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七分醉解舊時緣
邵隱爲那不知何處而來的笛聲駐足, 蘇蘅似是注意了,只拍拍他讓他快行。邵隱對那少女笑笑,看她撇撇嘴向着少年蕭繭跑去。但那是誰人的笛聲, 邵隱在那長長一夜一直在忖度。
那是一種極類似他本身的情感, 他認識的或不認識的?躺下之時邵隱擡手摸了摸胸口, 那塊骨頭, 還未完全長好罷?那個小刺客, 也還真夠狠的。
他在那一夜凝神於風中,卻再未聽見那輓歌一般笛聲了。只有那一切的寂靜之中,他自己呼吸的聲音, 似乎變得很大,讓他愈發不能入睡。要動身了麼?那麼是時候了, 如今便是應當行路的時刻, 準備好了麼?你要去尋找的城池, 你要去殺的人,在那一切之前——
屋中漸漸有了光線, 邵隱輕手輕腳起身,推開窗戶。這樣清晨,當不會有太多人出外不是?無論如何被看見總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他跳下二樓去,就着晨光舉起了手中的劍。他不喜歡練劍,那樣招式, 只是偏好舉劍向天, 那是一柄沉重的劍不是?練了手力, 技巧不定就會落下罷。
這樣看來很是可笑不是麼?不管他們, 你知道你是你。
邵隱舉着劍, 直至長街之上出現第一個人,方將那冰雪洗過的長劍收起。那第一個人是個男裝的小少女, 有着鐵色的眼睛。她見了邵隱便笑一笑,“你在衛國待了那麼久,見過白熊沒有?”
邵隱聳聳肩,“又要拿我編排取笑?”
小少女咯咯一笑,丟過一面菱花小鏡,“你自個看呢?”
邵隱看時,見自己又是一宿未眠,眼圈青了,滿似白熊。他故也一笑,丟回小鏡問,“你起的真早,不似小蕭那般懶人。”
“小孩子要多睡才長得高。”蘇蘅笑道,“他可已比你高了,看你以後還說什麼。”
“什麼也不說不就結了?”邵隱道,“倒是你還總是個小個子,有本事也和我一樣高啊。”
“我不理你。你說話總這麼刻薄,看我以後怎麼收拾你,門,主。”蘇蘅嘴角翹的樣子讓邵隱想起奸笑這個詞語。她扭了身子朝長街另一端跑走了。邵隱聳肩,估摸時間便又攀回房中,他甫一爬進,便聽小少年大聲喊叫,“兀那小賊,膽敢到爺爺家偷東西——”
邵隱定睛看時,小少年在榻上翻了個身,聲音又沒了。邵隱知道那是蕭繭夢中囈語,忽有了玩笑之心,便湊近小少年耳朵輕聲道,“你的字號是什麼啊?”
“夢——夢蝶。”蕭繭口齒不清地答。
邵隱又問,“你喜歡哪個女孩子啊?”
“這樣有趣麼?”答案冷冷的,蕭繭翻身坐起,差點撞到邵隱的頭,“你就喜歡幹這樣的事情,邵門主?”
他的眼很冷,第一次見面之時也是這樣的麼?邵隱不大明白,或許不是罷,但無論如何,他把這孩子惹惱了。之後如何呢?他們還不能算是真正的友人罷。
“我喜歡燕逸秋,非常喜歡,所以你不要欺負她。”小少年道,跳下牀榻,“知道了?那你愛幹什麼幹什麼去,日理萬機夙興夜寐夜裡也不睡的邵門主。”
這算徹底惹惱他了麼?邵隱只得訕訕離了少年身側,沉默片刻道,“今日出發如何?”
“夜長夢多,之後也不知會發生何事。”蕭繭道,“蘇姐姐怎說?”
