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飯的時候, 老狄一直在極力表示想跟着一起去別院,思頤一張冰封千年的臉一點回應也沒有,最終老狄幽怨地看着嶽依依, “你吃了我半盆子波菜啊, 菜是我種的, 我洗的, 我燒的, 都說吃了別人的嘴軟,你怎麼也不幫着我說說話呢?”
嶽依依在吃飯前把思頤給的新衣服換上,她選了一件淺藍色羊絨開衫, 此時她根本沒在關注老狄,她包着一嘴菜, 欣賞着湯汁濺到開衫上一點也不滲入卻順着衣服流下的奇景。一聽到有人提到波菜, 馬上附和, “波菜?好吃啊,真好吃, 自己種的就是不一樣。”然後又低頭欣賞湯汁去了。老狄差點沒氣成眼歪目斜,還沒等他回過神,少爺已經拉起吃得腦滿腸肥的女娃娃走掉了。那別院明明在他老狄名下,去不去的應該問問他願意不願意吧,怎麼連要求一起去都不答應呢, 太過分了!
思頤走得很快, 她在後面跟着有些吃力, “喂——”, 她嚷嚷着。
他終於慢了一些, “你還是叫我阿拓吧,我叫你依依, 否則喂來喂去聽着挺彆扭。”
“好啊,不叫你少爺就行,嘖嘖,跟穿越到民國似的,可是叫阿拓好像在叫碼頭工人啊……”
嶽依依一頭撞到一堵人牆上,揉着鼻子一擡頭,那張冰塊臉好恐怖啊,她一縮脖,他轉身繼續往前走,甩給她一句話,“我這人不喜歡開玩笑。你見過我摔人,也想試試?不過你好像不太經摔吧。”
到了車子邊,是輛非常普通的黑車子,她一直沒有再吱聲,縮着脖子,打開了後座的門。她想着,這個姓拓跋的男人要不要這麼神秘低調呢,那麼有錢,卻開着這種隨處可見的車,到底是怕仇家追殺還是怕女人們圍攻呢,難道有好多仇家和好多女人?她眯着眼睛看着車窗外,手裡捏着那枚吊墜。
要說思頤其實有些後悔,他從後視鏡裡不經意地輕瞄過她幾次,她都在安靜看外面的風景,要說她是他見過所有女人裡最乖的一個,和年紀也最不相符,他發現她很擅長審時度勢,安排好自己角色,不卑不亢也不失體面,有點像個經歷過不少事兒的中年男人,一點也不像眼前只有二十四歲的小姑娘。剛纔他一吼她,她的正常反應應該眼淚汪汪纔對,可是她沒有。
她不明白他爲什麼要選擇開夜路,那別院也是有年頭的古宅,這會子去黑燈瞎火,難道準備在車裡捱到天亮?
她正想着,他不緊不慢說:“容啓軒我安排他先回國呆兩天,他已經先行一步去了那個別院,拾掇打理一下……”他從後視鏡裡發現她在聽到容啓軒的名字後相當不安,只好又補充道:“我只是讓他幫着做這一件事,馬上還是讓他回美國去的。”
“張月如呢?”
“她?應該和容啓軒在一起吧。”
“她也就是吃晚飯前走的,你家出來荒郊野外的打不到車啊,她這麼快已經到別院了?”
