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萬里相別夢裡還
葉青又在廊中坐了許久,才起了身,朝着宮城之外走去。他走出翠色宮城,天色也逐漸暗了下來。他走了一小段路,方想起那紫姓少年的話,拿出了那少年遞與他的物事。打開一看,葉青便皺了眉,那只是一條布巾,包着一塊石頭。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自己也不清楚。若有緣的話可再相見,無緣的話,也就至此終了罷。
這樣一夜,他又棲身何處爲好?葉青漫無目的地走着,身上的傷微微作痛,他卻什麼也不顧,只是會想着——那一對老夫妻會傷心麼?會生氣麼?因爲自己的關係毀卻他們的房子和整條街道,他們會責罵葉青麼?年輕人微微皺了眉,無論如何,那些血至少有一部分是因爲他而流的。因他而流的血已然那麼多,讓他的血都流盡也無法償還——他總是這樣想起。
並且,因爲杜蘋的那些話語,他也再笑不出聲了,甚至連微笑也無法繼續。抱劍走在青石板路上,他的腳板被那堅硬的青石硌得有些痛。他走了那麼多日子,那麼長的路,如今卻被小城中的石板硌了腳,想來也是好笑,然而他依舊笑不出來。
他走在夜間,明月初升,月色向他蒼白的面上映上一層淺淡浮光。影影綽綽,卻反不太似活人了。他的藍衣頗有破損,也染了鮮血,只是他如今沒有衣服更換——若傳揚出去,自然又會遭人笑話,他並不在意那許多,他在意的是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知。
“葉青。”忽有年輕聲音直呼他的名字,他便停了步,轉頭看時,正是那白衣的紫氏公子。葉青望望天空,月尚未上中天——他問,“紫公子曾說起那樣舊事——此次是欲具言於在下否?”他不再笑了,卻連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陌生。 Www▪ t tkan▪ ℃ O
“原來你也被他殺死了……”小少年道,他翠綠的眼在月下很亮,如一隻美麗的野獸,“劍之神毀滅了那麼多的心,我原以爲他不會殺你——只是你和我們都一樣死了,連同骨頭都沒有剩下。”
葉青道,“在下愚鈍,不知公子言及何處?”
他依舊笑不出來,那就是他死去的地方麼?但是不可以在這裡。
小少年安靜地嘆了一口氣,伸出一隻手指向月亮,“中原的人認爲只要用手指月亮就會變啞,而鄴的人不相信,所以我們也不會受這樣禁忌制約。”他的聲音清而冷,逐漸彌散在夜風之中,“你並不信我們自己國度的傳說,而是信六國的,所以你可以被他殺死。”
葉青默然,許久,小少年聲音又起,“無論何時都抱着劍——你像個劍癡了。不過,在你找到答案之前,還是不要輕易相信別人對你的評價爲好,不論是我,還是劍神。我們並不是你,看見的也只是你外露的樣子。劍中的至道抑或今後的路途,誰人都不一樣,也沒有必要向別人請教。並且——”他望着葉青的眼睛,“只要你能夠生還,就已經證明了你自己。”
葉青依舊無言以對,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心不在焉——他總在這樣的時候走神,回到那萬里之外的彼方。陽關,清化,弓月,陽谷,惠寧,琅軒——那些熟悉的城池,還有那些地方的人,那鄴。他的故土。但是他生命的一大部分卻在六國的土地上徜徉,並且拼盡全力也無法回還。他自忖,那又有什麼辦法。
並且,在那冷月光寒之下,他也總是想起那一個人和那一把長刀。那他無法忘卻的笑顏和清瞳,他的友人也是敵人——
“請多保重。”小少年最後道,也離開了。剩下葉青一人站在風中。晚風有些寒冷了,讓他咳嗽了起來。那樣長的一段時間,他卻仍然無法微笑——就算他想要笑,也笑不起來。是笑了太多,以後笑不出了麼?
他走至城門,守門的兵士也未如入門之時一般盤問,便放了他出門。他知道自己在向着何處邁出腳步。在那衆人嫌惡的魔頭葉青餘下的生命之中,他再也不曾踏進這座翠色的城池,而城中人與他的話語,更是再沒有人知曉。他是一個平凡的人,他一遍遍告訴自己,所以他要去追尋,那冷月光寒之下的一場幻夢。
他走在清寒月影之下,人和懷裡的劍都被印了月色。那樣一個憔悴而蒼白的年輕人,懷中的劍也一樣蒼白,那不似在人間的劍與人。
那時他偶爾會想到過去,更久以前的歲月和時日。那樣一場虛幻的影子,那時他還和那個少年在一起,那時他們在函谷關。
“葉青啊,我們該怎麼辦?”見沒了退路,少年擡頭看着他,稚氣未脫的面上依舊是滿不在乎的笑容,“殺光他們所有的人然後闖出去麼?”
