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到火速趕來的家裡人,春哥兒的病就好多了。
而且之前獨自一人時,那些羞愧、自責、憂讒畏譏之類的負面情緒,在家人面前都如沸湯潑雪,無影無蹤了。
真正的家人只會心疼你拼搏後的傷,哪裡會責備你未竟全功?
尤其是秋哥兒,功課那麼緊,也請假跟着走了兩百里山路來看自己,還得再走兩百里回去……
一念至此,他還有什麼理由放任自己軟弱?爲了這些摯愛親人,春哥兒也得堅強起來啊!
看着蘇滿眼裡有了光,顯然恢復了鬥志,蘇錄準備了一肚子的勸解,諸如‘世人皆以不第爲恥,吾獨以不第而恥爲恥。’之類等名人名言,這下都用不上了。
大哥有了父輩照顧,也不用擔心他的身體了。蘇錄便準備當天返程……正如大哥所言,馬上就月考了,得趕緊回去,攆上落下的進度。
“歇一天再走。”大哥卻不落忍了,悶聲道:“來都來了,陪我一宿。”
“哎。”蘇錄還是很聽大哥話的,往大通鋪上一躺,伸直了痠麻脹痛的兩腿道:“舒服……”
沒說兩句話,便呼呼大睡起來。連着趕了兩天兩夜的路,再年輕也受不了……
反倒是平常沾牀就倒的蘇泰,還睜着一雙溜圓的眼睛,低聲問蘇滿道:“哥,你沒帶祖宗的法寶嗎?”
“帶了呀。”蘇滿指了指自己腦後的藍布方枕道:“枕着的就是。”
“那爲啥沒起效啊?是不靈了嗎?”蘇泰追問道。這問題已經困擾他好幾天了……
他本以爲大哥八成會不信了,至少沒那麼信了,誰知蘇滿卻目光堅定道:“別瞎說,祖宗的寶貝怎麼會不靈呢?”
“那大哥……”蘇泰不解道。
“我估計是因爲我沒舉它的緣故。”蘇滿這陣子,早就尋思出了自認合理的解釋道:“不是跟你說過嗎,這寶貝得舉纔有用,不舉肯定沒用啊。”
說着嘆口氣道:“但考試的時候我一個人沒法舉,只能把寶貝留在這草廬中。唉,當然沒用了……”
“那下回考試我來幫你舉!”蘇泰忙主動請纓道:“你考多長時間我舉多長時間,一定一舉到底!”
“好,下回咱試試。”蘇滿點點頭。
~~
蘇錄一覺睡到半夜才讓尿憋起來,扶着牆出去,找個牆根兒泄個洪。
回去剛準備再睡時,卻見大哥睜着眼在看自己。
“大哥,吵起你來了?”蘇錄小聲道。
“沒,我從初一晚上躺到現在,哪還有什麼覺?”大哥輕輕搖頭。“你不困就聊兩句。”
其實蘇錄還是挺困的,但大哥發話了,趕緊擰一把大腿道:“大哥你說吧,我聽着呢。”
“唉……”蘇滿有些話積鬱在胸,不吐不快道:“州試落榜,我不服!”
“是啊,我也不服。我們張先生說,以大哥縣試的成績來看,州試怎麼也能取中的。”蘇錄深以爲然。
“現在看來,縣試尚有公平可言,”蘇滿苦澀道:“因爲應試者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縣尊若一味徇私,取一些文理不通、五經不識的廢柴出來,不僅有礙物議,在州試上也會難看,還要落個‘教化無方’的評價。”
“確實。”蘇錄點點頭,要是知縣錄取的太不公平,童生們肯定要罵街的。而且州試的時候,各縣還要拉出來比一比,成績太次確實不合適。
“但到了州府試上,就不一樣了。”蘇滿鬱郁道:“經過縣試一層篩選,已經沒有不學無術的童生了,學問再差也不至於荒腔走板。”
“這就有操作空間了。”蘇錄輕聲道。
“你竟然懂這個?”蘇滿意外地看蘇錄一眼。“我都是親身經歷了才知道的。”
“啊,常聽大伯講官場黑暗,觸類旁通。”蘇錄含糊兩句,問道:“他們是怎麼操作的?”
“凡欲州府取者,必求縉紳薦引,聞之前輩。”蘇滿切齒道:“應試童生,文義雖通,苟非薦剡,必不錄取!”
“怎麼能求得縉紳引薦?”蘇錄輕聲問道:“縉紳又是如何幫着揚名?”
“通過各種文會、詩會。”蘇滿嘆氣道:“其實書院的先生提醒過,到了瀘州要用心參加文會。但我沒有理解用心二字,以爲參加文會就是取長補短,或者聽前輩闡發高論。”
“結果參加了幾個文會,銀子也花出去不少,卻一無所獲。”蘇滿苦笑道:“後來還是一位同窗看不下去了,提醒我說,只參加文會沒用的,得先去拜謁瀘州城的大人物。”
“哪些大人物?”
“就是那些致仕的老大人,還有當朝官員的父兄之類……總之就是進士之家。”蘇滿接着道:“這些人家的門檻是出奇地高,直接拜見肯定要吃閉門羹的。先拜會他們的幕友清客,請其代爲求副字畫。”
“原來如此,一副字畫不老少錢吧?”蘇錄恍然道,這不就是所謂的‘雅賄’嗎?
