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鑽心的疼痛,劉媽媽拼了性命地想從村子口爬出來,牙齒咬得緊緊。
腿上的鮮血直流,整塊整塊的沾在褲子邊上,形成了紫黑色的糊糊,將傷口牢牢的黏住了。
在草地上爬上了一步,疼痛就像有一支利箭射在她的心中,兩隻手掌心撐在地面,努力把受傷的一隻腿高高擡起,一點一點的匍匐着支持到了廟宇的門邊,她再也忍痛不住了,就橫身斜倒在那大門口子的石階上。
她的口中哼出着極微細極微細的聲音,勉強睜開天暈地轉的眼睛,瞥了瞥那深夜的天空。星星,閃爍着,使她瞧不清楚,“大約還只是三更時候吧。”
猶如做了一場噩夢,迎面吹來一陣寒風,使她打了一個冷噤,腦筋似乎清醒了一點,腿上的創傷,反倒更加疼痛起來。
“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娘娘呦!”
婦人悽慘的叫了一聲,本來自從三個兒子被韃靼人殺死之後,她就壓根沒有再相信過什麼觀世音娘娘。而現在,她又莫名其妙的叫出來,人在走投無路時總會選擇相信神靈。
大抵這世上除了菩薩娘娘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更夠知道她的苦痛心情吧,所以習慣性的祈求起來。
“觀世音菩薩娘娘呦!我敬奉您老人家四十多年了,這回總該給我保佑些吧?我的兒子,我的性命!我只要報了這血海深仇,整個莊子一百多條人命啊。菩薩,你睜開眼睛吧。”
村莊位於長城之內的甘肅某地,兩天前,突然冒出來無數騎着馬的韃子,沒等村裡人反應過來。從四面八方吹着唿哨衝進村子裡猛砍猛殺,不分男女老幼,見人就殺。
她的兒子們就在自己家門前。一個一個的躺在了地上。老大被砍了五刀,腦袋不知道落到哪裡去了。肚子上還被捅了一個大大的窟窿,腸子根根都拖到了地上。
老二被一個哈哈大笑的韃子連砍四刀,四肢全被砍斷了,滿地都是赤紅的鮮血;最小的孩子被弓箭射成了刺蝟。而她當時在後院幸運的躲過一劫,逃跑時不慎跌入了山谷裡,摔壞了一條腿。
天哪!
劉媽媽儘量深呼吸,破碎的心無法言喻的痛苦,拼命地從石階上爬將起來。坐着嘆了口深沉的惡氣。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淚珠再一次的滾落下來。
“該不會不來了吧?”
朝着黑暗的周圍張望了一會,忍痛將兒子們一個一個的從腦海裡拋開,用心思索眼前的大事。昨晚救了她的幾個後生都對她說,韃子們的確已經到了土地祠,最晚天明時一定會打到這裡,因爲他們沒有搶到足夠的糧食,因爲有馬,他們有足夠的時間退出長城。
劉媽媽選擇一個人過來,讓後生們去報信。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呢?爲了兒子,爲了鄉親。無論做什麼她都心甘情願,早已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忍受着劇痛,她不在乎傷勢,她就怕那些挨千刀的韃子不肯過來。
等啊等啊!快到了五更天,劉媽媽見天上的星星都沉了,自言自語道:“該不會不來了吧?”
她重複着擔心,絕不能放韃子走人,那樣的話上哪報仇去?正當再次將身軀躺下來時,老遠響起了一聲。
啪!
可是聲音非常的輕微。劉媽媽好像沒有聽出來,隨即又是啪啪啪的。這是馬蹄緩慢走在地上的聲音。
“來了嗎?”她儘量的將兩隻耳朵張開,聲音瞬間更加的密集了。“真的來了啊!”
意識到韃子過來了,她的心情突然又緊張起來了,有點兒慌亂,又有一點兒驚喜。
突然,呼哨在空中響起,緊接着似乎萬馬奔騰,四面山谷的回聲就像天崩地裂一樣。她心亂了,只好把自己的眼睛閉上。
四面的騎士漸漸圍了過來,劉媽媽更加不必睜開她的眼睛,儘量把心兒橫了一橫,半口氣也不吐的將身子團團縮成一塊。
“來吧,反正我這條老命再也活不成了。”
這個村子早已人去樓空,什麼也搶不到的韃靼人氣急敗壞,就在地藏王菩薩座前的神案,兩個將軍,一個尚書,依然沿用元朝官銜,審問俘獲的婦人。
劉媽媽腦袋昏昏沉沉的被扶了過來,拼了命的睜大着眼睛,周圍全是兇惡之極的惡人,從無數年以前,就來搶掠漢人,燒殺漢人,而漢人從來沒有得罪過他們,耕種着自己的土地,過着自己的日子,爲什麼他們非要來燒殺搶掠呢?
