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懸在飛檐角上,將青石板路曬得發白。
橋府門前的老樹虯枝如鐵,樹影斑駁間,橋玄幼子正蹲在樹根旁,指尖捏着半片草葉,引逗竹籠裡振翅的“金背將軍”。
那蟋蟀通體墨綠,脊背泛着金屬般的光澤,此刻正昂着首,兩根觸鬚不住晃動,似在與草葉嬉戲。
孩童臉上掛着天真的笑,全神貫注於眼前的小天地,絲毫未察覺街角處的異動。
忽傳來胡笳聲,三個裹着羊皮襖的漢子策馬而來。
未作一絲停留,目光緊緊鎖在逗蟋蟀的孩童身上。
其中一人突然甩出套索,那套索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孩童一聲驚叫,手中的草葉跌落,“金背將軍”的鳴叫聲也變得慌亂。
侍衛們本在府門前值守,見此變故,皆是一愣。
待反應過來,想要上前阻攔時,那三人已策馬狂奔,孩子的哭喊聲混着馬蹄聲,漸漸遠去。
橋玄次子橋羽正在院中練劍,忽聽得府外嘈雜,又隱約傳來弟弟的哭聲,心中一驚,快步向府門跑去。
待他提劍衝出府門,只見那三個漢子已縱馬拐入巷口,只留下一道揚起的塵土。
他目光掃過街道,卻見街角酒肆裡涌出十餘人,皆着袁氏食客的服飾,個個身材魁梧,瞬間將道路堵得死死的。
橋羽怒火中燒,一聲怒吼,提劍便要衝過去。
這些人卻不避讓,結成陣勢,將他攔在當場。
橋羽瞅準一個空隙,推開身旁的一人,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那人耳後……
卻發現有一個奇怪的刺青,形似一隻展翅的雄鷹。
他心頭一凜,只是此刻無暇多想,他強壓下心中的疑惑,帶着身後的侍衛,硬闖人羣,朝着那三人離去的方向奔馳而去。
與此同時,府裡的下人見小公子被擄,橋羽又追了出去,頓時慌了神。
其中一個機靈的小廝,連忙朝着皇甫氏所在的方向跑去,準備通知橋玄。
那三個漢子在得手後,沒兩個街口便棄馬鑽入了巷子中,橋羽與侍衛在後緊追不捨。
巷弄曲折,三人似乎對地形頗爲熟悉,左拐右拐,沒多時便甩掉了幾人。
……
蹇碩蜷伏在一處民居的陰影裡,檐角殘雪滴落,打在青石板上發出細碎聲響。
他望着遠處城牆方向,那裡傳來隱隱約約的喧譁,如同一鍋沸水即將翻涌。
自離開北宮後,他就以調查蹇圖之死爲名,暗中調動諸營戒嚴雒陽各城門。
此刻,他坐在案几前,青銅燭臺上的火苗在風中搖曳,映出他詭異的神色。
“既然要亂,那就徹底來一場大亂……”
讓水完全渾起來,讓所有人都摸不清他們到底要做什麼。
他已安排妥當,雒陽六部尉、北軍五校、執金吾中的暗子,皆已按計劃行動。
左豐送來封諝的密函後,他就知道該如何配合封諝了……
袁氏、楊氏,這些顯赫的世家,都將被扯入這漩渦之中。
世家慣用的手法就是將自己的麻煩,掩蓋在一個更大的麻煩之下,此刻正需要一個合適的矛頭……
“段熲啊段熲,汝那罪證,此刻怕是已快到尚書檯了。”
蹇碩凝視着跳動的燭火,眼中閃過一絲陰鷙,“那位尚書令,定會好好利用這些東西,將汝推入萬劫不復之地。”
此刻,有三把刀懸在段熲頭上。
種種罪證,是第一把刀。世家矛頭,是第二把刀。
身爲司隸校尉,卻使雒陽大亂,此……第三把刀。
再加上接連出現的“胡人”痕跡,以及攜大捷而死的夏育,這一步步,足以將段熲逼入絕境。
段熲若想破局,唯有立下軍令狀,親自領兵北伐,立一場大功。
而且留給段熲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儘快的發動這次北伐,將自己從旋渦中救出來。
若是在雒陽,想讓段熲死很難,也很麻煩,可……
段熲若是死在胡人手中,就很簡單也很合理了。
皇甫已收,張奐也被綁到了船上,只要段熲一死,涼州三明的遺產就可以全部收入囊中。
至於雒陽城中的這場大亂,待塵埃落定,那些空出來的位置,更是一口肥肉。
而收服橋玄,在蹇碩看來,不過是錦上添花之事。
……
雒陽令馮芳正握着狼毫在羊皮紙上圈點賊人案宗。
忽聽得前堂傳來“砰”的巨響,緊接着便是靴底碾過碎瓦的嘈雜……
袁基帶着一堆豪族權貴踹門而入,眉間凝着比冬日更冷的煞氣。
“馮令君好雅興!”
袁基甩袖掃落案頭竹簡,青簡噼裡啪啦砸在馮芳腳邊,他伸手揪住馮芳月白色官服的衣襟:
“賊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掠孩童,汝這雒陽令是瞎了嗎?”
袁基,就是袁紹、袁術的兄長。
按理說,以袁氏的手段,和袁氏嫡長子的身份來說,他不至於如此失態。
但他確實有怒……
怒那些藏頭露尾的鼠輩,竟敢借袁氏旗號行劫掠之事,更怒自己不得不演這出雷霆之怒的戲碼。
他明白,當賊人留下的每處線索都沾着袁氏印記時,唯有比旁人更暴烈的反應,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這幾日,彷彿有無數勢力都舉着他們袁氏的旗號出來興風作浪,而且根本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
上一個麻煩還沒解決,下一個麻煩就衝出來了,就算各個勢力心裡都清楚這肯定不是袁氏做的……
因爲袁氏不至於這麼粗糙,而且大部分事情於袁氏是沒有利益的。
但是,架不住有人送出來這麼多,可以攻訐袁氏的藉口……
雖然袁氏門生故吏遍佈朝野,權勢滔天,但同樣的道理,樹大招風,明處暗處的敵人也不知凡幾。
而之所以會有現在這個局面,就在於“先生”最後給蹇碩講的話……
“若只抓橋玄幼子,難免太過刻意……”
“不妨多抓些豪族子弟,到時候賊人失手殺幾個,便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蹇碩不僅貫徹了他的想法,還更進一步詮釋了什麼叫“多抓一些”。
簡單來說,蹇碩的命令就是見到一個抓一個,毫不留情。
此刻,賊人窩裡早已擠滿了權貴幼子……
待到水至渾,就該抓魚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