“她?她說你比我長得高,讓她嫉妒了。”邵隱道,有意也嗆嗆對方,而蕭繭卻全不吃他這一套,只道,“是你嫉妒了罷。”反把邵隱嗆住,不知道說什麼爲好。
邵隱頓了一會方道,“隨你說什麼,我又何必嫉妒你。”蕭繭只哼一聲,也不言語。
那麼出發,再向南去?邵隱不知曉是否應當,那時他又想起辛鵠來,那一面便可使他刻骨銘心?不,並不是他喜歡那個少女,而是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某些——或許說是某個影子,想起的人,讓他不得不注意與答覆。事實又是什麼呢?他不知道。他並不知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正如他也不會去真實地窺探別人一般。小蕭喜歡燕逸秋姑娘麼?真是讓人頭痛吶。
他一手剛拉開門,便聽到一個甜美的聲音道,“真是榮幸。”
邵隱還未待反應過來,只覺胸口微微一涼,他覺這次運氣可是差到透頂,誰會知道走廊裡面有個瘋掉的小丫頭一夜不睡只等着在每個出來的人身上捅上一劍呢?好罷,昨晚被跟蹤了,這算是理由麼?他尚疑惑間,那劍已抽離了他的身體。痛楚的感覺這一刻才彌散開來罷,但是在那之前他還可以忍受。
邵隱踉蹌後退兩步,一手按住傷口,“到底爲什麼?別說是上次我說的那幾句話,我不信。好歹也讓我當個明白鬼。”他言語之時口中涌上血腥氣味,“我不會動你的,小燕姑娘。”
他要很努力才能說出那些詞句了,小蕭呢?他想即使要死了也要找個人交待一下遺言呢。
“爲什麼?”他忽聽見身後錯愕的聲音,比自己往地上淌血的聲音都小不是麼?只有聲音是真實的了,但他絕不倒下,在知道一切之前。
“小蕭,你自己知道你是哪裡來的,爲何非要和鄴的人在一起?我可不想看到你變成你憎恨人的奴僕,這樣得來的力量有什麼好?所以就這樣咯。”
“那你至少應當瞄準一點。”蕭繭的聲音不溫不火,“這樣算什麼?你走罷,以後少讓我再見你。”
“你討厭他,我第一眼就看出。”燕逸秋道,“你當我是傻子?你那麼恨他。”
“你走罷。”蕭繭只道。
邵隱長吸了一口氣,還能呼吸麼?他的視線愈發模糊,但他強忍着轉過了身子,一邊流血,他就站在那裡流血,“這是你的意願麼?”他問,一面放開了手,將染血的手伸向蕭繭,“你只要回答我,這是不是你的意願。”
他看見那少年蕭繭的面上露出一抹神秘莫測的笑,“這是我的意願,”他道,“若你不走,小心蕭某無情,燕姑娘。”
“你真不誠實。”門外小少女發出銀鈴一般笑聲,“小蕭,你以後有空來臨安找我玩。”說着腳步聲便遠去了。
邵隱問,“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你這個傻子,趕快止血啊,”蕭繭回答,“自然是多住幾個月等你傷好,你以爲你流這麼多血能去幹什麼?”
邵隱怔了怔,笑了,“你還是不會說謊,那就是你的意願。”他嘆息一般的開口,周遭的一切都扭曲了,說我傻,你又何嘗不傻,他想說,卻終究未曾說出。
邵隱最後的思緒之中,只有那少年不知確切含義的笑。他隨即向前倒下,蕭繭伸手抱住那向自己倒來的白衣少年,口中咒罵了幾句,卻還是點住邵隱胸前背後幾處穴道,止住出血,又自行囊中取了布條繃帶,弄罷一切,他復坐回桌邊看着別的地方,時而咒罵一句,也不知是在罵邵隱還是自嘲。
邵隱醒來之時正是深夜,桌上一燈如豆,他動動手指,可以動。傷口很痛,但他可以忍受。傷口已經纏好了?他還是停留在原地,大概罷。真難看不是麼?他可不會認輸,他絕不在這樣的事情上面認輸。——想那些的時候傷口更痛了,他深深吸了口氣,也很痛,可不要把傷又弄裂,他必須好起來,才能去完成那個承諾——不,不只是那個承諾了,在那之前,在那之後,他必須完成的事情都不少,而且他還不能因爲那個承諾而死。
他是他自己,絕不改變或屈服甚至只是動搖,因爲他只是他自己本身。
邵隱扭了頭,見小蕭伏在桌上,那安靜的睡顏是屬於那年齡的孩子的。真是個小孩。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不,他不是,他已必須成人了,那是風之國度的習俗,他十二歲時便已成年。他可不是這樣地方的子民。
如今這些有什麼用麼?他到底算是在做什麼?這可真夠可笑不是麼?
