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娘和蘇有才滿面笑容,一起在門口迎賓。
客人出示請柬後,便有夥計領進廳中就坐。
他們一進去,又被裡頭的裝潢佈置震撼了一下,無不束手束腳,收斂言行,唯恐配不上如此高雅的環境。
八仙桌上擺着乾鮮果品、四樣茶點,就坐後,有少女奉上香茗,還有溫熱的白棉巾。
“嘖嘖,感覺像進了大戶人家。”客商們一邊學着別人的樣子擦手擦臉,一邊感慨道:“之前老闆老闆娘來送酒的時候,可萬沒想到人家買賣做得這麼大。”
“是啊,這麼大的家業還能事必親躬,活該人家成功!”衆人紛紛點頭。
這就是排場的作用了,會讓人對你高看一眼……
這時有人認出了坐在前排桌的蘇大吉,笑着打招呼道:“哎,蘇大掌作,你老怎麼來了?”
“這酒就是我們蘇記出的呀!”蘇大吉便自豪道:“只不過是由甜水記代售的。”
衆客商恍然道:“我說這酒怎麼喝着這麼熟悉,原來是你蘇記的呀!”
“還是能喝出點不一樣來的,二郎酒入口柔,前段更好,但是後段比原先的略遜,算是各有千秋吧。”有人評價道。
“季兄說得一點沒錯。”蘇大吉點頭道:“這酒是繼承了當年何家兄弟的秘方,經過我們酒坊的老師傅改進,又用十年陳釀調配出來的。”
“那就難怪了。”衆人紛紛點頭道:“表現得這麼成熟,一看就是大酒坊的手筆。”
蘇記也是大幾十年的老酒坊了,商人們還是很認可的。只是本地高檔白酒市場太小,有更好的程記存在,差不多的價格就沒人會買蘇記。
蘇記非得降到中檔白酒的價格纔能有銷量,但賣一瓶賠一瓶,誰也頂不住啊!
“這酒不得賣個六七十文?”有人試探問道,這也是蘇記之前的發貨價。
“還不曉得嘞,價格他們定。”蘇大吉還賣起了關子,抱怨道:“個老闆娘,蠻霸地很!”
“大掌作不容易啊……”衆人同情地看着蘇大吉,都知道蘇記難。
生意難做,就容易被拿捏啊。
~~
臨近午時,客商到齊,門口響起一聲高唱:
“千戶大人到!”
衆人趕緊起身相迎,便見一身富家翁打扮的馬千戶,在李百戶等人的簇擁下,出現在大堂門口。
“拜見千戶大人。”
“千戶大人日安!”客商們忙不迭點頭哈腰,獻上問候。
雖然他們大多數都是鹽幫、茶馬幫之類的行商,並不仰馬千戶的鼻息,但是見到地頭蛇,還是得給足面子的。
“好好。”馬千戶今天心情不錯,外頭的場面給他大大長了臉。他本以爲也就是舞個獅子、扭個秧歌兒之類,沒想到老闆娘獨樹一幟,整得十分高端新潮上檔次!
可讓鎮上的人小刀拉屁股——開眼了。
有了今天這場‘二郎嘉集’,從今往後,誰敢說他馬千戶是個沒文化的丘八?
所以他也樂得表明自己跟二郎酒的關係,笑着跟衆人拱拱手道:“諸位都是馬某的貴客,今日不必多禮,只管安坐。”
“這麼說千戶是主家?”衆客商恍然。其實從滿大街的旗子,還有那日馬千戶讓人給盧知縣唱《酒神曲》,他們就猜到了。
只是沒想到馬千戶會大大方方承認。他點點頭,笑道:“沒錯,本千戶也是東道之一,不知諸位看在馬某的面子上,能不能多訂幾壇?”
“當然當然。”客商們賠笑點頭,看來今天是非出點血不行了。
跟衆客商寒暄完畢,馬千戶來到蘇大成面前,笑容愈加燦爛。“蘇老哥!”
老爺子一陣尷尬,剛要躬身行禮被他一把托住:“哈哈,老哥,不要折煞兄弟!”
“你是官,我是民。”蘇大成訕訕道:“禮不可廢。”
他兒子們還在人家手底下混飯吃,再不情願也得敬着馬千戶。
“咱兄弟管那一套?”馬千戶卻親熱地攬住他的肩膀,大聲對衆人介紹道:“這是成化年,跟老子一起打都掌蠻的生死兄弟!”
“老大哥還記得小弟嗎?!”李百戶趕緊激動道:“我是當年你手下的總旗李大頭啊!”
“老大人向來可好?!”其他百戶、鎮撫也紛紛向老爺子行晚輩禮,給足了他面子。
“好好,諸位都好。”老爺子略顯尷尬地迴應衆軍官,心裡卻熨帖了一些。
他一生極好面子,唯恐被人看輕……
見禮後,馬千戶與蘇大成把臂入座,滿臉唏噓道:“咱們十年沒見了吧,哥哥可老了不少啊。”
“千戶倒是沒什麼變化。”蘇大成苦笑道。這倒不是奉承,兩人看上去差了十歲不止。
“唉,也是老了。”馬千戶搖搖頭,嘆氣道:“人越上年紀越念舊,時常想起哥哥呀,可讓有金請了幾回你都不來。”
“老了,不想出門。”蘇大成嘆氣道:“也沒臉出門了。”
“這話說的!”馬千戶卻斷然搖頭,高聲道:“我把話撂在這裡,十年之內,蘇家必成咱們千戶所最顯赫的一家!”
“千戶說笑了。”老爺子趕緊道:“咱們千戶所最顯赫的永遠是馬家,誰也趕不上!”
