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命一出,一片譁然。
絕大多數人都對自己的去處滿意,如楊察,能留在京中爲監察御史,簡直是要樂暈了的。便是那張唐卿也得了荊湖南路邵州司馬的官職,並沒有遠躥邊地。當然,曾鞏考試成績不好,州一級的職位就沒他的份了,只當了個太平州當塗縣主簿。
但方仲永貴爲一甲頭名,緣何會去了台州?要知道此時的台州,絕非後世“沿海發達城市”,其實是兩浙路下轄之荒蕪之地,盜賊叢生,民生疾苦,有點類似於常作爲發配貶謫之地的梅州。
通判台州,其實是方仲永自己要求的。
昨日,趙禎在下朝之後,特意派人宣方仲永入宮詢問了兩件事。
一是,他方仲永想到何處爲官?
方仲永原本是想去秦鳳路的西寧、蘭州看看的。至不濟,也要去永興軍路的慶州或者延安府。這四處皆是與西夏、青唐交界之處,所謂“四戰之地”也。
向晏殊說起,得了個“好高騖遠”的評價;向晏溶月說起,被評價爲“莫不是發了癔症”;向曾鞏說起,倒是被曾鞏讚了句“好男兒志在四方”。
好不容易進宮了,向最有話語權的趙禎說起。
趙禎倒沒有說什麼,陳琳說了句“置天家威嚴於何地?”就硬生生地被駁回了。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你個不是男人的男人,如何懂得“功名但在馬上取”的豪邁?
見方仲永用期盼的眼神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趙禎笑道:“新科狀元至邊地爲官,我朝未有先例。若是被那不知內情的人說起,還以爲朕是要貶謫你呢!你若真有班定遠之志,可在京中熬幾年資歷,做個八品的秘書省正字,掌校對典籍,刊正文字。
你可別嫌官小,晏同叔亦是初授此官。朕可另授你龍圖閣待制,出入侍從以備顧問。可實在是清貴之極的官職了呀!”
要說趙禎的安排其實已經是相當優厚,甚至可以說是皇恩浩蕩了。你別看這幾個職位品級都不高,也沒有什麼實權,具體的工作也比較模糊。
但是,什麼樣的人升官最快呢?不是最有才幹的,有能力的人多了,你算老幾?也不一定是最善於溜鬚拍馬的,只要皇帝不是特別的昏庸,總還是喜歡(需要)有能力的人,“佞臣”們也只不過是相當於寵物的身份。但常隨侍皇帝左右、既能陪皇帝玩耍又能出謀劃策的人一定是升官最快的。明清時由翰林而直入內閣者不知凡幾,便是這個原因。
但是,方仲永不願意陪皇帝在宮裡玩耍,也不願意成爲一個“內鬥內行,外鬥外行”的辦公室正治的高手。看似整天口號喊得震天響,圖的不過是多往自己碗裡扒拉兩塊肉而已,於國於民其實是毫無用處。(參見東林黨人的行爲,便知鬍渣並沒有胡柴。)
斟酌了一番,方仲永問道:“官家可知‘何不食肉糜’的典故?”
趙禎不愧是一位仁君,並沒有以爲方仲永在諷刺他而把方仲永給咔嚓了,只是微笑道:“晉惠帝的蠢事,如何不知?方卿家意有所指?”
方仲永急忙請罪:“臣並無它意,請官家明鑑!只是爲晉惠帝有些不平而已!”
陳琳接口道:“那晉惠帝天生愚鈍,又故作聰慧,以致八王之亂起,他自己更是淪爲傀儡,最終爲人毒殺。有何不平之事?”
方仲永心道“就你話多”,只管向趙禎行禮道:“就以‘何不食肉糜’一事來說吧。一個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孩子,哪裡知道黍米與肉糜之間的區別。在他看來,不過是口味的不同罷了。在這個故事裡面,其實是有兩撥人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的。
一是他身邊的大臣。這些大臣難道都不知道黍米與肉糜的區別嗎?難道沒有一個人能夠想出賑濟災民的良策嗎?不盡然吧。那爲什麼一個不識人間疾苦的皇帝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就成爲愚蠢的代名詞了呢?因爲那些人希望他們的皇帝是一個蠢貨,這樣才便於他們操控和利用。
二是一衆宣揚此事的人。大家快來看呀,這個皇帝是多麼的蠢呀!這樣的人配當我們的皇帝嗎?你們要不要考慮換一個皇帝呢?這纔有了八王之亂,這纔有了被人毒殺的後話!”
趙禎問道:“卿家是想勸朕多識民間疾苦,免得爲人矇蔽嗎?”
