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半闋玉笛未相識
那日之後又是三日,臨安城亦要迎來這一年之中最大節日了。各家準備迎春之物,本也是小工最忙之時,而凌昀卻辭了工走了,教那小飯館主人好一頓長吁短嘆,直道之後再難找這樣好小工。凌昀身上本無太多錢物,這店主也不甚慷慨,他算計得縱錢與之前來臨安路上工作得錢一齊相計,若想過這三月,仍只得風餐露宿。他在城外待了幾日,老天卻不住下雨,讓他也抱怨連連——但是如果再在飯館裡耽下去,他還能找到雲碧麼?
轉眼也到了大年夜,雨方止了,路邊的店鋪人家也掛了燈籠爆竹,晚飯之前臨安城中滿是爆竹聲響,讓不太喜喧譁的凌昀皺了眉頭。他自午後便坐在一個小酒館之中,那酒館很偏,因是年夜也不會有人去,只有一個老眼昏花的老掌櫃坐在櫃檯後面,安安靜靜,幾乎一動不動。
凌昀只沽了兩角酒,掌櫃也不管不說,只是示意他自己拿酒角去裝。凌昀坐在酒館角落裡靜靜飲酒,他喝酒不快,偶爾會晃他的酒碗,看能否從中望見自己眉眼,然那酒並不好,頗爲渾濁,他也沒能用那酒當成鏡子。
那老掌櫃似是寂寞慣了,從他進門就沒有開過口,幾近一根木頭樁子。凌昀愈發覺得酒苦澀了,然他仍然飲着他的苦酒。
“店家,來一斤酒,並半斤牛肉。”忽有一個聲音道,那聲音自外徐徐而來,聲音主人遂也踏入了酒館。那正是前幾日凌昀所見懷抱紅袖招中少年的素衣女子,她身上仍然有已經發黑的血跡。在她踏入酒館的時候,有一股幽香從她身上飄了出來,充滿了酒館的每個角落。
那老掌櫃卻似怔了一怔,第一次開口了,聲音中有着老人的抖哆,“小店這些時日沒有牛肉賣,貴客若想沽酒,可自去打。臨安王城這個時候,哪裡還有肉賣。”
“師兄何苦再裝?怕忤逆幫主,不給你解藥麼,司馬師兄?”那女子聲音依舊冷冷的,“幫主已歿,即日起貔貅幫便告解散,我來此地,特爲給你解血丸毒的藥,因那孩子讓我如此。之後你想做什麼,便只是你自己的事情。”她走至那老掌櫃面前,從袖中取出一個白瓷小瓶,放在桌上。
“你真是夠狠,血櫻堂主。”那老人的聲音變了,變得年輕而寒厲,他並沒有撤去易容物事,那樣年輕的聲音從一個老人口中發出,總有些不倫不類。
凌昀便想要偷偷從門口溜走了,然他方站起身,那女子清冷聲音又道,“那位公子請留步,既是外人,今日也請做個見證罷,貔貅幫代幫主前日爲藍師妹所誅,藍師妹亦身死該役。血櫻作爲貔貅幫大堂主,如今宣佈貔貅幫解散,之前所爲我一人承擔便可。希望這位公子可將其公之於衆,請衆家大俠勿要再尋師兄師弟們是非。”
那裝扮成老掌櫃的男子卻忽道,“血櫻,你何苦承擔,如要承擔,吉堂主與我本比你行惡更多。”
“司馬師兄,這話以後如能相見,再說無妨。”素衣女子依舊冷冷道,“我最珍愛,要保護的人已經死了,我本來就只是幫主的武器,他死了我也沒多久活頭,這樣你們還有一線生機。否則以你們功夫,根本無法比擬午夜門三高手。如今貔貅幫中被掠來的鄴國孩子,也都可以回家了。”
“藍師妹真是個小傻瓜,原來她是不必自己去死的。”裝成老掌櫃的男子嘆道,“她本來連兄弟都找到了,也一直知道自己是誰家孩子,她就差一步說出,要不是……”
“她總歸是爲了你我死的。”女子聲音依然清冷,“藍筠清是她少兄,之外你我也無甚可說。”她似是極不喜這話題,復向凌昀道,“這位公子在此見證了,可否?”
凌昀點頭,“可以是可以,只在下還想知道一些別的。”
女子道,“請說。若我知道,定會相告。”
凌昀道,“不知金陵火劫如何,又是爲何緣故?”
女子的面上忽多了種哀傷的神情,那也是她第一次露出表情。“金陵的火,燒了大半條街道,二十幾戶人家,其中有一家酒店和三家商鋪被全毀了。在火中死了十餘人,傷者亦有十數。那些人家本是無辜,卻爲江湖中事牽連,真可爲之嘆息。”
凌昀皺眉,“莫非又是午夜門與貔貅幫之事?”
