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生布置的額外作業,對蘇錄來說壓力不大,因爲他前天就主動把每日背誦的程文,從一篇提到三篇了。
要不怎麼說,壓力怪往往給自己加壓纔是最狠的……
當然,也是因爲這玩意兒超級好背。優秀的八股文讀起來朗朗上口、富有韻律,文章說理清晰,文辭典雅淺顯,文勢的流暢貫通,一氣呵成,對背誦十分友好,難度遠低於《四書章句集註》。
而且受限於規則,八股文每篇不會超過七百字。對如今的蘇錄來說,在正常作業之外,日背三篇雖然有點辛苦,但還是能完成的。
至於對仗訓練,其實是書生諸般功課中,最令人愉快的一項……不信你看古代才子傳說中,是不是對對聯的段子最多?
而且與四六文不同,八股文的對偶很靈活,不講藻採,不講用典,也不拘四六句,是最自由的對仗,隨時隨地、隨心所欲就能練習。
於是每天上下學路上,蘇錄和蘇淡又多了一項屬對練習。
這事兒甚至不需要勞煩蘇有才,蘇淡在族學中便接受過完整的對課訓練。
嚼精兒開學以來受蘇錄幫助良多,現在終於也有機會能幫上他了,自然十分高興。
蘇淡告訴蘇錄,對課訓練方法是從簡到繁,由一字對,到二、三、四、五一直到成句對,必須對得合轍押韻。
“我們來試一試,哥就知道了。小弟先出一個字——”蘇淡說着四下一看,此時已是二月天,山花開滿驛道邊。他便笑道:
“花。”
“柳。”蘇錄看到赤水河畔的嫩柳發新芽,脫口便道。
“紅花。”
“綠柳。”
“道紅花。”
“岸綠柳。”
“道生紅花。”
“岸垂綠柳。”
“道生新紅花。”
“岸垂嫩綠柳。”蘇錄的那些對譜不是白背的,簡單的對仗隨口就來。
“要上難度了。”蘇淡提醒他一句,增加到六個字:“道生新綻紅花。”
蘇錄一聽果然,對方在上一句埋了陷阱。新對嫩容易,但新加上一個‘綻’就成個動詞,嫩也得做相應的變化才行。
對他這個菜鳥來說,還是有些難度的。
出對者掌握主動權,自然可以變着法子刁難對對者,何況出對子的還是個嚼精兒……
蘇錄盯着道邊剛剛抽出的柳絲,苦思好一陣,才憋出來道:“岸垂嫩舒綠柳。”
“也行。”蘇淡勉強點頭道。
“那請教賢弟,何者爲佳?”蘇錄誠心請教。
“用‘染’字似乎更佳。”蘇淡笑道:“兄長以爲如何?”
“岸垂嫩染綠柳……”蘇錄心服口服道:“確實強之百倍。”
“只是平常而已。”蘇淡謙虛一笑,問道:“還繼續嗎?”
“繼續。”蘇錄點點頭,他對這種文字遊戲還挺上頭,典型人菜癮大。
“好。”蘇淡便加到七個字:
“道生新綻微紅花。”
“岸垂嫩染輕綠柳。”
“道生新綻微搖紅花。”
“岸垂嫩染輕揚綠柳。”這次蘇錄早有防備,陷阱沒有奏效。
“道生新綻微搖亂紅花。”
“岸垂嫩染輕揚斜綠柳。”但也確實越來越難了,蘇錄思考良久方對出來。
蘇淡讚許點頭,沒想到哥第一次就能對得這麼好……
其實他出對也越來越吃力了。硬湊當然不成問題,比如道前面加個‘驛’,花後面來個‘枝’,但那對對對人沒有任何的難度,還不如不出。
但第一次作對,哪能斷在自己這個出對人身上?豈不讓哥小瞧了?蘇淡便硬憋出十字道:
“道生新綻微搖碎亂紅花。”
“岸垂嫩染輕揚散斜綠柳。”蘇錄已經摸到了點門道,發現字數越多,就越爲難出題的。
反而是對對子的,亦步亦趨便可,難度反而降低。
他知道蘇淡是個什麼性子,便主動叫停道:“對不下去了,就到這吧。”
蘇淡年紀還小,看不出秋哥兒在照顧他的面子,還在那鬆口氣道:“哥太厲害了,第一回就差點把我逼到詞窮。”
“哈哈,練習而已,勝負心不用那麼重。”蘇錄笑道:“再換個詞重新來過!”