人家馬家可是世襲千戶……雖然肯定要降等襲職,但起點也比其他人高多了。
“你們家一定會超過我家的,不信咱們走着瞧吧。”馬千戶卻篤定地搖搖頭,有些蒼涼地嘆道:“世道變了,你們家的路子纔是王道。”
“你孫子不也讀書嗎?”老爺子不解道。
“讀書太吃天賦了,千里沒法跟你孫子比。”馬千戶淡淡道。盧知縣和朱山長對蘇錄異乎尋常地看重,讓他明白了這個道理……
但他不想當衆多聊,便壓低聲音道:“要開始了,咱們別喧賓奪主了。這幾天老哥你就住我家裡,咱們好好敘敘舊……”
這時,臺上忽然響起樂聲,但不再是那激昂的《酒神曲》,而是換成了悠揚的琵琶和古琴聲。
有歌妓音色優美地唱道:
“赤水奔濤過險灘,二郎灘頭春釀寒。
丹山滴露凝雲髓,紅粱蒸霞封古壇。
開壇初啜甘香冽,窖藏歲月暗香漫。
商客停鞍酣意足,佳人淺酌笑顏盈。
君不見,赤水河頭酒旗揚,
一滴能消萬古愁,二郎佳釀名四方……”
~~
二樓上,蘇滿蘇錄蘇淡蘇浪等兄弟也坐了一桌。
一衆兄弟也被今天的場面震到了,看着樓下的歌女表演,蘇滿擔心地小聲道:“今天得花多少錢?別到最後一算,賠了。”
“花錢是不少,但是必須得花的。”蘇錄輕聲道:“白酒銷售,最難的就是打開市場,我們可不是爲了眼下的四萬斤酒,而是爲了長久的生意。”
“嗯,哥這法子有用。”蘇淡從來不擡蘇錄的槓,點頭道:“我現在就覺得咱家的酒太高檔了,尋常貨色完全比不了!”
“原來我以爲,把酒交給甜水記代售,純屬多此一舉,現在才知道,這錢得讓人家賺,咱們可搞不出這麼大的場面來。”蘇浪也唏噓道。
“只要能打開市場,一切都值了。”蘇錄輕聲道。
在座的都是讀書人,他沒必要跟他們說太細。其實這種展銷會模式,要比一家一家地談客戶省時省力還省錢,且會形成從衆效應。
當客戶走進會場時,就陷入了東道主精心編制的套路中,一步步被消磨掉戒備心,勾起購買慾。最後多多少少都會成交一些的,就看是多還是少了……
~~
暖場歌罷,喝彩聲中,擔任司儀的蘇有彭登場,宣佈首屆‘重陽賞菊·二郎嘉集’正式開始!
首先請蘇記酒坊的大掌作蘇大吉上臺介紹二郎酒。蘇大掌作賣酒多年,嘴皮子也練出來了,講起來一套一套:
“咱二郎酒選的是最上等的紅纓子高粱,每粒都得飽滿如珠;用的是祖傳曲藥,發酵足有百日!窖池底的紅泥都養了三十年,所以酒香才這般醇厚……”
就是隻字不提,這酒是多長時間釀出來的。
當然說得再天花亂墜,也不如眼見口嘗爲實,接下來便是‘開壇驗酒’的環節。
兩個唱《酒神曲》的後生,擡上一個大黑陶酒罈。蘇大吉親手拍去泥封,濃郁的酒香便在大廳中瀰漫開來。
“好香好香!”賓客們抽着鼻子,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都覺着這酒,比之前老闆娘送的還要香。
少女們便捧上青瓷酒壺,大掌作用長柄木勺舀酒,動作嫺熟而準確,轉眼就將所有壺都盛滿了酒。
少女們又持壺給每位賓客都斟上一杯酒。這時大家喜愛的老闆娘上場了,也端起一杯,向賓客展示泛着淡淡琥珀光的二郎酒道:
“諸位品酒,要一看二嗅三嘗。除了看酒色之外,還要看酒質‘掛杯如淚、回落緩慢’,只有不摻水的好酒纔有這種表現。”
賓客們紛紛點頭,確實能看到酒液有掛壁。
老闆娘又道:“再是‘二嗅’,先輕晃酒杯讓酒香散出來。初嗅是清冽甜香。再深吸一口,能聞見窖藏多年的陳香,經我們老師傅妙手勾調,將兩者完美結合,雜酒可出不來這層次。”
客商們便學着老闆娘的樣子,果然嗅到了不一樣的感覺。
“最後‘三品’,先抿一小口含在舌尖,初覺甘洌略帶微甜;再慢慢嚥下去,喉間會泛起溫潤的醇和,像暖流淌過;等酒氣落了,依然脣齒留香,餘韻不散。所謂真正的好酒,就得這樣入口不嗆、入喉不烈、落胃不燥,諸位細品便知。”
“好酒好酒。”賓客們在老闆娘的引導下,飲下了平生喝得最細的一杯酒,體驗自然大大提升。
一時間,感覺這酒甚至不比程記的差了……
“那麼這麼好的酒,到底賣多少錢呢?”人模狗樣坐在客商中的小叔,這時高聲問道。
“是啊,這纔是最要緊的!”客商們也紛紛附和。酒的品質固然重要,但價格纔是關鍵。
酒釀得孬,但賣個十文二十文,依然會有人瘋搶;酒釀得再好,賣個八九十文也無人問津……
“那好,我們就閒言少敘,請千戶大人爲我們揭曉價格!”蘇有彭便邀請馬千戶上臺。
兩個少女捧上一塊紅綢蓋着的木牌。一陣緊似一陣的鼓聲中,馬千戶伸手扯下了紅綢——
‘五十文’的巨大紅字,便映入了客商眼簾!
“這麼便宜?!”這下所有客商都瞪大了眼睛,原本只打算意思意思的,也覺得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