女子搖頭,“非也,貔貅幫立幫之旨,只是復那亡靖,還未到在槿地濫殺平民。是那魔頭葉青在戶人家借宿,便有人放火燒街,卻只那戶人家無一人傷亡,想是那葉青還把自己當大俠了。那些放火的人自然把自己也搭進去了。這件事這樣終了,卻仍是死了不少無辜之人。”
“櫻,你說得太多了。”那裝扮成老掌櫃的男子將白瓷小瓶收入衣中,忽道,“你從不曾說這許多話,性子改了不成?”
“司馬湛青。”女子的聲音低沉冷淡,“幫中秘捲上有你的身份家世,在箭竹山莊紫竹閣正中間房樑上暗格裡。那密捲上還有其他人來歷,你去告訴他們真相,讓他們不要再與自己國度爲敵了。”
她似是不願再多談此事了,又向凌昀道,“公子還想知道什麼,請儘管問。”
凌昀微笑道,“無甚要問了,謝過櫻姑娘。”
他欲走出店子,那司馬湛青卻忽叫住他,“還不知這位公子尊姓大名,還好將酒錢記在賬上。”
“多年以前,在下確有個諢名,現今……”凌昀笑道,踏出酒館。
“在下姓凌名昀,草字燁之。”
“你是凌燁之?”那女子身形卻忽跟出,阻住了他,“若真是你,小師妹死前讓我問你,說她不需要答案了,但是你需要——你的夢做完了嗎?”
“夢麼?”凌昀苦澀地一笑,“哪裡還有夢這種東西。夢做得再長,也終究要完結。二位好自爲之,託付之事在下定竭力去做。告辭。”
他走出酒館,這夜還長着呢。子時過了就是年初一,街道上紅燈籠中的燭也漸暗了。他在這夜中,忽又想起了那紅袖招中吹笛少年。原來她真的是個小姑娘,說的大事,就是以性命爲代價殺了貔貅幫主麼?那時大家均爲陌路,從未相識過罷,縱使相識,不願相訴也是一定的。那麼曾經相識過的人又如何呢?
他飲了酒,也有了一二分酒意。年夜在大街上閒逛的也只有他一人,連平日宵禁巡邏的衛兵都回家過年了。這夜間還真有些冷呢。凌昀雖自命強壯,卻仍是拉了拉衣領,籠了手,走去他前日定下的小客棧——他想通了,先賒上些日子,之後再做工還錢也無妨。
他一面走着,又想起雲碧來。她可好麼?可快樂麼?他總這麼問自己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凌昀走進小客棧,櫃檯邊另有一個高挑女子背對他與掌櫃言談。他等了等,聽那女子聲音道,“一間上房要住三個月呢,不要茶水,店錢能否少些?”
那聲音頗熟悉,讓他呆立在了那裡。
那女客似是聽到了什麼響動,轉過了頭,恰與凌昀打了個照面,讓凌昀目瞪口呆地愣在了那裡。胸口的舊創又劇烈地痛了起來,他在發覺那之前就應該已經死了。那一柄劍刺穿了他的心。他已經死了,兩年以前就死了,不,在那之前,在他爲保信州吏平安受她一劍之時,他就已經死了。他還可以看到那墨舞寶劍上的血。然而他愣愣站了片刻,低下頭看了看心口,那裡沒有什麼劍創也沒有血。他又看向那個女子,她手中的包袱落在了地上,她也一臉驚訝地望着凌昀,絲毫不曾想到就是她把那柄劍刺進了他的心口。
他們畢竟又見面了,卻是隔了幾近三年的歲月。
“阿碧,你,你還好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帶着顫抖,“這幾年,你更瘦了……”
“這位公子卻在說什麼?小女子不記得曾與這位公子見面。”那女子卻忽道,“這位公子怕是認錯人了。”
有緣終究相見,然相見卻已成陌路。她原本難道就是這個意思不成?凌昀一手按着心口向後退了一步,苦笑道,“怕是我認錯人了,叨擾姑娘。”
他的面色發白,口脣也發白,然他只是淡淡一笑,徑自上樓回了自己屋中。他覺得那處舊傷愈發痛,讓他懷疑它到底有沒有痊癒。凌昀按着心口在臥榻上躺了許久,卻根本無法入眠。他們又見面了,卻似根本未曾相見。她還和以前一樣危險,和以前一樣美,但她卻似根本不願再言及過去種種了。那他呢?掐算一下,這一年三月初三正是清明時分罷,若真在那一日死了,是否有些太過促狹呢?
