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天觀幾度更名,供奉的道姑來來去去,近兩年則成了無人之處。
一行人從梅園出來,順着小路迂迴往上而行,到了山腰八角亭,一帶山徑都鋪着三尺方磚,兩旁襯着雨花臺採集來的五色石子,形成各種各樣的花樣圖案。
雖然積雪半融,路上卻不甚滑,要是在北方尤其是遼東,這個季節路面就要結成薄冰了。每走一段階梯道路一折,呈之字形,直到峰脊,便是一座道觀。
進了敞廳,大家隨意散坐,丫頭們支起茶爐,一時茶煨熟了,又溫了一壺珠蘭釀,各人喝了幾口。徐灝也忙着起炭,把一片片新鮮的鹿肉鋪上,不多時肉香四溢。
憑高下望,只見寒樹重重,夾着許多亭臺樓閣。雪花依然落下,樹梢瓦面一片白茫茫的,宛似瑤樹琪花,瓊樓玉宇。
衆人指指點點,那一條黑曲曲的是落燕閘,泛着銀光的是臨夏閣的池水,一塊塊黑汪汪的是稻香居的菜地,黃橙橙的是金禧閣的瓦,綠沉沉的是竹園的竹子,紅稀稀的是梅園的梅花,在雪光雲影中如夢似幻。
沐凝雪欣然道:“這真是個奇景,向來沒領略過。”
王玄清說道:“虧柳丫頭怎麼想到的,往日嫌太高了,很少上來。”
徐翠柳輕輕一笑,“這也是空中樓閣,紅日一出,萬象俱空,只爭一時幻眼罷了。”
迎春只顧着憑欄眺望,奶奶們說的話一個字也沒有聽見,忽然大笑道:“我得了一句,哪位奶奶接下去。”朗聲吟道:“拍手欄杆俯大荒。”
沐凝雪失笑道:“你們瞧瞧這詩瘋子,今兒又發瘋魔了。”
徐妙錦說道:“她這詩句很好,不僅涵蓋一切,而且頗有仙氣。想七言聯句咱們還沒做過,今兒何妨試試呢?”
“那我先勉爲其難吧。”沐凝雪思索片刻,說道:“人間真有白雲鄉。四周蘿翠凝沉影。”
“這麼快就寫景未免太早,好在是混拈的,還不要緊。”徐翠柳望着山下,心有所感。“一鏡梨雲看鬥妝,樹擁蒙茸遮密橖。”
王玄清說道:“好一個一鏡梨雲看鬥妝!梨雲不是湖哥兒心愛的丫頭麼?幸虧不在這兒,不然還以爲有心打趣她呢。”
“心愛丫頭?”徐灝很驚訝,那豈不是通房了?
王玄清忙解釋道:“沒有肌膚之親的那種,當湖兒像你怎地?”
“咳咳!”徐灝老臉一紅,偷偷伸手在嫂子的臀部上使勁擰了一下,鬧得王玄清身子輕輕一顫,目眩神迷中。
好在大家都在觀望雪景,沒人發覺,沐凝雪說道:“上句很好。那下句可不切雪景。”
“既是長排,哪能句句寫雪呢?我也只好泛寫雪景了。”徐妙錦說道,隨即吟道:“徑穿革確到虛堂,重檐迭迭樓臺合。”
“這句不好對。”沐凝雪想了一會兒,“積靂濛濛竹柏長。山骨初妍如削玉。”
王玄清回過神來,又驚又喜的瞪了作惡者一眼,忙讚道:“第二句更好,確是傳神之筆。”
這時徐灝指着下面說道:“咱們從梅園上來,梅花未開,從這裡看下去,倒是一片紅的。”
蕭雨詩笑道:“我正愁對不上呢。你倒幫了我了。梅魂微醒已含香。”
尚未念出下句,迎春搶着接道:“溼雲連水寒鷗沒。”蕭雨詩只得接着道:“凍液銜林暗鶴藏。”迎春又搶着道:“瓊館風使事霧慢。”
蕭雨詩笑道:“這丫頭有些紅玉的本事,我可沒有那捷才,認輸了。”
如此彼此連着詩句,最後沐凝雪以一句“瑤宮天女舞霓裳,俯臨萬象歸虛曠。”做了結尾。
冷風漸起。雪也停了,徐灝招呼大家進屋裡,把烤好的肉菜端進去分享。蕭雨詩看翠柳今日披一件秋香色的桂杏連元湖縐大斗篷,上邊繡着大撇梅花,斗篷卸去。身上外邊穿一件翠綠圍金剪絨回紋的寬邊元狐襖,毛茸茸的純白滾邊,嬌俏可愛。
徐灝也注意到今日翠柳的打扮不同以往,看着她又脫掉了元狐襖,交給小丫頭摺疊放好。裡面穿的是茶青寧綢品緞月華邊的窄袖寬邊狐皮小緊,垂着一條赤銀紗繡鴛鴦汗巾,下身一條玫瑰花的銀綢小羊皮褲,品月緞子三套寬鑲邊,邊上灑金回紋茉莉花兒金月華邊三道。
頭上圍着白絨抹額,釘着一週八個珠盤圓梅字,兩鬢一珠鳳翹,兩三支金玉簪,耳上一對珠嵌八寶金環,並無墜子,手上一對金鐲,一對珠鐲,幾個嵌綠金戒指。
徐翠柳是瓜子臉,素來潔白,很少塗抹朱粉,眼稍極長瞳子黑如點漆,身體纖瘦苗條,今日則精心打扮過了,穿着露出渾圓修長雙腿的緊褲,整個人丰神奕奕,婀娜柔媚中,帶着一種清銳剛勁之氣,脫下外套愈顯得流麗風華,妖媚無匹。
有些失神的徐灝收回目光,心裡直唸叨有花堪折直須折,再不採花都要謝了!