邵隱試着動了動,傷處痛得很厲害,他想側身可能會比較好,但他又翻不過身。血會染髒榻上麼?少年輕輕彎曲着手指,他不能心安——他的劍在哪裡?
邵隱伸手去摸他的劍,摸不到。碎心劍在什麼地方?他有些急了,但是急也沒有用處。他努力向外伸出手去,它在那裡,他摸到了那熟悉的冰冷劍鞘。那是這樣可怕的一天唯一的安慰。
他躺着,覺得周身沉重,怎麼辦,他還有機會前行麼?少年思索着那些,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他是不常做夢的,但在那一刻他又夢見了某些之前的事情,在他尚年幼的時刻。他希望忘卻卻不能忘懷,於是他決意銘記的一切。他又夢見了父親,年輕而瘦削,在他自己只有四五歲的時刻。
他夢見高大的父親在他面前彎下身子,那些話語,噓,阿隱,忘了我們是誰,你好好活着,聽你義父的話。他是你能相信的人,忘記我。
他記得父親的眼,和他自己的幾乎完全一樣,那樣代表了血統,有着夜與晝交界之時天空的顏色的眼。他記得那最後一句話,因爲他違背了。永不要帶劍,你不屬於這裡。
是的,他不屬於這裡,所以他需要學劍,只爲了他所知曉的仇恨。噓,不要忘記。怎麼能忘記呢?那被裝在石棺中帶回的屍身,連首級也是義父出面才得以拼合的——歸葬麼?他略長方知曉,他被從清化逐出的父親,已永不可能再沉眠風中。
並且,連那柄月樓劍,也被折斷。那算什麼,命運麼?但若命運如此,爲何不試圖更改?他恍恍然,卻不知那是現實還是夢幻了。
有什麼溼熱的東西,滴在他的臉上?什麼呀,是血麼?他努力睜開眼,目中見得蘇蘅的臉,還有淚珠掛在她的頰上。她爲了他而哭泣麼?“真難看呀。”他不自覺輕聲道,蘇蘅臉一紅,轉身擦了臉,又轉過來,“你怎麼的,昨早上還好好的,一轉眼就半死不活躺在那裡了。你這人到底惹了那小燕姑娘什麼,她差點就捅死你了。”
“頂多算言語過不大去罷。”他覺自己啞了嗓子,傷依舊痛着,較前日更痛,他也覺自己額上滲出汗水,嘆了口氣道,“別的不說也罷,捅都捅了,目前以我也沒本事捅回去。”
“你遲早會害死自己,”蘇蘅道,“所以不妨死得更透些。小蕭不在,沒他的份,我有酒你要不要?”
“真想害死我?”邵隱笑問,“這種時候喝酒,不定真會死掉。”
“大概會,你敢麼?”
“我怕死吶,”邵隱道,“不管怎麼說,我是怕死的,怎麼會任你害死我?酒在哪裡?”
蘇很咯咯一笑,變戲法似的從他榻下拉出一個小酒壺,“你知道我好這口啊,剛放下去哄小蕭的。他硬要我給他酒喝,說照顧人不是他擅長的,要我補償呢。”
她說着又笑起來,邵隱也笑,有些牽動傷口,遂又咳嗽起來。他脣齒之間全是血的氣味,卻安靜地嚥下了口中上涌的血。歃血爲盟也是這種味道麼?他看蘇蘅喝了口酒,便將酒壺對準他的嘴,做出硬灌的架勢,不由道,“小蘇啊,這地方可講究男女授受不親呢,你怎敢——”沒說完便被灌了一嗓子烈酒。他又咳嗽起來,這回再遮掩不住了,嚇死你。他看見咳出的血星子甚至濺到了她的臉上。
少女怔住,眼圈一下子紅了,抽着鼻子似要哭出來。“別哭,不好看,”他艱難地道,自覺傷口有些不好,但還不至裂開,“城月你是個好姑娘,別哭,我們說些別的。”
“我纔不會爲你哭。”她頂了一句,聲音又哽咽了,“你和小蕭這是怎地?兩人都怪怪的,你又欺負他不是?那孩子剛十五,你可別老把他當你一樣——”
“你我離家時不也是十五?”邵隱頓了頓,道,“不在他。小蕭那孩子,心機城府是有的,可能比你我能想到的都要厲害,只希望不要有朝一日敵對纔好呢。”
“你說得很高興似的,這麼喜歡養虎在身邊麼?”