他那一夜全不曾睡着,清晨又爲城中爆竹之聲吵了,於是坐起,卻忽聽那爆竹聲縫隙之中有笛的聲音。他記得他與雲碧初次相見的時候,她也吹的是這首歌子。
他記起那一年,那時凌昀和諶忻瑞仍然是好友,那時他們正少年,還跟着師傅學劍。
那是諶忻瑞先提起她,諶忻瑞的聲音懶懶的,“燁之,你聽那笛吹得不錯,知是誰人吹的?”
那時凌昀躺在草地上,嘴裡嚼一根草稈,他吐出草,細聽了風裡的歌謠,搖頭道,“不知道,忻瑞,你想去看看?”
坐在樹枝上的少年跳下樹,把他一把拉起來,“一起去,燁之,看看誰吹笛又不會讓你掉塊肉,你這樣吃了就睡,遲早會變得和豬一樣肥。”
凌昀笑笑,“肥點總比瘦了好,耐打點,你又不是不知道瘦子怕撞,一撞一塊青的。”
“你少貧嘴了,快走吧!”諶忻瑞將他一把拽住,推推搡搡向那笛聲來處跑去。凌昀腳步不穩還差點被絆一跤。爬上山坡,穿過一片密林,面前頓便是一眼清泉,泉邊山石上坐着一個黑衣少女,她微垂着頭吹着一管竹笛。少女的額發垂下遮住眉眼,讓他們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她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危險而凜然的氣息,似是隨時都要拔劍而起一般。凌昀和諶忻瑞躲在樹上,諶忻瑞忽小聲道,“真想看看她的臉。”
他一說話的時候,就不免有些疏失,腳下踩掉一根小枝,自己也險些掉下去。凌昀把他拉住,笛聲卻忽止住了。
那少女聲音響起,“是誰人?”
她已放下了竹笛,擡起了頭。她的面容並非極美麗,表情也頗不開心,但凌昀卻看得呆了,跳下樹,抱拳道,“小生凌昀,見過神仙姑娘。”
“燁之,你見到女孩子就這樣搭訕可不好。”諶忻瑞也跳下樹,拍了拍衣裳,捶了凌昀一拳,對那少女也笑,“在下諶忻瑞。”
那少女似更生氣了,不說一句話,只是一下在山石上砸了自己笛子,起身拍拍衣服欲走,凌昀又道,“還未請教姑娘……”他聽評書上英雄美人都是如此相遇,自己也想要試試。
“你們若再說一句,我就將你們都殺掉。”那黑衣少女冷冷打斷他的話,“登徒子,還敢作怪?”
“這就是姑娘的不是了,既是吹笛,定然要有個聽者纔好。我等慕笛聲而來見到姑娘,也算是個緣分。”凌昀笑道,“只是姑娘好大火氣,來日金橘上市,小生也定要爲姑娘買些清火。”
“你是凌燁之麼?很好,我記住了。”那黑衣少女冷冷道,“你二人對我出言不遜,我會記住的。”
那一日之後的事情都失了顏色,只有她的怒容在他的心裡久洗不去。當凌昀和諶忻瑞因爲一言不合打完一架回到師傅那裡的時候,他們卻又見到了那黑衣少女。
那黑衣少女看到他們,面上又有了怒色,想扭過頭不看他們,師傅卻將她拉到他們跟前,笑着,“燁之忻瑞啊,這是你們師伯的徒兒雲碧,也算是你們同門師妹,你們師伯閉關修行,讓她來這裡一段時日,你們兩個愣小子可要好生照顧她。”
那個時候她忽哭了起來,“他們今天輕薄我!”她抽抽噎噎,沒了白天狠厲,“師叔要罰他們!他們都不是好孩子!”
那時兩個少年見師傅狠瞪自己,立時裝成了嚇得不輕的樣子。他們相視一眼,卻均不知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女孩子不哭——他們本也沒有和女孩子打過什麼交道,面前這姑娘卻和村子裡的小女孩都不一樣。諶忻瑞和凌昀猜拳之後,輸掉的凌昀走到雲碧面前,訥訥道,“是我不對,讓你生氣了——若打我可以讓你消氣,就打我好了。”
他想到那時那仍然是少女的雲碧的眼淚,心裡有些澀澀的。相見不如不見,多情還似無情,但他卻完全不懂得他,不懂得她是否曾經喜歡過他。她是一個他們二人都無法解開的謎,現在謎依舊在,他們二人卻無法從夢中覺醒。
雲碧又在吹笛了麼?只有他們二人都不在的時候,她纔會吹笛吧。凌昀站在窗口,望將出去,望着那不知多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