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便以此心寄長劍
邵隱見那小少女的眼朝着自己俯下, 不知她要做什麼,尋思間只聽得輕輕啵地一聲,額上有了溫熱而柔軟的觸感。他知道是什麼, 面上微紅, 也聽蕭繭不滿聲音道, “蘇姐姐, 你這可是鼓勵他繼續受傷?”
蘇蘅吐吐舌頭, 笑道,“不關你小孩子事情,別亂說, 小心我戳你的嘴。”
邵隱笑笑,想要擡手卻擡不起, 只得放下。他閉上了眼, 這種時候只有睡麼?真不好吶, 他還有那麼長的路途要跋涉,在這裡停下腳步的時間不是太過久長了麼?
邵隱睜眼時屋裡又沒有人。他想睡睡不着, 身上也沒有氣力。那日辛鴻曾問:這樣被囚禁值得麼?他的答案如今當然是:一定要在能下地時就逃走,連一刻也不再停留。
邵隱聽見門吱啞開了一線,微扭頭過去,門縫裡一隻碧綠的眼。“我進來可以?”一個小少年的聲音,“你說不可以我也進, 就來看你笑話。”他用那種促狹的語氣言說着走進門, “現在還說要殺我麼, 你這被捅了個窟窿的小侯爺?”
小少年坐至牀畔, 邵隱不看那小少年, 因他可不想動氣再讓傷反覆。而少年卻咄咄逼人,毫不因他不理會而停止言語, “你總會誇大着說你自己,但是你不過是個普通人,假裝全能累不累啊?”
“我沒有假作全能,裝作自己全能的是劍神。”邵隱道,“他並非有能力拯救世人,卻非得去拯救什麼。他分明是最多情的,卻要以無情面對一切。那一族都是僞君子,我不喜歡他們。”
“你是在說你自己麼?但是你不殺女人孩子,卻不要忘了最毒婦人心。”小少年哂道,“我知道你恨紫茗,爲了你父親昔日事由。誰喜歡他?他一輩子殺的人數都數不清,你能爲幾個復仇?你知道,至少以你現在的本事殺不了他,更遑論王上。你以爲你如何才得以免死的,若不是當年沈公子——”
“你知道的內情還真多。”邵隱似笑非笑,“我看你雖然長久在外,從來沒有去過陽谷,卻幾乎比在下這個叛臣之子還接近事實啊。多的也無需多言,你這點嘲諷對在下沒什麼用處。”
“喂,我說呢,”小少年道,“揹着它們你累不累?放下吧,如果放不下,你還想回去麼?”
“既然是我自己要揹負它們,就不會覺得累。”邵隱道,“在我復仇之前不會累,雖然在我復仇有了結果之後,或許會累也說不定。但如今我還未長大,劍技亦未純熟,我只是爲了自己積攢力量,爲了必將到來的那一日。”
“很多人都在期盼那一日,我想你那同伴與你偕行也是爲了如此。他可真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呢。”
邵隱笑了笑,“他是他,我是我。我要睡了,不要再打擾我。如果你覺得我可能給你的父親造成威脅而想殺我的話,就用我的劍罷。”
話是那樣說的沒錯,他記得那樣去諷刺是因爲他還有氣力麼?好氣力呢。邵隱微閉了眼,覺得即使睡不着也要裝作能睡着。他閉上眼就看見那一幕,那一柄劍尖有着三顆藍寶石的長劍,帶着歲月的憂傷和多情的餘恨,從他唯一的空門死角斜斜飛來,刺破他的血肉,將他釘在內殿翠色的石牆上。
那時邵隱自嘲地將嘴角上揚,恍不覺那少年掩了門離開。過了很久,他方聽見風中飄來一句話,“傻子。”
他是不聰明,也許在很多人眼裡是傻子罷。邵隱輕輕嘆口氣,又想起蘇蘅玩笑在他額上留下的印記。當他還是個小孩子麼?真是的。
邵隱在漫長的臥牀之中,有時會想起他幾可稱爲從未見過的母親。他們在極早的時候便已分離,但邵隱記得自己曾被抱在那樣溫暖的懷中。他從小就被期待着平庸,雖然他在少年時已懷抱着天下第一的夢想。
他終究是在那樣的地方長大。這算什麼,你能怨誰?誰也不是故意的,那你爲何來這裡?邵隱對着那翠色的天頂,輕輕伸出一隻手,“爲了,天下第一的承諾。”
天下第一的承諾意味着什麼,他必須擊敗所有的人才是天下第一麼?但他又分明敗於葉青了。他沒有什麼才能,多得是無謂的矜持和過分的決心,但沒有足以支撐它們的東西。所以他連遍體鱗傷的時候都沒有資格抱怨。
好罷,抱怨是不夠的,像個娘們唧唧歪歪算什麼漢子?他念想着那些奇妙的粗詞而暗自發笑,在他逐漸可以坐起來的時刻。
那些時候已經逐漸近了冬季。十一月了,邵隱尋思,他快要十八歲,這樣一年的時日過去,他到底做了什麼?