“她怎麼來我家的,就怎麼走。她有她的神通之處,我這麼講你應該明白吧。”
嶽依依又安靜下來,看着車窗外面。遠遠的在曠野之上,一輪圓月,幾處牌坊,一幢黑瓦白牆的院落映入眼簾,那麼濃重的水墨畫,在嶽依依看來,倒是透着無盡悲涼。那些在別院做姨娘的女人連祖宅裡的側室都不如,別院只是男人在經商途中歇腳的驛站,而這些姨娘又是牀伴又是傭人,男人一來數日一走三年五載。運氣佳的有了孩子,運氣差的一輩子也就是擡頭的四方天。
下車時,她看見朱漆的大門,高高的門檻,兩隻碩大的紅燈籠,裡面已經不是火燭,明顯是燈泡的光亮,之前的舊燈籠還沒來得及收走,擺在牆跟邊上,顏色已經灰白,表面扎綢也早已經碎開,只剩下幾根籠架也不齊全。
“你不是又看見什麼了吧?”他問。
她奇怪他會這樣說,他伸手過來用一方柔軟的帕子輕拭去她臉頰上的淚痕,她被他這個動作驚住,也愣住。這時大門突然打開,容啓軒跟張月如迎了出來。他明顯感覺到她的身子一縮緊,像只備戰的刺蝟。他沒辦法只有拉緊她的手,並把她的小肩膀攬進自己懷裡。
張月如笑着,幸福洋溢地站在容啓軒身後,她已經換上襯衣西褲,外面套了一件B牌的風衣,長卷發放了下來,嶽依依差點覺得穿越的那個人應該是張月如纔對,這跟剛纔廚房裡看見的鋼管舞女根本不是一個人,還好張月如胸口的白襯衣眼看就要裂開,應該不是穿越。而容啓軒卻正好相反,看見嶽依依後臉上的表情相當不自然,整個眼睛都離開不她半分。張月如看見小排骨也跟着來了,還被思頤摟在懷裡,她從來沒見過他觸碰過別的女人,此時此刻她眼裡看着嶽依依能噴出醋火,恨不得在地上熔出一個大坑將小排骨埋了。
思頤將兩人不大的小包遞給容啓軒,自己一直摟着嶽依依,從容走上臺階,越過高到膝蓋的門檻,越過雕刻牡丹荷花的照壁,氣派的圍廊式院落展現在眼前,迴廊上掛滿紅色的燈籠,思頤看着魂不守舍的容啓軒說:“不錯,還是你辦事得力。臥室收拾得怎麼樣?”
容啓軒像失了魂,並沒有回答。直到被張月如拍了一下才回過神回答着思頤的問話,“不知道還有一位客人,除了您那間臥室,沒收拾別的客房。”
一行人路過中庭時,嶽依依看見那口大水缸,沒有荷花,其它都一樣。嶽依依看着中庭覺得並不是她那晚看見的院落,這裡並沒有二樓。張月如在一傍接話說:“讓排……小姑娘睡我的房間吧。”
嶽依依心裡一驚,擡頭看向思頤,如果在上一世她是靠着神經大條才捱到最後被解職,那麼現在被這倆仇敵死盯着如芒在揹她還在往前走沒趴下,完全是思頤正摟着她,給了她無窮的力量。她太清楚目前的處境,如果她去睡了張月如的房間,可能第二天會在井裡,或是小樹林,或是什麼田壟邊,僵硬冰冷地躺着吧,想到這裡她心一橫,衝着思頤臉皮無比之厚說道:“我要和你一個房間。”
拓跋思頤倒是無所謂的,淡淡地,慵懶地繼續往前走。
容啓軒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大夢方醒的衝動,“我,我這就再去收拾一間客房,應該來得及。”
聽此依依心裡一驚,不料思頤竟然說道:“不用了,本來我們也是一起來的,住在一起做什麼事都方便。”
在嶽依依聽來這話怎麼這麼彆扭,什麼叫住在一起做什麼事都方便?方便個頭啊方便,可是有什麼辦法?身後是一隻狐狸一頭狼,她比田鼠還不如,不離着思頤近一些,保小命一條。
思頤將那兩人阻在內庭的外面,叮囑了幾句便讓他們散了。嶽依依這邊只感覺寒毛直立,要不要這麼一比一還原到眼前啊,跟那天晚上穿越時看見的一模一樣,包括沒有人的二樓,開滿妖嬈睡蓮的大水缸。
直到思頤拉了她一下,她纔回過神來,他還是那樣拉着她的手腕,“走啊,我們就去睡我母親曾經睡過的臥室吧。哦,忘了告訴你,水缸裡看似睡蓮的花不是睡蓮,那是這裡的一種蓮花,只在晚上開,通體紅豔,是祖上一位頗爲得寵的老姨娘喜歡的花,後面的姨娘全是沾她的光,才一直有花看。這花雖然漂亮,可是特別好活,這麼多年了,一直都沒有衰敗。”
大概就是從過水缸開始,她開始覺得很恍惚,有些喘不上氣。她是一百萬個不想進那間主臥室,可是思頤放開她先一步進去了,她一個人呆在院子裡不是更恐怖,顧不上多想只有硬着頭皮也跟了進去。思頤一進屋便開始歸置行李,擺放用具。
她打量着屋內陳設,屋裡最主要的陳設便是那座舊時的屋牀,牀前有臺階,牀上有圍帳,還有牀頂,牀的漆面非常好,一經打掃亮光度好極了,那此雕花有孩童嘻嘻,花鳥魚獸,牀兩邊還插着手腕那麼粗的紅燭。“怎麼這裡要弄得像是新婚燕爾?我穿越到你家那天晚上,也是如此,看見的時候還在想,是哪家辦了喜事?”