“妖精,你好大殺氣。”葉青微笑,“不過,你不是不應該隨我一起麼?他們顧及你是貴族,不會將你如何……”
“然後你就可以大殺一通然後壯烈了?”少年笑罵,“好個沒骨氣的傢伙!你和我一起這麼久,你是什麼人我又不是不知道!讓我和那些人同流合污?除非我弟弟不叫蕭夢蝶!”他大笑起來,“你是劍客,我也是!雖然我年紀輕,可我是琅軒蕭家的人!”
琅軒——葉青怔住,那個地方,五十年之前被鄴國滅了的靖地——他沉吟,終道,“而我是鄴國人,你的宿敵。”
“不,你不是!”少年大聲道,“你說過,我們都是同伴,無論如何你救過我,我也救過你,所以,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送死,我們一起殺了他們,然後衝出去!”
葉青沉默,良久道,“如今我力量不足,倘若柳姑娘來了,她自己雖然不殺,你我卻不免敗亡此地。”
他微微嘆口氣,“妖精,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情麼?”他望向少年,帶些蕭瑟地笑笑,“我要你發誓。”
“那是什麼?”少年的眼眸很亮,那雙清淺茶色的眼眸,“若你不說是什麼,我也不會傻到發誓。”
妖精現在在哪裡做什麼呢?想起那少年,葉青不禁有了想要大笑的衝動——然而他的脣依舊緊抿,眉頭也略微皺起。在那一日的夜間,他並不想再笑——不,不是不想,他已經失去了微笑的力量,而且不知何時才能尋回。
他並不總是一個人,不過也總會給人帶去麻煩,那些並非他的本意——七國不動刀兵,他這一柄劍又能守護與誰?
葉青走在曠野之中,月已西傾,東天亦留魚白。他覺疲累,欲在官道邊樹下休息片刻。他坐下去便睡熟了,然而那不變的夢魘又回來了——並不久長,那自過去至現在的夢。他總不知那是否真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次醒覺。
是痛楚讓他從夢中醒來的。那種無法抵禦的痛,從他的心中傳出——他驚醒,卻無力得連手也無法擡起。他突想起,這已然不是第一次——在非鄞城中也是如此,他那一刻心頭涌起了恐懼,他並不怕死,但他不能這樣死去,否則——
“放輕鬆,不要運氣。”忽有女子清冷的聲音,讓他心中的懼怕減少了一分,“我看着你死,但不要這麼窩囊。”她的手指搭上他的腕脈,手指溫暖,他看樣子也快要死了吧。想要自嘲地笑笑,卻沒有力氣。“你從哪裡弄了這般多新舊傷?流血那麼多,你的心已經快不行了——你不知道麼?”她低聲呵斥,“不準睡,你死在這裡一點也不好看,你忘了約定嗎?”
約定……呵,那麼久遠的事情,誰還記得……但是他還沒有赴與妖精的約,怎麼能死?葉青強睜開眼,看見顧卿憐半蹲在他的身前,依舊是冷冷的神情。她一手搭他的腕脈,一手從袖中掏了什麼,似是粒藥丸,“吃了它。”她命令,然後將藥硬塞下去,隨即拍拍手,往後立起,“可惜對於你,這藥始終是飲鴆止渴。”
他吞了藥,心跳慢慢強了起來,也漸有了言語的氣力,“小顧……”他艱難開口,“你破誓了,這是第二次。”
“不救你的誓言?我可沒破。”女子淡淡道,“我給你的藥只能讓你少活而已,其實我是在害你。你現在更活不了多久了。”
他始終還是不能瞭解那個女子的,每次相見都更明確了這樣的感覺,而她卻一直很瞭解他,甚至強過他自己——他卻不知那是爲何。
“葉青,你爲何不會笑了?”女子忽問,“你不是很喜歡笑麼?如今緣何不笑了,是怕了死麼?你早不怕死,如今怕了,也是天罰。”
葉青只是低嘆,甚至不想說什麼——她總是瞭解他的,所以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你這個傻子。”她果然開口,“執着以前的事情有什麼用處——雲忻已經原諒你了,你還有什麼無法釋懷的?”
