對鄴沒有半點好處。”蕭繭道,他轉過身子,邵隱看着那少年的臉,脣上依舊光禿禿一片,連點這年齡小少年該長的絨毛也不長。他因那而摸了摸自己的嘴脣,已有了些髭鬚。他由是笑道,“等你嘴上有了毛再說罷。”
蕭繭白他一眼,“別以爲你有點鬍子就可以多說什麼,弱冠未至,你也就一小孩子,少來說人這個那個的。”
“小孩子麼……”邵隱擡了頭,“或許是罷,我們都還年輕。”
是夜細雨連綿,邵隱坐在屋中,沒有睡意。窗外雨絲輕舐着窗紙,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出些微陰影。是晚上也沒有閉上窗板罷?他推開窗戶,本想合上窗板,卻覺算了。雨水撫上他的面龐,稍稍有些涼意。春雨已經暖了麼?即使沾溼了白衣,也不會太感寒冷。
忽地,有風吹進他的屋,夾着細雨,把燭火吹滅了。
如今他便沉浸於那墨黑的雨夜之中了,誰也不會見到他如何動作。
少年輕輕伸開手,似要擁起那夜中的雨絲。他什麼也不能擁住,他的臂膊還不夠寬闊。
雨聲打在他的耳鼓裡,有如歌詩一般。這樣一個清寒雨夜,有誰能夠安睡呢?
邵隱站在窗邊聽着雨聲,風偶爾卷着綿密的雨打到他的身上。其實雨落在身上地上都沒有太大聲響,但它們在屋頂上彙集了,順着瓦縫流下,再順着屋檐滑落,在地上發出嗒的一聲。
那些雨點,從每一片屋瓦上落下的聲音都不一樣。他聽着,輕輕用手抹去臉上的水。
若說明月能將一切盡收眼底,那麼在雨夜發生的事情,又要如何才能被月看見?
邵隱聽見身後屋門吱呀一聲,屋中亮起。他也不問,聽着腳步響至他背後,“今日有酒,共飲否?”
少女聲音,刻意壓低了,作一副小壞蛋模樣。邵隱微笑,轉過身子,“月黑風高,孤男寡女,又有酒,城月你這假小子想幹什麼?”
“你又沒賊膽。”少女撇撇嘴,“我可沒色心。”
邵隱一笑道,“爲何今日?”
“你魂不守舍。”蘇蘅認真地道,“怎麼了?別想瞞我。”
“沒什麼。”邵隱笑笑,“說是共飲,你連個杯子也沒有。”
“我偷了兩個茶碗。”蘇蘅笑道,“不過太小了點,將就一下好不?”
那小小茶盅裝酒真是太過秀氣,他們可都不是秀氣的人呢。邵隱開口問,“是南柯?”
“嗯嗯,”蘇蘅回答,“只要想着,什麼酒都是南柯。”
他略飲了一兩盅酒,擡起頭,“城月。”
“嗯?”她也擡起了頭,用明澈的眼與他對視。
“等待得煩麼?”他問。
“我?我打敗了一百個捕快,一點也不煩。”小少女快樂地道,“煩什麼?人只會自尋煩惱,我纔不煩。”
“我只是自尋煩惱對不?”邵隱笑問。
“嗯,我們都一樣的。”
“是的。”邵隱肯定她的話語,“我們誰也不能做天下第一,有些人太強大了,只有時間有可能打敗他們。而我們只比他們小一點,等不到那種時候。我們要做天下第一的夢,始終只是夢幻而已呢。”
“但是就算是做夢,又怎麼樣?”少女低了一會頭,又擡起帶着霧朦朦水氣的鐵色眼望他,“我們還年輕,可以做夢,也可以失敗,你又怕什麼?什麼也不用擔心,我們的時代終將來臨。”
那一夜他們對飲至有了醺意,便對坐聽雨。雨聲滴答,似問他們何時歸期。
他聽着雨,面上有些發熱,便走到窗口,讓雨水打溼他的面龐。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他微笑,明日便是歸辰,我們會一起回去。
他回頭看看蘇蘅,少女伏在桌上,呼吸的聲音均勻悠長。這小姑娘從來什麼都不怕的。他輕輕笑着,合上窗櫺。
那一夜邵隱坐在桌旁,想起經年來種種舊事,卻覺得一切忽地不真切起來。他身上的傷只留下了淺淺的創痕,劍上的血也早已洗淨。如今已是他可以踏上歸途的時候了麼?算是罷,是他們應當離開的時分,在他們知道一切已經終結之後。
他們不用親眼見到什麼,便已經知道什麼是一切的終結。這樣很好。葉青會等到蕭荷來結束他多舛的運命,而他舊日見到那惠寧的少年,也已化成了風罷?可惜風都在屋外,他捉不到。
風在屋外,他在屋中。少年看看熟睡的蘇蘅,少女的臉伏在臂窩裡,頭髮散在肩背上。這樣睡明日會全身痠痛麼?他又笑,痠痛也是這小丫頭渾身痠痛,別教她發火波及自己纔好。
他輕啓了門,走出門去,差點與蕭繭撞個滿懷。他不知那小少年來意,只道,“喂。”
小少年極快地朝屋裡瞥一眼,又裝作一副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睡不着。”他輕描淡寫地回答。
“喂喂。”邵隱道,“我們可沒有說你的壞話。”
“我知道。”蕭繭道,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們不會說。”
“也沒有說你故國的壞話。”
“我知道。”蕭繭道,依舊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們懶得說。”
邵隱有些哭笑不得地望那小少年,“既然你知道我們不會說你的壞話,也不會說你國度的壞話,那你是指望聽到什麼?”