徐翠柳沒察覺到自己被覬覦上了,說道:“我有自己煮的肥野雞脯請你們,馬上就熱好了。”
因明年就要搬家,人人都流露出不捨之意,說實話徐灝也有些不捨,也能讓李芳永遠閉口,可畢竟是故去的李善長居住過的地方。
當然女人對新家也非常渴望,什麼都是新的,自己的院子都是她們自己親自設計,意義更不同。比如翠柳依然選在最高處的山角嘴上,朝東南設計了一排中西合璧的閣樓,上下十六間,還有三四間雅舍,前後左右皆是梅樹。
樓下石壁◎丈,一派樹木老幹參天,山腰裡有一個泉穴,工匠設法把鐵管接着貫注樓中,除非大旱之年,水管枯竭,不然永遠是涓流不息的,取名“鬧紅榭”。
姑姑徐妙錦應邀過去長住,在山下修了院子,採用唐代的建築風格,不過借鑑了徐灝的提議,三面都是大玻璃窗,連到地上,採光非常好也非常通透。東西南三面環植千餘株桃花,皆是蟠桃和水蜜桃鍾,也有百餘株白桃和夾竹桃。
庭心很大,當中種着兩株大碧桃,一株鬧杏,一株李花,紫荊花四株,門前望去地方寬郎,心境皆開,顧名思義取名曰“桃花塢”。
蕭雨詩則要和香玉住在一起,她二人一同學醫,據說取名“漱藥齋”,並特意作了一副對聯:半牀夢冷鬆陰翠,一桁煙籠藥味香。
門前是十餘株松柏,朝南三門院落,兩側抄手遊廊,四五間廂房,當中一片藥圃,栽種着如當歸、芍藥、枸杞之類。後面一帶花障,斷隔兩邊,有大小花園,一色玻璃短窗,門前一帶欄杆等。
徐灝和沐凝雪的院子位於花園正中間的位置,他對住哪裡都無所謂,所有設計和裝修皆是出自妻子一人之手。
漸漸天色已晚,徐灝扶着妻子和衆人下山,在梅園各自作別四散。
與此同時,馮文君坐在房裡,香玉微微搖頭表示自己愛莫能助,徐湖難掩失望之色,送她出去。
自從進了徐府,馮文君和在家一樣只能整日裡呆坐,好像今次大傢伙賞雪登山,也不方便請她。在見識了徐家的富貴和了解到實情後,她自己思索道:人之娶妻,爲的是屋裡有主,傳宗接代還在其次。我終日什麼都看不見,如何料理家務呢?徐郎雖然情深什麼也不說,可我自己終究過意不去。
因徐湖發誓不娶任何女人爲妻,馮文君也有自己的私心,念代目和自己一起長大,知心貼意,不如給他做了妾吧。
外邊徐湖不知就裡,送走了香玉,丫環梨雲說道:“六奶奶回來了,正在接待客人,是個男人。”
徐湖皺起眉頭,六哥躺在衙門裡養傷,六嫂一個人回來做什麼?趕緊走了過去。
梨雲撇了撇嘴,她自然希望少爺愛她,以前也待她甚好,好吃好玩的都留給她,可自從馮姑娘來了後,就和以前不一樣了,一個妓女有什麼了不起?
徐湖一進屋,見富氏同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說話,長得清清秀秀非常俊美。徐湖認得是嫂子的遠房侄孫富靳,因爲他老父親太有名了,雖是位有名的飽學老儒,可也是一個大學霸,什麼便宜都佔。
往往學霸皆時運不濟,運道好也不至於當學霸了,學霸們一心爲了求取功名,對專營賺錢之事漠不關心,佔便宜也是佔學府和讀書人的,結果被一領青衿困了一生,到老還是個家無積蓄的窮人。
讀書人也深恨學霸,一個地方秀才的名額是有上限的,一羣七八老十的老夫子長期霸佔,堵住了年輕人的道路,所以視爲壞人,窮死了也視爲報應,說可見壞人終無結果,這從很多落魄書生的作品中可見端倪。
昨日富靳的父親不幸病故,家無一文,本來名聲就不好,他母親又是個沒腳蟹,到處求借無門。丈夫的屍體暴露,沒有棺材可殮,就想起了富氏。
往日因貧富差距太大,兩家不大往來,無奈叫兒子到姑姑家報喪求助。富氏對徐江和家人潑辣,對親情則很重視,聽說哥哥沒了很是傷心,忙回家取了二百兩銀子。
“你回去對母親說,將你父親的大事趕着料理要緊,隨後我再送些柴米於你。”
富靳千恩萬謝的去了,徐湖欣慰道:“嫂子此舉乃雪中送炭。”
富氏苦笑道:“什麼雪中送炭,不過是親戚上的賙濟罷了,現如今人人都指責我不賢呢。”
徐灝也不禁苦笑,火燒六哥都傳瘋了,壓根想不出說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