他閉上眼睛,不願意理顧卿憐。女子一怒,喊了起來,“你到底要怎樣?要死是不是?我現在替那孩子把你殺了,好不好?”
“請便。”葉青回答,聲音淡然,“反正我們已經在夢中相見過。”他微微睜眼,望向女子。那雙眼是黑的,那樣憂傷的黑,“我和他相見過,他和我也約定過。你知道那樣一個約定,你本來就知道一切——那你自己爲什麼還執着於此?”
“執着於你,你想這麼說?”女子微笑,“好大口氣,葉青,可惜我不是你那些紅顏知己,你也莫要會錯意。十年之前初見你的時候,我的話你可還記得?你的記性不至於如此不濟,我也不必贅言——葉青,你讓我失望。”
“對我抱有希望,才從一開始便錯了罷。”他一手按着心口,力量一點點復甦,他的頰上也有了血色,“我曾也信些什麼,只是發生了那麼多事情,我才什麼也不願相信。相別萬里的人,也只有在夢裡才能歸還。但是我不信神。”
“不,你是信的,你只是怕相信了就無法歸還。”顧卿憐道,“你是不知道出生地的人,知道自己註定無法解脫,所以你寧願不承認自己國度的傳說——真是可憐,若別人知道葉青大魔頭這般可憐,一定會恥笑不停的。”
“那就讓他們笑好了。”葉青淡淡道,“只要莫讓葉某見到,他們儘可自顧去笑。”他的眼有些發藍,他已經被激怒了——但是那又有什麼用?他依舊沒有笑,即使是一絲冷笑。他的神情依舊平靜,這讓兩個人都想要問爲什麼。
而這並非因爲什麼,而是爲了什麼。並且連問的人和回答的人都不會知曉答案。
他終於站了起來。方站起時,面色陡地煞白,扶住了樹纔不曾跌倒。快到那一日了,他知道,他必須前行,不能再耽擱——他聽見那聲音在呼喚他向前,一直不斷。他自己也不知爲何覺得熟稔的聲音,但是他不知道那聲音屬於誰。
當他回過神時,顧卿憐已然不見了。這是第二次吧,她違背了當日的誓言救了他——但是他沒有感激。他知道那些她都不需要,同情,感激,那些人世間的情感。但是她到底需要什麼,那些就不是他能夠了解的了。
葉青抱着他的長劍,朝着遠方緩緩走去。那地方是哪裡他不知道,他只有走,繼續朝着不可知的道路和終點。
那一粒藥很管用,他氣短的病症似乎好了許多,然而他也清楚,那藥確實是在用他的未來換取現在。他不能再等。
走了半日,前方隱約有座小城。葉青看見,便想入城買套衣衫替換,省得再嚇了別人。他加快腳步至了城門,忽覺身後微微一寒,立覺不好,縱身而起,卻有一道青光已然追上。他在半空微舉長劍,與那青光一格,便覺對方力道不弱。劍方出鞘,青光又至,他劍已然平動,帶着一聲清越長吟,點在青光之上。一劍之下,已有一柄青色長劍飛了起來。隨那青劍飛起,又有一聲輕柔的驚呼,帶着童音。一個黑衣的小身影跌在地上,隨他劍向前指去,那身影叫道,“葉青果然厲害!”
他定睛望向那人,坐在地上的黑衣人是個只有十五歲左右的小少女,面容美豔至極,脣邊有一點黑痣,她的眼睛如墨與死一樣的漆黑。少女被一擊之下擊敗,不由又叫,“怎會這樣——邵隱我都打敗了,怎麼還在你手下過不了三招?”
聽她口氣,葉青便也知曉她是誰了,不由道,“吟首詩我就放了你,燕姑娘,否則——”
少女柳眉倒豎,道,“詩哪是這樣時候寫的?你也會在掉到水裡以後舞劍麼?不要欺人太甚呀,大叔!”
