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那早已冰冷的屍骨,面色蒼白的矮人頹然坐下,失神的雙瞳恍惚不定,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路斯恩緊抿着嘴角,蜷縮在礦車的一個角落裡;誓言騎士則一如既往,捧着懷中的“璨星”,低頭頷首彷彿是在祈禱着。
沒有人開口。
冷風呼嘯,載着四人的礦車在地底坑道的鐵軌上飛快的前進着。
死寂的氣氛,已經降至了零點。
半蹲着靠在車廂的護欄旁,黑髮巫師抽搐着嘴角,死死按住不停跳動的太陽穴。
身體還沒有完全從和布倫希爾德的戰鬥中恢復,連續使用三個大範圍的都靈之火,對自己負荷還是太嚴重了。
“洛倫大人,您沒事吧?”一旁的灰瞳少年憂慮的看向他,試探着問道。
“沒事,還活得好好的。”
開玩笑似的扯了扯嘴角,黑髮巫師將目光轉向了另一個角落:“鮑利斯·米哈伊洛閣下?”
失魂落魄的矮人勉強擡頭,似乎還沒有徹底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但洛倫完全沒有放過他的意思,不等他反應就直接開口問道:“來的時候您說‘如果沿着九路四十三號出發,我們去的方向可能就……’,就怎樣?”
聽到這個問題,路斯恩和誓言騎士也忍不住將轉過身來,死死盯着蜷縮在角落裡的矮人。
同時被三個人盯上的鮑利斯面頰一陣抽動,舔着皴裂的嘴脣。
“雲嶺王國的每一個礦坑,都有其目的性。”矮人默默道:
“第九路鐵軌,是銀盔山的第一次嘗試深井…我們將礦井深挖向下,並且一直向下,在歷經了無數代人的努力之後,將礦井延伸到了足夠深的程度,並且以此爲中心發展了地下礦坑網絡;”
“最重要的是,那一次的我們發現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我們…第一次發現了秘銀。”
伴隨着轟鳴的鐵軌和呼嘯的風聲,矮人沉重的嗓音猶如洪鐘般在三人的耳畔震盪。
“……所以。”誓言騎士那沉穩的嗓音響起:“順着這條鐵軌,我們要進入銀盔山地底的最深處…世界的盡頭?”
“這麼說…那豈不是和我們的目的地正好相反了?”灰瞳少年驚愕的瞪大了眼睛,表情滿是詫異:“這樣下去什麼時候能攻下銀盔山,外面的拜恩大軍最多隻能堅持兩天時間啊!”
“恰好相反,這纔是抵達堡壘內部最快的方式。”矮人瞥了他一眼,十分冷漠:
“在秘銀礦徹底乾涸後,銀盔山依舊不斷的向礦坑下派出探查隊,因此設有專門的通道,可以讓我們避開外圍的礦坑區域,直接抵達銀盔山堡壘最頂層。”
這個回答讓洛倫很滿意,雖然他還是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太對勁的對方。
最簡單,也最直接的一個理由——如果真的能有這麼容易,已經控制了銀盔山要塞的法內西斯,又怎麼可能將它留給自己,而沒有設下任何陷阱?
但鮑利斯…完全不像是正在撒謊的狀態。
開啓了“超越感知”的洛倫洞察力和視野都遠遠超越了正常範疇;在一次次歷經生死,尤其是和布倫希爾德之戰後,他已經逐漸掌握了觀察細微動作和表情變化的技巧,甚至能聽得出心臟脈搏,乃至血液流動的變化。
至少現在,這個矮人並沒有試圖隱瞞或者欺騙自己。
“那個聖血藥劑,還有他們……”
矮人面色慘敗,像是恐懼到了極點,鬍子下面頰在不斷的顫慄:“那個帝國的傳教士,你們口中的法內西斯…他這麼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面色凝重的誓言騎士看了洛倫一眼,黑髮巫師只能重重的嘆了口氣,微微點了點頭。
“埃博登…也就是巫師之城,九芒星巫師塔的所在地,您也許聽說過。”在看到鮑利斯露出瞭然表情後,洛倫才繼續開口道:
“在那裡,法內西斯曾經做過類似的事情,結果是大半個城市,整個平民區變成了屠宰場和獻祭邪神的祭壇!”