在他聽見窗外樹葉飄落的時刻,他對蕭繭道,“我們走罷。”
蕭繭問,“去哪裡?”
“臨安,”邵隱道,“記得你喜歡的燕姑娘上次言說在臨安等你,你怎好意思不去?就去臨安,我在那裡也有位故友。”
“你說的那位故友,是清鋆葉樓主?”少年若有所思點頭,“也不知她如今怎麼樣,不知道君毅那人……唉。”
他們踏上旅途之時,邵隱的傷口還痛着。那是十一月的時節,江南有了冬意。邵隱就在那初冬時節白衣負劍,走在黃葉鋪就的小徑上。那時憶水上的橋已然修好,不必再涉水過河。邵隱在橋上笑話蕭繭上次落水,蘇蘅聽了格格輕笑,讓小少年氣急敗壞,幾乎要將邵隱扔下河看他撲騰,直至蘇蘅制止才作罷。
邵隱不在乎那些,只有三人在時他自己總是被命令嘲笑的那一個,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畢竟是那兩個人,這沒有問題,他也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
對於邵隱的脾氣變得反比受傷前好這樣的事實,蕭繭評價爲血氣不足,而蘇蘅則笑吟吟說是對手太強受了刺激。只有邵隱本人才知曉他們都不是實話,因爲他的脾氣一向不壞,前些日子太熱,纔會有些不耐煩。
江南的冬日比起北地並不嚴苛,三人走在林子裡還時常見到綠色的樹木。那時蕭繭對冬日常綠的樹露出不屑一顧的表情,而蘇蘅卻很是喜歡那些樹,二人天天拌嘴,邵隱聽得好笑,也懶得做和事佬。
他們看着白晝短下去,夜晚長起來。那時邵隱因爲跋涉傷勢並未大好,但他們已到了槿都臨安附近。他們一路聽聞槿法森嚴,蘇蘅也確提及過幾名年輕捕快。邵隱對此不甚關心,卻因蘇蘅說過自己險些被捉而多留個心眼。
那日他們走至臨安城外,蕭繭忽道,“不好,有鐵鏈響。”
“是那三個人,他們在旁邊了,怎辦,跑麼?”
“不必,”邵隱道,“你什麼也沒幹,我和小蕭有外交豁免。”
那時已有三人從三面包抄過來,一個是明麗少女,兩個是英俊年輕人。和他們三個一樣?邵隱壓下讓他覺得惡寒的念頭,道,“三位捕頭是第一次見面罷,不知這樣見面是爲了什麼?”
邵隱說那些話的時候笑得讓蕭繭都拿手指頭捅他,只聽對面那穿着長長官服的少女道,“呔!大膽賊人,在此被我等緝拿,還有什麼話說?”
“我不想打架,”蘇蘅卻搭了腔,“你們三個滾遠點,愛上哪去上哪去。”她冷着臉道,“若不走,蘇某肯定翻臉。上次你們辱我之事我還沒找你們算賬,你們就自己上門找打來了?一對三我不一定打得過你們,三對三你們三個還是拿個鏈子把自己鎖上算了,少被我們打得哭爹喊娘給你們家祖宗丟臉!”
邵隱教她話嚇了一跳,想這小姑娘還真能說,不愧一個鄴家女兒。他因那些念頭而發笑,也不言語。他見那三人面色不變,應是被罵慣了的,且那三人似乎沒有逃走或者退卻或者轉進的動向,知是不免要打架了。他身上可是還有一個窟窿呢,洞還沒長好就打架,再流血怎麼辦?
她怕是不會再像上次那樣了,這個促狹的小蘅兒。邵隱因那些奇妙念頭而發笑,輕出了一口氣,這些無所謂不是麼?他知道他們不會失敗,直至命運讓他們敗北的那一天。這時還太早,至少他不想真的用到那些外交豁免權。那麼就如此麼?
邵隱看那三人沒有動靜,便向蕭繭聳肩道,“小蕭,怎辦?”
少年也聳肩,“還怎辦,乾耗在這裡?”
邵隱忽地在那小少年眼中看到什麼,不似從前的一無所知,他如今可以從那少年眼裡看見某些調侃混合着認真的東西,那些無所謂是調侃還是認真。
那時蘇蘅又喊,“你們識相就放我們進城,天色晚了我餓了誰有閒心陪你們乾耗?沒事找事的,滾開!”