“不,這只是一場賭博,就像傷城之約同樣,我只是個賭徒而已,輸贏生死,在賭約本身面前都可以不顧。——當然我可不想死。”
“都說成這樣了,你還這麼說?”她的眼睛亮閃閃的。
“自然,在你面前裝作弱者,也是活下去的策略。”邵隱面不改色,他帶着若有若無的醉意道,“鐵扇君的強大人人皆知,所以在你面前逞強是很不合理的。”
“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少女大叫,“哪天叫柳姐姐修理你一下,你纔會知道我的厲害!”
“我好象又在流血了,”邵隱躺着,靜靜道,“看罷,如若我想死,是不會告訴你的。”
蘇蘅立時掀了邵隱身上被子,少年輕出了一口氣,微笑道,“騙你的,我只是想透口氣。”
說了那麼多,他又疲累了不是?方纔飲下的一點酒卡在喉間,那樣灼燒的辛辣滋味,他強忍着不咳,閉上了眼。傷口剛纔不那麼疼了麼?但是如今又痛起來了,無法緩解,幾乎無法忍受,但他必須忍受。
“真痛吶,城月,死會不會更痛?”他靜靜發問。
蘇蘅用她鐵色的眼下望,“沒死過,不知曉。要不我把你揍半死試試看?”
“半死不管用,我現在已經半死了。死透了的話,卻也沒辦法告訴你什麼感覺。”他露出蒼白而虛弱的笑,“我可還有事情要完成,不做完的話,死也死不安心。”
“父仇,我知道,但不能完全理解。”蘇蘅道,“那仇恨是你的死劫,你不可能成功。那個人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勝過,並且你必不可能生還,無論你成功與否。”
“你知道我的決心。”邵隱低聲道,擡起右手指指胸口,“我這次入江南之前,占卜的結果就是大凶。”
“而你還是要來,”蘇蘅道,“大凶也要來,受傷也要來,那是你孩子氣的決心,你這個呆瓜。”
“我不聰明,我只是按我想的行事,你不要想改變我,”邵隱閉着眼笑笑,“而你也改變不了,城月,人是改變不了的,無論如何還有句粗話呢。”
蘇蘅聳肩,“你啊,若非我從小就識得你,非被你氣死不可。也不知小蕭平日如何過活。”
“他把我氣死了。”邵隱說着又笑起來,失卻血色的面上泛起暈紅。
“誰把誰氣死還不一定,不要趁我不在說我的壞話。”忽是蕭繭聲音,“蘇姐姐啊,你叫我買的我都買來讓店家熬上了,好大一堆,這麼辣的東西真的有用嗎?”
“應當是沒有太大用處的,不過可以把死人也辣得跳起來的東西,用來嚇唬人很好。”蘇蘅咯咯笑道,“不想死就快點好起來,你總是要人照顧,改不了的小侯爺性子。”
“小蕭可象貴族多了,我是有人養沒人教的野孩子。”邵隱最後拋出那句話,屋中立時靜了下來。他乾脆地閉目養神,祈禱那些人不會再用他自己的話去回擊。
那是什麼聲音?那是葉笛,悠長而清澈,那是蕭荷麼?他找到葉青了麼?他們又爲何要相殺——那過去的盟約又是什麼?
邵隱眼皮沉重,不想睜開。他們這些衛國的人,不,是靖人——真可笑,他自己本不也是與靖爲敵的麼?誰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了。否則那時怎會有人刺殺呢?
他記起那時,他拿着畫筆,那個前來的小少年站在他面前,一個什麼也不怕死也不怕的小孩子,執拗而又善變,那是個什麼小孩嘛。那不是靖的孩童而是鄴的,那是惠寧藍氏的孩子,那略幼的——他知道那是誰,毫無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