“是,一副字畫的潤筆之資五十兩起步!”蘇滿憤懣譏諷道:“真叫個字字璣珠!”
“真敢要錢。”蘇錄也一陣咋舌,追問道:“收費這麼貴,不得一條龍服務?”
“還真是。”春哥兒覺得這‘一條龍’很貼切,點頭道:“等老大人給你寫了字,就會在文會上把你叫進內室,考校一下你的學問。”
“知州大人的幕友也會恰好在場,老大人便代爲引見,告訴你這位先生的字畫才叫好。你就得乖乖識趣,趕緊再跟這位先生求一副字畫,當然潤筆之資就更高了,具體是多少,就看你有多懂事了。”
“總之越懂事,被取中的可能就越大……”蘇滿不知第幾次嘆氣道:“反之亦然。”
“過個州試起碼要一百兩?”蘇錄頭皮發麻道:“上哪弄這麼些錢去?”
沒想到弘治朝就這麼黑了,不都說是明君盛世,吏治清明嗎?
“是啊。”蘇滿自嘲一笑道:“我連過第一關的錢都沒有,想懂事也沒機會,現在這結果實屬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
“能不能舉報一下?”蘇錄低聲問道。
“舉報?”蘇滿愣一下,旋即明白過來道:“你是說告發吧,上哪告發去?人家知州大人又沒收你的錢,甚至沒見過你。”
“他幕友受賄,就相當於他受賄。”蘇錄道。
“幕友也沒受賄,那是你非跟人家求畫,求了畫當然要給潤筆之資了。”蘇滿道:“這是因循已久的陋習,大家都心知肚明,反而會歸咎那個不懂事的告發者。”
“……”蘇錄不說話,看來在這年月,這套玩法是安全的。太祖爺睜睜眼吧,那幫貪官污吏又捲土重來了!
好一會,他才悶聲道:“難道窮人就考不上秀才了?”
“機會還是有的。”蘇滿搖搖頭道:“考中縣試案首,州試包過的!過了州試,院試時大宗師按臨,又會公平很多。”
說着他定定望着蘇錄道:“我是錯過了,但你一定要拼個縣案首出來,咱們這種人家想中生員,只有考到頂尖兒上,纔不會被掐掉。”
“我知道了!”蘇錄重重點頭,又對蘇滿道:“大哥你千萬也別泄氣,距離下次州試還有兩年,兩年裡我們一定能把障礙統統掃除掉,爭取到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
“嗯。”蘇滿點頭道:“其實還有一個辦法——設法提高自己的聲望,一旦成了本州的名士,不用再蠅營狗苟,便過州試如坦途了。”
“怎麼提高聲望?”蘇錄心中一動。
“不外乎以詩歌文章揚名,或者創造什麼至誠至孝的佳話,得到大人物的賞識……”蘇滿說着自己先喪氣道:“唉,哪有那麼容易,還不如考縣案首靠譜。”
“是,但辦法總比困難多,咱們再想想。”蘇錄說罷實在支撐不住,便歪頭睡過去了。
蘇滿卻枕着手臂望着屋頂,徹夜難眠。
~~
翌日天不亮,蘇錄父子三人便啓程返鄉。
蘇錄要上學,蘇泰要上工,蘇有才還得去甜水記幫忙,爺仨正好路上做個伴。
大伯端公家飯碗,隨便請假也不少一文俸祿。小叔是閒人一個,所以他倆留下來照顧春哥兒,計劃過兩天等他身體恢復恢復,直接坐船回合江小叔家。
瀘州和下轄的三個縣都在長江沿岸,水運十分方便。但問題是赤水河上險灘無數,漲水時節坐船就是找死……
所以爺仨還得老老實實腿着回家。幸好全都練出了鐵腳板,並不覺得這樣趕路有多辛苦。
瀘州城同樣地處羣山環抱,三人花了三文錢坐渡船過江之後,前行數裡便進了茫茫羣山。
透過茂密的山林,依稀能看到周遭山石如刀劈斧削,淺灰色的巖壁直插雲天。這是西南川黔一代標準的石灰岩山體。根本沒有任何的緩衝,像城牆一樣將人們困在大山裡。
幸虧有一條據說是當年奢香夫人開鑿的驛道,可以幫助人們翻越羣山與外界相連。只是這條藏在密林裡的老路,早已年久失修。加之快入夏,好多地方被荒草覆蓋,得好生辨認才能找到路。
知道春哥兒沒事了,蘇有才和蘇泰返程的心情很不錯。
蘇泰給獵弓上了弦,壓一支箭在手中,邊走邊四處張望,想射個野雞兔子之類,給他倆打打牙祭。
蘇錄的心情卻有些沉重,此行給他的衝擊很大。雖然用腳實際丈量了走出大山的距離,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遙遠。
但大哥的遭遇卻讓他深感,走出這現實中的烏蒙山容易,走出特權不公和貧富懸殊構築的大山,卻遠比想象中困難!
他忽然就懂了李白的那首《蜀道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