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衆人期待些什麼,天子還是醒過來了。
只是他半邊身子都已經沒了知覺,不僅手腳不能動,連口水都不受控制的流淌,看到這樣的天子,屋裡服侍的人都不免唏噓一番。
雖然天子的身體重要,可朝事也不輕鬆,沈知禮趴在天子的耳邊詢問他國事該如何處理。
天子沉默了片刻,勉強張開嘴說了一句話,沈知禮側着耳朵認真聽才聽出天子說的是:“留太子服侍……齊王監政……三省六部宰相共同議政……”
沈知禮面色複雜的把這話宣佈出來,神龍殿內的人臉色各異,有人交換眼神,有人忍住狂喜,還有人垂首皺眉……
沈知禮眼睛從左掃到右,最後停留在太子身上,他不用看都知道齊王現在是什麼表情,陛下的心還是偏向他的,那麼皇太子李暉呢?
沈知禮緊緊盯着太子,而太子只是眼裡閃過一絲嘲諷,然後聲音不帶一絲起伏道:“一切都聽從父親的安排。”
他的回答是一貫的順從妥協,但這一次不知爲何,看着那張依舊平靜的面孔,沈知禮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
天子的病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他明顯就是想趁着這個機會把太子困在身邊,把齊王推向那個位置。
可太子從前隱忍就罷了,現在他還能這麼淡定,要說他沒有籌謀,沈知禮可一個字都不信……
李暉當然有計謀,他又不傻,雖然父親中風這件事不在他的計劃內,不過挑撥父親和李璋之間的關係可是他的手筆。
他也知道父親不會那麼容易就對李璋死心,但他需要的就是父親暫時的一點點猶豫,只要有這一點時間,足夠他做好安排了……
李暉跪在腳踏上,接過王大福遞來的帕子,動作輕柔的擦去天子嘴角的口水……
夜深人靜,其餘人都在偏殿歇下了,唯獨李暉守着燈臺安靜坐在天子的榻前,他眯着眼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王大福站在帷幔外神色複雜的看着他。
瞧了好一會兒,他躡手躡腳的進了內室。
李暉‘唰’的一下睜開眼睛,銳利的目光刺向來人,王大福心內一震,手裡的外袍差點就掉了。
餘光瞥見天子睡的正酣,他對李暉行了個禮,雙手遞了過去,壓低聲音道:“夜深露重,殿下要保重身子……”
“多謝!”李暉目光恢復如常,也沒有客氣,拿過衣袍披在身上。
此時殿內只有四個宮人垂首立着,王大福和李暉一站一坐,相顧無言,氣氛倒有些尷尬。
王大福雙手攏着,眼皮子動了動,心道這是個好機會,有些事,他必須要問問太子才行……
便開口道:“殿下,剛纔你身邊的吳內侍說有事要回稟……”
李暉聞言心中一動,目光直直的看向王大福,然後若有所思點點頭:“我知道了……”
他起身瞧了瞧天子的睡顏,然後悄無聲息的走出內室,王大福衝王貴使了個眼色,也跟了出去。
李暉站在屋檐下,欣賞着天上如金鉤一般的上弦月,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他頭也沒回,朗聲道:“將軍有什麼話,請說吧……”
他這樣直白,倒讓王大福不知該如何開口,想了想,他道:“昨日,奴在茶房看見殿下和豫王在說話……”
李暉輕笑出聲,轉身看着王大福,月色慘淡,襯得他的笑容有些慎人,至少王大福是這麼覺得。
“昨日,叔父問我事態可有把握,我讓他放心,一切皆在我的掌握之內……”
李暉輕飄飄的說出這句話,卻讓王大福彷彿見了鬼一般嚇得臉都青了,他使勁嚥了下口水,顫抖着聲音道:“殿下……慎言……”
李暉看着他的表情覺得很好笑,“我嚇着將軍了?”
“其實你應該很早就知道了,眼下這種局勢,我依舊不動聲色,其實已經做好了準備……”
王大福心中的驚駭還未平息,他腦子裡亂糟糟的,越聽越看不透眼前這個人,“所以,豫王是站在殿下那邊的,不,不止豫王,應該還有很多人都選擇了你!”
他深深的打量着李暉這張俊朗毓秀的臉,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豫王是天子的同胞弟弟,從天子登基起他就極受恩寵,但豫王卻貪圖享樂,讓他說吃喝玩樂頭頭是道,說起朝事來屁也沒一個,人人皆說他是草包一個。
可昨日,王大福清楚的看見,跟太子說話的豫王,那張臉上可沒有一絲往日的憨態,他揹着手指指點點,而太子卻恭敬的點頭應是。
原來這些年,豫王的糊塗都是裝出來的!