果然這些活着的牛頭馬面,就是他們殺了村子裡一百多人,殺害了自家孩子的仇人,你們都是魔鬼,魔鬼啊!劉媽媽眼睛裡差不多要冒出血來了,真想撲上去,將他們一個個都狠狠咬幾口,把他們的心肝全挖出來給孩子們報仇。
可是現在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眼巴巴向他們投去憤怒的火焰,而且,她還得下死勁將牙齒咬着,怒火一團團的吞到肚子裡去燃燒。
“我,我姓劉,不要殺我。”劉媽媽一臉害怕。
“不要怕!”留着一頭辮子的尚書用一口流利的漢話,問道:“你怎麼到這兒來的?”
劉媽媽放聲大哭,哭得是那麼的傷心,“我是大戶人家的奶孃,我奶了少爺奶了小姐,可他們聽說強盜來了要上山,不願帶着我這個累贅,我死活求他們,卻被打傷了腿。”
“哦。”尚書心中一喜,問道:“你是說村裡人都上山了?”
忽然劉奶奶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驚慌失措的叫道:“你們就是強盜,你們就是強盜。”
韃靼將軍上前給了她狠狠一巴掌,尚書忙捉住了他的手,怒道:“你幹什麼打人?滾開!”隨即溫和的道:“對不住了,他是個粗人沒規矩。老嫂子你不如跟着我們去草原,那裡也有很多的漢人,五十年前咱們可都是一家人。”
“你們是強盜。”劉媽媽神色慌亂,喃喃道:“我怎能投奔韃子?”
“什麼韃子。”尚書不樂意了,“現在的中原皇帝纔是強盜,真龍天子在北方,是大元皇帝。老嫂子你帶我們去山上,事成之後那些漢人都是你的奴隸,你願意怎麼折磨就怎麼折磨,我乃是大元兵部尚書,言出必踐。”
出於謹慎,韃靼人又派出了若干斥候,確認附近沒有官兵的存在,幾個頭領鄭重地商量了一陣,都認爲應該上山,完事後馬上返回草原。
劉媽媽說的並不是假話,這樣老實的一個年邁婦人,而且還被家主打壞了一條腿,沒有理由撒謊。
第二天下午,五千人分爲五個千人隊,以最勇猛善戰的衛拉特人當前鋒。衛拉特人不是草原獨立的少數民族或蒙古族的小部族,而是泛指蒙古語中的“草原百姓”和“林中百姓”,也就是說衛拉特人是蒙古族的主體民族,但也正是衛拉特人乃是最底層的窮牧民,從來不被黃金家族爲主的蒙古貴族放在眼裡,屬於世世代代被欺壓奴役的平民。
已經被殺的前大汗鬼力赤就是利用了麾下四萬心懷不滿的衛拉特人,又得到了大明極大的支持,使得衛拉特部將勢力範圍擴張到了貝加爾湖西岸到額爾齊斯河上游的整個西蒙古地區。
隨着鬼力赤被阿魯臺殺死,擁戴了本雅失裡復辟黃金家族的汗位,現在被臣服於大明的瓦刺馬哈木打得奄奄一息,迫使本雅失裡和阿魯臺只能逃亡河西走廊和西域一帶,爲了部族的生存,不得不選擇突襲明朝。
歷史上,本雅失裡的正統號召力不言而喻,很容易就能聚集蒙古各部,而好不容易瓦解衰亡了忽必烈家族的明朝,對新任蒙古大汗的敵視是不言而喻的,這也是朱棣北伐的根本原因。
可是依託遼闊的草原大漠,明朝沒有辦法徹底滅亡蒙古,韃靼人和瓦剌人總是敗而不亡。
這是一道非常難解的局面,徐灝不可能學習滿清,搞什麼蒙滿聯盟,互相之間大肆聯姻等辦法,即使擁有火槍火炮他也不敢輕率的讓軍隊深入草原,就算重創了蒙古人又能怎麼樣呢?怎麼長久的佔領下去?別說什麼屯軍墾荒重新建立西域都護府,以現在的各種條件根本不現實。
如今明朝一邊持續鞏固和西域的關係,一邊暗中支持鬼力赤的兒子額色庫重新崛起,繼續分化韃靼,此外對近在咫尺的朵顏三衛展開滅族報復,目的是完全把整個遼東牢牢控制住。
徐灝最終的打算是和瓦剌人開戰,他忘不了土木堡之戰的對手,就是瓦剌人。
尚書和帶兵的兩位將軍以及中軍一千人則是阿蘇特人,蒙古化的伊朗人,起源於高加索,隨着西征的蒙古大軍來到東亞,此後世代成爲蒙古軍團的一支近衛部隊,元武宗時的侍衛親軍。
阿魯臺就是阿蘇特人,歷史上阿蘇特人最終因戰敗逃到了興安嶺一帶,再無力管轄部族,陸續歸附了滿人,分別被編入了鑲白旗、正紅旗、鑲紅旗和正藍旗。
五千人卻帶着一萬五千匹馬,明朝沒有像歷史上一樣派兵征討,而是龜縮在北方九鎮,這給了本雅失裡冒險突入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