她的語氣強烈嚇了邵隱一跳,他看向蘇蘅之時,那小少女向他使了使眼色,這正好。
邵隱微笑,“城月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那三個人不知道他有傷,那些人不知他受傷。邵隱在心裡嘀咕,這樣嚇走他們,小蘅兒真是個好姑娘。但他自己嘴欠不是?少年鬼使神差笑了笑,“你們真的要動手?”他的聲音大概沒什麼底氣,反正他自知面色一貫很糟糕,也不會被當作——等等,這三人又沒見過他。他又道,“三位捕頭,我還不知你們名姓。”
“我是隼,”那少女道,“高的是鷹,矮的是鳶,啊,其實比起你們來他們只有高和更高,沒有矮不是麼?”
什麼話!他不過是沒長高而已,誰說他就註定只有七尺五寸高了?邵隱又笑,“那麼真的開打,你們是這個意思了?我三人向來不懂何謂牢獄,要讓我們去那種地方,你們也得有兩把刷子才行,否則要捉我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邵隱說着,擡手握劍。肩上的劍隨着他的手指躍出劍鞘,“我已經打夠了,輸夠了,但是今日你們送上門來,可休怪碎心劍一向無情。”
蘇蘅蕭繭對視無語,他們可早已熟識邵隱性子,覺着他性子雖轉好還是有怨氣壓在底下,今次教這三人諷刺弄得按捺不住。二人聳肩,取出了武器——當然蘇蘅甫一拔出那青青的劍,蕭繭便道,“蘇姐姐,把我的劍還給我。”
他弄得蘇蘅只好撇嘴擲還寶劍,又從懷中掏出一把小扇子來。那是她與邵隱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爲了比試誰強誰弱拿出過的武器。邵隱知道那扇子的厲害,撇撇嘴道,“你們三個還不快走,賴在這裡等着被砍豁戳窟窿不成?”
女捕快依舊一臉漫不經心的笑,“抱歉,此乃公務。”
言語之下,不說話的鷹與鳶也動了。二人手中兩條鐵鏈,直向邵隱蕭繭二人。
邵隱見最高壯一個撲向自己,暗自叫苦,也不好意思露怯,只得硬着頭皮舉劍身前。不要怕不要怕,他對自己說,這種槿國的小捕快不是劍神,他們不會把你釘在一棵樹上。天吶怎麼想這麼不吉利的事情?不要怕這種人呢——但他無奈地發現自己的手有些抖。他嘆口氣,是傷讓右手不那麼靈便麼?那換手好了。
他將劍換至左手,反正他是雙手均可使劍的人,左臂力道尚比右臂大些。那時他看見蕭繭已對上鳶,二人身形均飄忽不定,一片青光卷着風中叮噹作響。那是抗天劍對鐵鏈的戰鬥麼?他方想笑,只聽一個溫吞聲音道,“休要再發呆了,否則您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邵隱聳肩,不以爲然。他見那年輕人很是壯實,比他自己高了近一個頭。他還沒長高,他還會長。少年一邊唸叨,一邊指出了手裡的劍,“喂,大塊頭,可別怕了我呵,當然你怕了可以逃走,我不會追的。”
他言畢揮劍而上。
邵隱再沒有一次戰鬥比這一次更避免兵器的接觸,他可不想再被打吐血。雖然他一路都在吐血,但是被劍神打吐血可比被小捕快打吐血說出去能見人得多。
他的劍意在風中彌散開,有風麼?它可以吹起他的額發,那樣來自故鄉的風,你聽見了麼?
風中傳來的是什麼?他聽見熟悉的曲調,是誰在這個國度吹笛?
少年輕出了一口氣,這是他所擅的,他本來就是來自風中的人——只是不知何時歸還而已。
那時他注意了他的對手,一個大塊頭,看起來卻不傻。這樣的人會是擅長什麼的呢?他想不出來。邵隱用他的右手揉了揉眼。若那人會乘隙而攻,他就可從左側穿入,取其肩井。邵隱打着如意算盤,鷹卻不管他佯攻花招,他發現這樣反是他被逼退,這算什麼,要那兩個人贏了救他下來麼?他可不希望如此。
邵隱忽地雙手握劍,凝神於劍意。我們出自同源,我們是同一個地方前來的兄弟。他輕聲道,“我就是一柄劍。”
劍光忽自他的手中長起,他聽見劍鳴,那他永世也不會忘懷的,心跳的聲音——少年忽地笑了,就着劍意吟出字句,“歌尚急,風獵獵。孰鳴笛,清光歇。彈鋏者道是,誰與同訣!”