他並沒有停下手裡的活,“我小時候也問過老狄這個問題,他沒有回答我,我長大後慢慢也就想明白了,那些姨娘應該永遠都在追憶新嫁娘的那一晚,或是男人到別院落腳時,想讓自己的男人覺得還是新婚燕爾的新鮮,而不忍離去。不過這是那些姨娘的想法,我母親應該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
“什麼意思?”
他正要回答,張月如端着茶具,一擰一扭地出現在門口,笑呵呵自顧自說道:“我知道少東家是最喜歡喝茶的,可是鄉下窮地方,實在找不到什麼好茶葉,可是蝦有蝦路不是,我就是買到了這裡最好的茶,沏出來還是蠻香的。”
他頭都沒轉,淡淡講道:“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要睡了,啓軒明天一早的飛機飛美國,你也一併跟了去吧。”
“可是你……們……哪裡會照顧自己?”
思頤也不講話,坐在椅子裡看着自己的手指,對張月如端進來的茶水熟視無睹。張月如尷尬的同時也機靈地感覺到她正在觸及他的底線,她氣憤,她絕望,她惡狠狠地瞪着嶽依依,憑什麼,同樣身份卑微的小排骨就可以離得他那樣近,憑什麼!
“一會啓軒找不到你要急了,走的時候請幫我們關上門,謝謝。”
在嶽依依聽來這是一句很普通很平淡的話,可是在張月如聽來,只覺得從裡到外滲着涼意,上一次聽到這句話她一個反應慢了,身體莫明飛出去撞在桌角上,血流如柱,那疤現在已經隱在長長的頭髮裡,可是她清楚記得在無人問津的原地醒來後,不知道怎麼去的醫院,護士一聲聲的驚呼,她心裡一陣陣寒意。可是不長記性,她爲思頤着了魔,憑她怎麼想好所有場景,如何不再委屈求全,可是隻要他出現,哪怕只是他的氣味,他的一個聲息,她便忘了所有對自己的告誡。這會子仍是那樣一句話,雖然她仍然不知死活,可是頭髮裡某個位置隱隱的痛讓她很不情願地關上門走了。
他看着縮在一邊的嶽依依,她正在包裡找東西,“你爲什麼那麼怕他們倆,難道你不更應該怕我嗎?”
她沒有接話,她當然應該怕他,可是她心裡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一個男人如果連張月如那樣的女人都沒興致,那麼這個男人一定不喜歡女人,所以她現在相當安全。她從包裡找出來一個茶包,那是走時老狄硬塞進來的,還有茶壺茶杯一全套工具。古宅雖然古老,電還是有的,她在牆上找到插口,燒着水沏着茶。
他在一邊觀察着她,越看越覺得有意思,他發現她把張月如的茶水藏到了牀底下,燒水泡茶的手法還挺那麼回事。“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喝張月如泡的茶?”
“在你家兩天,看你喝了兩天的茶,雖然不知道是什麼茶,可是我記得那味道,她那麼喜歡你卻聞不出來那得笨成什麼樣啊。”
“嗯,也是,罵了別人,表揚了自己,還不落痕跡。”他接過她泡的茶喝了一口,味道還是差了許多,便自己起來親自沖泡,“看着點,如果喜歡很容易上手的,考考你,我喝的是什麼茶?”
她看出來雖然她拿的茶是對的,可是泡茶手法離他的“對”還差得遠:“我不懂茶,茶是老狄讓我帶的,我只知道你的茶聞起來特別清香,剛纔張月如泡的茶也香,可是過於濃郁。”
他聽出來她話裡的意思,她對茶本沒興趣,老狄讓她帶,她帶了,發現張月如用的茶不對,便拿着對的來泡,至於別的,她沒有興趣。
這兩人都一樣的擅長審時度勢,一時相對無話。
不一會,她發現他盯着她的胸口看,“怎麼了?不要嚇我。”
“我一點也不想嚇你,可是我好像看見你胸口的雞血石吊墜裡有一抹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