王大福花了一晚上時間,翻來覆去想這件事,越想越覺得後怕,既是天子的同胞弟弟,豫王爲何要這樣做,甚至連天子隔幾日的責罵都忍受了幾十年。
想來想去,王大福想起了悼敏太子……
這樣一來,豫王的舉動就能解釋了,他應該是知道了當年的一些隱秘,所以爲了自保,而做了幾十年的戲。
那太子,他會不會也知道了天子最不能示人的過去……
王大福膽戰心驚,耳中如響雷陣陣,李暉卻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父親英明神武,卻也做過違背良心之事,將軍作爲父親的貼身內侍,想必知道很多內情吧!”
先是主動擺明自己對局勢盡在手中,再輕飄飄的揭開天子的過去,王大福知道這是太子的威脅,現在的他已經無所畏懼了,而天子的把柄、他的性命,都在太子的手中。
王大福更知道,這是太子給他的機會,就像是前段時間他幫助自己找到親人一樣……
那一瞬間,王大福腦子裡快速的閃過許多回憶,最後,一切都定在小孫子日漸開朗的臉上,他笑嘻嘻的抱着自己的腿,說已經會背千字文了,能不能去東市看一看……
痛苦的深吸口氣,王大福撩起衣袍跪在李暉面前,鄭重的磕了個頭,“殿下,奴的一切,包括這條賤命,都是陛下給的,奴只有一個請求,不論陛下再怎麼苛待於你,他始終是你的父親,殿下,請你三思而後行……”
李暉受了他這一拜,溫聲道:“我從小讀聖賢書,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此乃人倫大綱,將軍不必憂心於此。”
趴在冰涼的地上許久,王大福才擡起頭來,蒼老的臉上一片悽然,他嘶啞着聲音道:“奴還有一個請求,請殿下准許奴服侍陛下最後一程,那之後,殿下想知道什麼,奴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將軍位高權重,在太極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恐怕連我都不能辦到的事對你而言都是輕而易舉,我憑什麼相信你!”
面對李暉質疑的話,王大福狠了狠心,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殿下,當年韋妃英年早逝,是受誰所害,你應該一直在追查吧!”
聽聞此話,李暉冰冷的目光像鋒利的刀子一般,割得王大福生疼。
王大福再一次磕了個頭,李暉一言不發,晦暗不明的看了他許久,然後輕輕一哼,轉身進了殿內。
他這就表示答應了,王大福鬆了口氣,然後一陣悲哀襲上心頭,他癱坐在地上,狠狠的抽了自己一耳光,嗚咽出聲。
若是不答應太子,自己死了倒沒關係,可小孫子是他渴求已久的天倫之樂,他如何捨得。
可答應了太子,就得在史書上揹負叛主負恩的千古罵名……
王大福很早之前就明白,身處在權利漩渦的中心,他無法落得善終的下場,可真當這一刻來臨時,他還是膽怯了……
“阿翁!”王貴急匆匆的跑過來,慌亂的扶起王大福,“你這是怎麼了?”
王大福無力的擺擺手,扯住王貴的袖子,嘴脣顫抖着,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我有話交代與你,附耳過來……”
他低語數聲,王貴驚駭的看着他,語無倫次道:“阿翁,咱……咱們這樣做,萬一殿下沒成,咱們……”
王大福慘然低笑:“俎上魚肉,豈是你我可以抉擇的……”
……
既然天子已經甦醒,那該如何處置崑山公主,這是個大問題,天子就是爲這件事中風加重的,現在若是再去問他的意思,說不定又刺激了他。
而且還有個皇后,雖然天子不願見她,可她畢竟還是皇后,她攔在中間,沈知禮等人也不好做。
天氣越來越熱,李暉已經在神龍殿服侍天子有將近一個月了,這日趁着天子午憩,他吩咐王大福仔細伺候,自己回東宮休整了一番。
看着丈夫疲憊的臉色,太子妃十分心疼,她親自服侍梳洗更衣,收拾完畢後,李暉換了身衣裳,摒退宮人只留了吳敏和劉釗對太子妃交代道:“成敗在此一舉,外面的事你不要擔心,我雖不在東宮,你也不要害怕,我不會讓你們受到傷害……”
太子妃緊緊攥住丈夫的手,微微顫抖的動作表達了她的擔憂,“阿郎放心去,我是你的妻子,也是皇太子妃,我會安排好內廷裡的人,絕不拖你的後腿!”
李暉擁住她,在她耳邊柔聲道:“吳敏跟我去西宮,劉釗留下把守東宮,我向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離開你!”
他的話是那樣誠懇,太子妃眼眶一熱,強忍住哽咽,道:“好,我等着你……”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李暉發大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