“我沒聽到。”蕭繭道,轉身就跑。邵隱望着那少年背影,只是搖了搖頭,之後他再也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情。
翌日三人收拾行裝,向葉鳴翮提起告辭的話語。葉鳴翮也不挽留,只道,“你們這些人,不是要注視這一切事情到最後麼?”
邵隱一笑道,“我們已經看到最後了,我們知道那些結局,這是不用親眼去看也可以知曉的。”
他們走出清鋆樓,蘇蘅一溜煙跑在前面。不久出了臨安,邵隱望一望天,這樣的天空,即使不下雨的時候也陰沉沉的。一點也不好。
蕭繭在那時開口問,“我們真的這樣就走麼?”
“走罷,”邵隱道,“回我們自己的地方。假以時日我們會回來,並且真正成爲天下無雙的人。”
“天下無雙,除了雙生子,世上哪一個人在世上有相似的人呢?”蕭繭道,“所有的人都是天下無雙,你知道,我們要做的不是無雙,而是無敵。”
邵隱愣了一愣,又笑起來,“你這小孩子,志向真是遠大。我真是很佩服你吶。”
“彼此彼此。”蕭繭道,“其實,我不是那麼討厭你的。”
“嗯嗯,我知道。”邵隱道,“如果你很討厭我,當初就不會跟着我。”
“不,那時候我是討厭你的。但是那時候你比我強啊。”少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所謂的讓人變得更強是怎麼回事,纔跟隨着你的。但是那之後,我卻漸漸不討厭你了。”
是他的人格魅力感化了這個少年麼?他又在想什麼奇怪的東西啊。邵隱搖搖頭,淡淡笑道,“討厭與不討厭,有什麼關係呢?我只想要生死相隨,患難與共的兄弟,即使最後背叛,也無所謂。”
“背叛了也無所謂麼?那樣叫什麼生死相隨患難與共?”蕭繭對他的話嗤之以鼻,“患難與共就是不會背叛,莫非你說它們的時候頭殼裡完全沒有想過什麼?”
“可同患難,不可共安樂的人很多。”邵隱靜靜道,“患難與共不代表不會背叛。”
“說得真好。”少年的脣邊浮起微笑,“是的,患難與共的人也一樣會背叛。”他止步,拽住邵隱,直了眼睛盯他,“但是到現在,我沒有背叛過你。”他認真地道,“以後會不會,現在我說不準。我們或許會因爲彼此而死,那也是彼此心甘情願的。”
“小蕭。”他只淡淡道,“心甘情願麼?或許是罷。”
他們結束了不大愉快的對話,便繼續前行。走了一會,邵隱忽看見蘇蘅遠遠站着。她面對着自己這邊的方向,神情有些茫然。二人走至少女身邊,邵隱問,“城月,怎麼了?”