矮人面色呆滯,呼吸紊亂,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黑暗中,孤零零的礦車自鐵軌上呼嘯而過,下降的速度變得更快了。
“爲什麼?”鮑利斯緊咬着牙關,雙眼瞪得像是銅鈴一樣:“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因爲在埃博登,有他想要得到的東西。”
誓言騎士的聲音幽幽響起:“法內西斯…他披着聖十字僕從的罩衣,骨子裡卻是追逐權柄和力量的野狗;爲了得到他想要的,可以不擇手段。”
“沒有善,更沒有惡;他可以和立場相反的敵人聯手,也能似乎忌憚的屠戮擋在他路上的無辜者…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需要’而已。”
一旁的路斯恩緊抿着嘴角,想起了在巨龍王城時“幫助過”自己和艾薩克的,那個披着簡陋黑袍的身影。
當時的他,也是因爲“有必要”纔沒有殺了自己嗎?
“我覺得這一次,應該也沒什麼不同。”洛倫淡淡的開口道,漆黑的瞳孔注視着矮人:“他費盡周折,甚至是利用聖血藥劑控制了銀盔山的舊礦區,一定是爲了某樣東西。”
“所以一定是什麼很特別的東西;一段文字,一本書,一件寶物…非常特別的,足以令他付出如此之多的代價,不惜爲此引起一場戰爭!”
話音落下,黑髮巫師死死盯着矮人的表情,希望能從他的身上得到一點點的線索,來解除自己最後的困惑。
但結果卻讓他失望了。
陷入沉思的矮人表情比他還要迷茫,顯然對這些一無所知。
“當然,這只是衆多猜測裡的一種。”察覺到氣氛再次變得壓抑,洛倫立刻開始轉換話題:“也有可能是法內西斯想要藉助雲嶺王國的力量,來削弱帝國。”
“他已經是教會的通緝犯,在帝國境內人人喊打,所以只能通過外部的力量來對帝國造成傷害。”
“爲了削弱薩克蘭帝國,就要掀起雲嶺王國的內戰?”又驚又俱的鮑利斯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這個傳教士…何其的狂妄!”
“他把偉大的雲嶺王國當成了什麼,他以爲他是誰?!”
“我說了,這只是我的猜測,甚至僅僅是其中之一。”洛倫目光平靜,淡淡的開口打斷他:“更何況就眼下的局面…他已經成功了不是嗎?”
語塞的矮人面頰漲紅,卻是啞口無言。
不,這還不是全部。
輕輕嘆了口氣,洛倫的瞳孔中倒映着法內西斯那瘋狂的身影。
“……布倫希爾德在我的計劃中僅僅是其中一環,甚至不是最關鍵的;就算你阻止我也不過是讓真相繼續被隱瞞,讓這個虛妄的帝國和庸碌之徒們繼續生活在欺騙和謊言之中……”
法內西斯他絕對不是像自己這樣,走一步看一步;在離開巨龍王城的那天,他就已經…不,甚至是在那之前,他就已經有了全盤計劃。
淒厲的寒風掠過漆黑一片的坑道,還在不斷深入地下的礦車,明顯已經開始放慢速度,即將要抵達衆人的目的地。
車廂內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直至蜷縮在角落裡的灰瞳少年,試探着伸出右手,有些不太確定的開口道:“我覺得…法內西斯這麼做的目的可能並不是爲了削弱帝國,或者說只是削弱帝國。”
一旁的矮人和誓言騎士微微蹙眉,帶着問詢的表情看向他。
洛倫擡起頭,朝還有點兒不太自信的路斯恩遞過去一個鼓勵的眼神,示意他說下去。
“很簡單,如果最終目標是爲了削弱帝國,那麼法內西斯就不會將目標對準銀盔山,而是雲巔峰。”路斯恩開口道:
“控制一個地區最簡單的方式,就是直接操控當地最有權勢的人…法內西斯他完全可以複製在拜恩曾經做過的一切,通過異端教團和聖血藥劑,打造一個屬於他的傀儡政權。”
“我甚至懷疑半人馬已經被他用這種方式控制了,纔會做出放棄大波伊領,和拉斯洛·瓦爾納大公決一死戰的決定!”