葉青啞然失笑——這小姑娘口氣好大,毫不管自己受制局面——並且,又有人叫他大叔了,口氣卻和蘇蘅全然不同。
那一刻,他忽發現,自己又笑了——那纔是他自己,他知道,只是走了短短一段彎路,最終仍然是會回還的,“這可不好,你既然是我的俘虜,至少要做點什麼事我纔好放你。”他笑了笑,“並且,你的劍術還不如一年之前的邵門主,更遑論如今。”
小少女立時更怒,她一字句道,“休要說風涼話!要殺你乾脆殺了好了,要給你寫詩,想都別想!”她聲音依舊稚嫩好聽,那樣一個小孩子在賭氣——葉青覺得這小女孩比蘇蘅更好玩,不由也逗她,“你可別忘了你面前的人是誰,葉青大魔頭你也不會沒聽說過威名罷,這樣的壞人本就誰都知曉,你不作首詩我就——”
少女忽地冷笑,“別騙人了,葉青,我可和柳姐姐問過你的事,你壞得一點也不徹底,還沒有我萬之一壞!”她的話語依舊輕柔,面上表情卻更加惱怒。少女伸手,手上一隻風鈴,精緻而小巧,“這是未知之主的信物,也是柳姐姐和我的約定。”她開口,“你總不會不給柳姐姐面子罷,所以我要走啦,把你的劍收起來。”
這完全是在耍賴了——葉青不由又笑,“你和蘇姑娘很像啊,都喜歡耍賴,”劍輕入鞘,他道,“不寫詩就不寫詩,你不過是喜歡打架的人裡面詩寫得好的罷了,隨便找個小腐儒應當都比你寫得高妙。”
“葉青,你夠壞!”小少女大叫,“即使這樣,也別想要我的詩,除非——除非把小蕭給我!”
葉青啞然,這要求卻太過分了些。他不由又想起蘇蘅對這小姑娘的評價,也覺貼切,遂又笑笑,“那我走了,燕姑娘好自爲之——”他越過她前行二步,忽覺背後一凜,依舊是那青青的劍,朝着他背後疾襲。葉青甚是惱火,眼睛也微發藍,卻因她是小姑娘而不好重手——三十六計走爲上。他不再擋,只是一手按劍,身形掠向城中。身後劍氣依舊緊追不捨,這算是在逃命罷,他暗忖,有些好笑起來。她若以後有心瞎扯,自可以編出諸如葉青自她劍下逃竄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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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青掠至城下,身形上拔,半空借城磚一點,落上城樓,成了居高臨下之勢。小姑娘向上之時他正站定了身形,只將劍鞘一伸,便將她打落城牆。縱燕逸秋輕功不弱,也摔了個七葷八素。葉青大笑出聲,自另一面翻牆進了城。
那個孩子可真狠呢,他暗自尋思,真不愧美與毒之名。如今的江湖,已非他久留之地了。
在一家商鋪購了套衣裝,他不再是那連自己也嫌惡的邋遢落魄模樣,雖面色依舊蒼白,卻已不再骯髒——他是有潔習的人,本便受不得那般髒。
他不知那小城的名字,城中人也只是好奇地指點他和他的劍。他們彼此都只是陌路過客,一面相逢,永不再會。
而葉青自己也是人生的過客,在七國之中行走,卻永遠沒有可以回還的地方。他走在城中,向着遇見的所有人點頭微笑,那些人有些還以笑容,有些佯作不知,也有些咕噥些話,說他是呆瓜。
這是他頗爲快意的時刻,希望可以一直這樣下去——然而不能,他的路過只是讓自己更接近那個人。
他們相別萬里,如今他已然回還,另外一人又在何方?葉青自己不知曉,他會問自己沒有答案的問題,然後告訴自己沒有問題的答案。他是個奇怪的人,很久以前就是了。不羈於世間一切,卻被自己的心禁錮。他強大的能勝過一切,卻沒有能夠擁有的東西。
或許那是因爲他不夠強大,誠如劍神所說,他的心還太柔弱,但是他自己知道並非如此。若他的心本便柔弱,他應該在十年以前就已經死去。不,他是死了,三年之前就已經死了,如今回來這裡,也只是一個沒有去處的亡魂。
他終究是回來找尋,一個亡魂尋找一隻妖精。他找尋的路途是如此漫長,連自己也無法承受。
但是無論如何,他就是他自己,葉青,那藍衣漫步,永遠微笑的年輕劍客。他知道要做什麼,並且不會再迷惑。
年輕人輕吐了一口氣,擡起了頭。那麼繼續走吧,穿過小城,那呼喚在前面,並且他還有一些別的事情要完成。
要交出人生給後來人的話,就把舊時代的一切都清除掉罷,他安靜地抱劍走在新生月色之下,趁着這樣時候,要終結的就一併終結爲好。一切過去盡皆滅亡,纔是新時代的序曲。
只是,他自己是舊時代的一分子。將自己連同整個舊時代的幕布一併扯下,便是準備退場了。
他的流派因夢存在,因他滅亡。那麼他自己呢,又要跋涉到何時?葉青自己是沒有辦法知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