“我聽見了。”少女道,“我聽見劍的聲音,但是我看這邊的時候,卻什麼也看不見。”
邵隱回頭看去,清明時節,柳枝如碧玉。他是在風中聽見了什麼與他自己極相似的聲音。那聲音在呼喚他麼?爲什麼城月會先聽聞呢?他不能知道那些全部了,因爲如今已是歸去的時刻,我們歸還,是爲了更好的前進。那風中呼喚我的人,你也應當知曉。
“我也聽見了,”邵隱道,“我知道那是誰了,所以我們走罷。”
他用不着知道在第一顆星子掉下來的時候,有一柄劍乘着風,在他們之前歸還故鄉。風的速度永遠比人行要快得多,正如死比生要迅速,恨比愛要敏捷。
而那種時候誰又知道呢?華年的夢失落在江南,早就是誰也找尋不到的事物。我們回自己的地方繼續前行。少年擡着頭,從故鄉吹來的風,撫過他的面龐。
“那時我並不知道葉青死了,但是我似乎有些預感。你知道小孩子的預感一向很準。”拈着酒杯,邵隱輕輕籲一口氣,“如今一切都結束了,我也只想看着阿瑾,希望他不蹈你我覆轍。”
“你啊。”蕭繭笑道,“你就是不誠實,和誰都不說實話。爲什麼要一個人溜到這裡,還以爲我們誰都找不到你麼?你這個呆瓜。”
“怎麼這麼說呢?我是輸了,把一切都輸光了。天下第一始終只是夢,我甚至連夢都輸掉了。”邵隱笑着,摸摸脣上髭鬚,“你說的是對的,一個人什麼也做不成,一個人只有送死,沒有死地裡求生的份。”
“你這個人。”蕭繭擦擦鼻子,“總是這麼說自己,知道的人說你謙虛,不知道的人就把你當瘋子。喂喂,不要這樣了好不?”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嘛,”邵隱笑道,“我只是我自己,正如你也只是你自己一樣,小蕭。”
“我知道啊,但是還是要說說你。”蕭繭道。
“那一年死了不少人,我們許久不曾這麼平靜的討論死人了。”邵隱輕笑。
“嗯。”
邵隱問,“你哥哥現在怎樣,他回去了麼?”
“他一直不是個好傢伙,一直都不是。”蕭繭道,“能說他是回去了麼?他回去了還是那副老樣子,丟下包袱給大家。如今江湖比舊日更亂,你一個人跑出來不問世事,高興了麼?”
“有什麼事情就找人跟我說。我不會讓兄弟爲了我的關係流血。”邵隱又笑,“算了,你也不常來,我們共飲方好。”
飲至半酣,蕭繭忽問,“你受了多少傷,在那時?”
邵隱怔一怔,問,“哪時?”
“我們都不知道你一個人跑到那裡去,只有蘇姐姐一個人怒氣衝衝騎馬跑了,我們想跟都跟不上。”蕭繭道,“蘇姐姐救了你罷?”
“啊啊。”邵隱淡淡回答,“小蘅兒救了我。”
是這樣的麼?並非全然如此。他磨了那麼久的劍,卻全然沒有用處。就跟他少年時在傷城同樣,完全沒有還手之力,連招架之功也——哎哎,江湖之中的名頭,在廟堂之前,沒有一點用處啊,他輕輕敲前額,打算不再理會這件事情。
“我說到你傷心事了麼?”蕭繭面上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奇妙笑容,“你以一人之力抗一國之力,怎麼可能贏呢?我知道你受了傷纔回來,我甚至覺得那傷讓你再也沒有氣力去反抗。”
“你呢?”邵隱不理他,只反問,“你又好到哪裡了?”
“我?呵,和你沒有太多的兩樣,”蕭繭笑道,“可是我沒有收小弟子哦。”
“阿瑾和你一樣,是心地好的孩子。”邵隱提起那孩童的時候微笑,“所以我要他走他自己的路。我們的路途都太累,並且吃力不討好。”
“不要提那些了,喝酒。”蕭繭道,“我們都沒有什麼區別,我們都是江湖之中的過客。”
他們飲酒直至二人都有些醉。小少年收拾東西的時候用黑色的眼瞟蕭繭很多次。邵隱歪在躺椅上,望着碧藍如洗的天空。
足夠了麼?他輕輕自問,你回憶夠了麼?那些過去的人,那些過去的事,我們舊時的年華,如今也已流水一般逝去。如今我們都已成長,我們的江湖在這裡,我們的時代在哪裡?
時代啊,那種東西是抓不住的,就像你故國的風一樣。
他輕輕呼了一口氣。口中的酒氣很濃呢,這樣就算醉了麼?他多久沒有在酒醉的時候唱歌了?哦,那是怕嚇到阿瑾。
邵隱敲着躺椅的扶手,輕輕唱起一支歌子。一旁的孩童詫異地看看他,堵住了耳朵。
真是一點也不給哥哥面子啊,他自嘲地笑笑,不再唱了。慢慢地,倦意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來,他閉上眼,睡着了,沒有做夢。
邵隱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身上蓋着蕭繭的大氅,而蕭繭卻早已離去了。他懶懶坐起身子,覺得眼前有些紅。火燒雲像個不成器戲子一般,撒了漫天狗血。
跋:閒時爲邵隱所做詞一闋。
還道千杯少,綠蟻染青衫。笑言終曲歌者,曾幾識珠聯。便以新詩賺得,素來宦遊之地,今日可堪觀。三分心中醉,不解舊時緣。
清對酒,飲餘恨,亦難眠。知交永去,恍恍滄海變桑田!莫管伊人在否,只問身前兄弟,往事已如煙?是夜風吹雨,簾外噤寒蟬。
夢斷江南全文完稿於2007年8月14日凌晨1:57分。
bug修正於2007年12月1日午12:57(爆)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