方仲永擺擺手道:“官家勤於政事,朝中諸公亦多忠貞之士。矇蔽一說,從何談起?臣不過是想說明,即便是爲地方官,也不能學那晉惠帝一般。既不能知百姓疾苦,又爲小吏所欺,空有愛民之心,亦不過徒成笑柄而已。”
趙禎嘆道:“愛卿之言,亦不無勸諫之意吧。”他擺手制止了方仲永的解釋,又道:“朕自十三歲登基,至今已十餘年。不說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吧,也是夙夜興嘆,不敢有一絲倦怠。滿朝文武皆說朕仁慈,但朕何嘗不明白所謂的仁慈不過是沒有決斷的另一種說法而已。
甚至有人鼓吹當今爲盛世,方仲永,你也覺得是盛世嗎?不盡然吧。
朕自知無才無德,若非朕的五位哥哥早夭,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來繼承大統。朕也想功蓋三皇五帝,力勝漢武唐宗,但朕自幼長於深宮,所見皆婦人、宦官。雖蒙先帝教導,不尚奢靡,亦曾親手種植過幾壟黍麥,但對黎庶的印象其實只來自於奏摺、官報或是皇城司的密報。朕聽聞民間有笑傳朕用金鋤頭鋤地,其實不是傳言,朕的鋤頭真的是金的呀!朕與那晉惠帝何異?”
陳琳勸道:“官家夜深腹餓,連一碗羊湯都捨不得喝,實乃千古賢君也!切不可妄自菲薄呀!”
趙禎怒道:“你這狗才,也想要欺瞞朕。朕算得上什麼賢君,有賢君子嗣不昌的嗎?”
陳琳雖然負責宮中一切事務,包括皇帝寵幸哪位嬪妃都是他在旁邊伺候,但皇帝生不生兒子的事他實在是幫不上忙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能夠“幫得上忙”的方仲永求救。
方仲永其實也很無奈,一來這個忙不能隨便幫,會死人的!二來,按照好人有好報的說法,被稱爲千古第一仁君的趙禎理應子孫滿堂纔是。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十五歲就大婚的趙禎至今居然連一個孩子都沒有。儘管他與已經被廢的郭皇后關係冷淡,敦倫的次數可能不多,但宮中可不僅僅只有郭皇后一個女人,那張美人、尚美人可是沒少受趙禎寵幸。結果呢,連個蛋都沒有。以致結婚九年了,別說皇子了,連個公主都沒有誕育。否則,楊太后也不會張羅着把濮王的兒子帶進宮中養育了。
方仲永很理解趙禎此時的心情。
這麼多被寵幸過的美人都沒有生出孩子,問題只能出在趙禎的身上。後世一夫一妻的家庭,因男子不育而紅杏出牆者、離異者不在少數。而一個男人若是不育,簡直就像是貼上了恥辱的標籤一樣,一輩子擡不起頭來。
估計趙禎的身體並沒有什麼大礙,從幾年後福康公主的誕生就能看出來。但還是那句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趙禎今後所生的孩子中三位皇子早夭,八位公主早夭,實在是讓人傷感。
心裡替趙禎傷感了一下後,方仲永安慰道:“官家正值壯年,且龍體康健,子嗣必然昌盛。只需用心調養,必然可早日德育龍子!只怕官家到時候嫌子女太多,抱不過來呀!”
趙禎勉強笑道:“說起子女來,朕倒是差點忘了一件事。你前番就曾有‘連中六元,官家賜婚’的旗號打了出來,如今連中六元了,堪爲數百年來第一人,朕自然也要成就你的好事纔是。你說吧,這婚想要朕怎麼個賜法,朕無不應允!”
方仲永差點哭了,您可想起來叫我進宮的第二件事了。咱辛辛苦苦地一級一級地通關打怪不就爲了迎娶白富美,順便幹些利國利民的小事嗎?
方仲永急忙拜謝道:“謝官家成全!臣不敢奢求太多,惟願官家賜予晏氏女、王氏女平妻之位。”
趙禎卻是爲難了:“這所謂的平妻,不過是前唐時民間的說法而已,官府卻從未承認過的。若是由朕出面,豈不壞了國家法度。即便是朕可以爲你破例,但將來誰生的子女爲正房嫡系,蔭補又有誰來承襲,你可曾想過?”
方仲永道:“都是自己的子女,分爲嫡庶實爲不妥。至於蔭補,只有那最沒有出息的子女纔會承襲,有能耐的又哪裡會將那父輩的榮光看在眼裡。請官家頒下旨意!”
趙禎點頭道:“你既已思慮好了,朕也不枉做小人。陳琳,擬旨:制曰,今有晏氏女,賢良淑德,德榮兼備,敕命嫁於朝奉郎方仲永爲妻,封六品恭人;今有王氏女,賢良淑德,宜家宜室,敕命嫁於朝奉郎方仲永爲妻,封七品宜人。此制!”
陳琳細心擬就,請趙禎御覽後,用官家小印。
見方仲永不解,陳琳解釋道:“你這是私事,不能稱詔曰,只能說是制曰,玉璽也不能用的,只能用官傢俬印。歷來如此,方大人切莫介意。且因是官家的私印,也無須政事堂諸公商議,官家一言可決也。也免得有人胡亂阻礙,平生波折!
至於二位夫人品級有差別,也是常例。晏大人貴爲參知政事,女兒的位次既然不能高於那王氏女,身份上若是再一樣,只恐晏大人不喜。是以晏氏女的品級稍高了些!這都是官家怕你爲難,特意對你的關照呀!”
方仲永撇撇嘴,心道:咱是頭一次結婚,沒經驗,不像趙禎這個傢伙,大老婆換了一茬了,還想着把小三扶正。真不是個玩意兒。就薇兒的個性,這低了一頭的事兒只怕不好糊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