言意未盡,他手中的劍已指在鷹的頸前。同一時刻,鷹手中的鐵鏈寸寸斷落。
那時他心中一無所有,只有他手中的劍。他在幼時就以血爲它開封,它是他擁有的一切。
“你在流血了。”鷹依舊是那種溫吞的聲音,“我打不過你,我暫時不抓你了。不過如果你流血下去,只要一暈倒,我立刻可以扛了你走,這很簡單,你的朋友也不一定追得上我。”
邵隱恍覺胸口白衣染了血跡,那是未愈的傷又出了些血,但這無所謂。重要的是他如今劍技又高過從前,在他只擁有劍,劍也只擁有他的時刻。那時邵隱笑了笑,“看來我不用拿出我的外交豁免來嚇唬你們了。”
他看過去,蕭繭依舊與那鳶打得難解難分,少年蕭繭劍意疏懶,青青抗天劍在他手中只如韭葉一般,帶着那種意在止而非殺的劍意。邵隱見蕭繭左手持劍,右手卻隱在袖中,知是要使暗器陰招。他樂得看好戲,也不點破,就靜靜看。鷹自收拾了破爛鏈子,邵隱還忖度他會不會報上去說是因公務損失,叫上級發條好點鐵鏈。他轉念間只見一把銅錢飛過去,直接把鳶砸倒了。
邵隱目瞪口呆,此時可不知是自己比鳶耐打還是平日蕭繭手下留情,想來後者可能要大許多。邵隱聽見鳶在地上哼哼唧唧叫,“不公平,不公平,你用錢丟人,這是侮辱國家貨幣——啊!”言說時蕭繭陰了臉色,毫不猶豫又丟去一大把銅錢。
邵隱發笑,忽地聽見清亮女聲叫道,“洗月訣!”
兩個身影分開來時,隼一臉不敢相信的神情,“上次你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這是——”說着捂心單膝落地。
蘇蘅揮揮她的小扇子,“武學本就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何況本姑娘今日不開心。走了,兩個小朋友,你們太仁慈啦。”
那一笑讓邵隱愣了片刻方追上她的腳步。蘇蘅這個小丫頭總是吵吵鬧鬧,但他們就是得相信她,無論如何,她可是三人之中的最強者。
邵隱回味方纔看見那二人決勝一剎,城月分明用扇子做刀,舞出的——她叫聲洗月訣,那就是蝶影刀客柳姑娘教給她的招式麼?他想了一百種破法也沒辦法破解那一招吶。
那時邵隱又聽見笛聲了,何處來的笛?他知曉笛是那惠寧的小孩吹的,那個小丫頭,總是吹這樣的調子,怕是會長不大呢。
三人走進槿都臨安,蘇蘅不免要對邵隱流了血這一點大肆嘲諷,而邵隱卻只是以假笑來還擊,那時蕭繭愈發沉默不語。臨安並非一座大城,他們都知道,當他們走了不算太久就到了宮城腳下之時。那時蘇蘅擦了擦鼻子宣佈自己餓了,就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留下邵隱蕭繭面面相覷,最終只得以猜拳來表決吃飯還是吃麪。
到了館子聽店家說米用完了的時候,輸掉猜拳的邵隱對蕭繭作出了勝利的表示——當然蕭繭當作沒有看見。
那時蕭繭比邵隱高一些,不是很多,邵隱又想到隼對他們個頭的取笑,不由不大開心。
小二端上了面,吃麪的時候一切不開心都煙消雲散,睡覺的時候它們更是無影無蹤。
邵隱在夜間聽見有人吹笛,是誰在吹笛呀。他推開窗子,沒驚動睡着的蕭繭,他看見對面的屋檐上坐着一個人,似是個年輕女子,她握着一隻笛。那曲歌不是他國度的,那曲歌屬於江南。
他聽着笛聲,風冷冷的,吹在面上有些刺痛。邵隱輕輕呼了一口氣,用手溫暖一下面頰。那笛聲在訴說什麼?他可不是個知音,他從來沒法從音律中聽出太過高妙的東西,他只知道一個樂曲代表快樂或者悲傷,而這個女子絕不是在吹一曲快樂的笛。但她爲何悲傷,就是他不知曉的了。
邵隱覺得屋裡有些冷,便關了窗。他走至牀邊,忽聽得蕭繭翻了個身,口中低聲道,“琅軒……”
那個名字,他愣住,那個孩子不會忘記的故土,他自己不會忘記的家仇,這些東西持續了幾個世代,還要繼續下去麼?
他不願再想那些,只是輕輕撫着劍,坐至天色魚白。那時他心中思緒翻騰,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最終蕭繭揉眼起牀,聽他低聲,“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