通過這一番作對,他了解了張先生的良苦用心。屬對訓練確實太提高駕馭文字的能力了,而且好像跟破題的作法有相通之處,這一課確實該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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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先生的悉心教導下,蘇錄很快適應了書院的節奏,每天上午的經義課,他已經完全能跟得上了。張先生也很快講完了《大學》,開始帶着弟子們學《論語》了……
下午的制藝課就吃力多了,主要是同窗們早就學過八股,先生不可能等着蘇錄一個。短短一個月時間,便講完了‘破題’、‘承題’、‘起講’、已經開始正式講八股了……
蘇錄沒辦法,上課只能囫圇吞棗,全靠下課和放學後拼命趕進度。
張先生雖然替他着急,卻堅持讓他一步一個腳印,把每一步都走踏實了。不許他沒學會走就想跑。
直到蘇錄破題作得及格了,張先生才讓他試作承題,而這時已經是二月中旬了,距離第一次大考只剩一個月了。
二月份蘇錄學得焦頭爛額,但身邊的好消息真不少。
先是乾孃的甜水鋪子開起來了。乾孃按照蘇錄教的,將那套黑話版的發展規劃講給了馬千戶。老馬雖然沒聽懂,但大受震撼……
人總是這樣,對自己搞不懂的領域肅然起敬,馬千戶現在堅信乾孃的事業高端大氣上檔次,只有她這樣的行家才能玩得轉。
於是他非但堅決阻止了小舅子,往甜水記插一槓子的企圖,還把手裡最好的一家店面拿出來入股。
蘇錄放學時順道看過這家店,位於鎮子中央的三岔路口上。一條路通赤水橋,一條通向河伯廟,還有一條則是進出太平鎮的必經之路。
“這是黃金地段啊。”蘇錄站在已經開始裝修的店鋪二樓,看着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是啊。”老闆娘藍布包頭,身上髒兮兮的,白皙的額頭上還有一點灰。“除了店面小了點,沒別的毛病。”
“開飯館是小了點,但賣甜水正合適。”蘇錄笑道:“物盡其用,咱們千戶是精明人啊。”
“那是。他現在好說話,是因爲認定我們能賺錢。要是到時候讓他失望了,估計就要變臉嘍。”老闆娘清醒道。
“那乾孃還客氣什麼?”蘇錄笑道:“你也物盡其用啊。”
“已經用上了。”老闆娘輕笑一聲,舉起粉拳道:“這段時間我已經把鎮上的酒樓飯館,青樓賭坊全都走了一遍,各家都知道咱家是馬千戶的買賣,高低都給了個面子,光定金就收了十兩。”
“是嗎,什麼時候開始供貨?”蘇錄驚喜問道。
“已經供上了。店後面還帶了個小院兒,我讓工人們在那邊生產灌裝,一天不耽誤。”老闆娘笑道。
“好傢伙,前店後廠。”蘇錄感嘆道,才知道原來乾孃的意思,就是超級能幹的娘。
有這麼能幹的乾孃在,他也就不再問東問西了,只關心下長輩的生活道:“那乾孃現在住哪?”
“我就住這啊。”乾孃道:“等這邊裝修完了,姆媽和田田也過來,到時候我們娘仨就住在二樓。”
她又誠邀蘇錄道:“兒啊,你也不用來回跑那麼遠了,放學就住在店裡,晚上也能給我們娘們壯壯膽。”
蘇錄摸摸鼻子,乾孃太會說話了,他都忍不住想答應了。但眼下學習任務繁重,是一晚上都不能離開二哥。便看了看等在店門口的蘇淡道:“我們約好了一起上下學,不能言而無信。”
“我兒還真是言而有信的小君子。”老闆娘只以爲他還是不好意思。心說看來我有點急了。
不過來日方長,早晚能讓他把我當成親孃……
於是老闆娘流露出失望的表情,讓人好像覺得做了很大的錯事。
蘇錄只好改口道:“天不好的時候,就來給乾孃添麻煩。”
“唉,好吧。兒啊,以後別這麼客氣。”老闆娘嘆口氣,拉住他的手道:“記住這裡也是你家,常回家看看聽見了沒?”
“是,孩兒記住了。”蘇錄感動之餘,愈發確定老闆娘動機不純。
莫非是在圍點打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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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件更大的喜事……
二月二十,蘇錄放學回到家,就見吊腳樓上熱鬧非凡,十八房齊聚一堂。
上次這麼熱鬧,還是爲了小叔的婚事……
但這回人人喜氣洋洋。就連整天啷噹着個臉的老爺子,也有說有笑開了。
大伯孃更是忘乎所以,奔四的人了,還打扮得花枝招展,拎着茶壺在人羣中走來走去,也不給他們倒茶,就爲了聽他們誇自己。
“哎呀,使不得,哪能讓小相公他娘倒水啊?”
“嫂子真福氣啊,生得這樣的好兒子。”
“春哥兒這孩子打小就聰明,不過也是弟妹教得好!”
“哪裡哪裡?說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大伯孃笑得花枝亂顫,嘴上說不要再誇了,臉上卻寫滿了‘加大力度,不要停。’
蘇錄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他也天天掐着指頭算呢,便問在天井裡燒水的蘇有才道:“我哥過縣試了?”
“嗯。”蘇有才高興中帶了一點酸澀,點頭笑道:“你小叔捎回信來,說昨日放榜,春哥兒高中全縣第三呢!”
“是嗎?大哥這麼厲害?!”蘇錄聞言喜出望外,一蹦三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