灰瞳少年越說越激動,那凝重而一本正經的表情,洛倫幾乎在他身上看到了艾勒芒大公尤利·維爾茨的影子:
“法內西斯,他並非僅僅要利用,而是對雲嶺王國心生忌憚!”
矮人鮑利斯的面帶驚異之色,而一直沉默的誓言騎士則陡然睜大了眼睛,彷彿突然想通了什麼。
“因爲雲嶺王國不是半人馬,也不是巨怪那樣低等的野蠻種族,而是十分高等乃至超越了帝國的文明;但這樣一個種族,卻沒有任何信仰,甚至排斥信仰。”
路斯恩死死盯着洛倫,嗓子有些喑啞:“無論是不是教會的叛徒,法內西斯都至少曾是聖十字,或者邪神的追隨者。”
“既然如此,那麼他就會對這種不需要信仰,乃至排斥信仰的種族有着發自心底的恐懼!”
“鐺——!”
轉輪撞擊擋板的金屬聲響,在漆黑一片的礦坑中無比的刺耳。
礦車停了。
黑暗中,一片寂靜。
“有趣的猜測。”
帶着徹骨寒意的話語聲,自黑暗中響起。
震驚的四人幾乎同時回頭,看向背後!
“路斯恩…嗯,看來當初沒有殺你是個錯誤;扭轉了世界軌跡之人,你的存在,只會讓一切更糟。”
什麼…黑髮巫師心頭一冷,瞳孔驟縮。
“路斯恩,趴下——!!!!”
話音未落,只感到森然殺氣撲面而來。
“噗——!”
電光石火間,趴在鐵軌上的灰瞳少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漂浮”在半空中的,那個五頭身的粗壯身影。
一道黑影貫穿了矮人那根本看不見的脖頸,鮮血噴涌的剎那,手足無措的肢體像是案板上的魚,奮力掙扎…掙扎…掙扎……最後無力的垂下。
鮑利斯·米哈伊洛,死了。
“第一個,他已經沒用了……”沙啞的嗓音傳來,卻完全無法判斷聲源的方向。
黑髮巫師的表情難看到了極點,不斷的在漆黑一片的四周來回掃視着。
法內西斯…他在哪?!
此時此刻,同時開啓了“超越感知”和“精神視界”的洛倫,卻震驚的發現自己找不到法內西斯的身影。
“聖十字啊,請讓邪惡潰散,讓聖光照耀卑微的我們……”
表情冷漠的誓言騎士單手擎劍,怒吼着開始禱告:
“若前途茫茫,請賜予我們祝福;若凜冬將至,請賜予我們烈……”
“鐺——!”
伴隨着一聲刺耳的巨響和崩裂的火關,誓言騎士整個人被凌空倒飛;轟然一聲中,口吐鮮血,勉強用“璨星”支撐着身體不至於倒下。
下一秒,濃烈的黑霧猛地貫穿了誓言騎士的胸膛,在心臟的位置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根本來不及反抗的騎士渾身一震,直挺挺的倒在了血泊中。
“第二個,我最討厭在那兒‘汪汪’叫喚的狗了,尤其是不依不饒,窮追不捨的野狗……”
冷哼一聲,法內西斯殘忍的聲音再次響起:“然後,是第三個……”
“洛倫!”
看着一個又一個倒下的身影,驚恐的灰瞳少年想也不想的起身,筆直的撲向依舊站在原地的黑髮巫師。
“我叫你趴下——!”
單膝跪地的洛倫猛然怒吼,反手一記張開了魔法陣的“原力衝擊”對準地面。
“轟——————!!!!”
連忙跪倒的路斯恩只聽到颶風呼嘯的轟鳴,周圍的一切都在肆虐的氣浪中被掀翻倒地。
而黑髮巫師依舊單膝跪在原地,灰藍色的劍芒架在身前不到一掌的距離,堪堪擋住了險些刺穿面門的“黑霧”。
“洛倫·都靈……”
伴隨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聲,法內西斯一點一點自黑暗中現身。
凌亂灰白的長髮,破爛不堪的黑袍,毫無血色的臉孔——這骨瘦如柴的身影,卻給了黑髮巫師莫大的壓迫感:“你又擋我的路了。”
“我不想誇自己,但……”緊咬着牙關,故作輕鬆愜意的洛倫勉強勾起了嘴角:
“這就是我的強項…下午好啊,尊貴的法內西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