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城內一個極偏僻的簡陋院子後。
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似枯葉般貼在斑駁院牆上。
他縮着脖子,鼠目四望,環視一週後,才貓着腰竄向巷尾。
指尖叩在剝落的木門上,做出三長兩短的節奏。
“辦妥了?”
門內傳來封諝低沉的嗓音,伴着“吱呀”的開門聲。
那身影忙不迭閃身進門,土牆上的油燈照出了他的面容。
此人正是左豐,領口處還沾着幾片葉子……
那是方纔翻越小院後牆時,從野草叢裡蹭的。
“夏常侍下手……太乾淨了。”
左豐縮着脖子,喉結一滾一滾:
“院子裡就沒留下一個能喘氣的東西……”
封諝坐在石凳上,笑着摩挲着手背:
“夏惲這把刀,本就是要在崩口前多見血的。”
左豐看向封諝,支支吾吾:
“可……夏常侍……是宮中那位的心腹……爲何……”
封諝擡眼,燭火映得眼白泛青:
“汝是想問,他怎麼捨得犧牲夏惲來幫咱們是麼?”
左豐忙不迭點頭:
“正是,按理說……宮中那位應該與吾等不是一路人。”
封諝輕嘆一聲:
“因爲……他們的使命快結束了……”
轉念,卻又輕笑:
“吾等的路纔剛剛開始。”
左豐似懂非懂,卻不敢多問,只是在心底琢磨……
封諝的意思是,那羣老一輩的要給他們鋪路麼?
可是大人與宮中那位,不應該是敵對關係麼?
不一會,他縮了縮脖子,又試探着問道:
“大人的意思不是要收服何顒麼……爲何卻要借黨人餘孽的名義除了他?”
“哪個告訴汝,大人要收服何顒了?”
封諝渾濁的眼珠裡閃過精光。
想着當時劉方猶猶豫豫說起“至於何顒……”時的模樣。
轉念,不由一笑:
“汝是覺得大人不正常,還是某不正常了?”
“在大人爲難的情況下,某主動領命,去收服一個將宦者視爲眼中釘的黨人領袖?”
左豐低着頭,盯着自己靴底那片風乾的血漬,不知是哪個倒黴鬼的。
“小人不敢,只是……那何顒不是袁紹的臂膀麼?”
“汝是覺得袁紹爲重情之人,想收服袁紹等人,恐此舉令袁紹心生間隙?”
未等左豐答話,封諝突然湊近:
“錯了……其一,此事是夏惲做的,與吾等何干?”
“其二,正是因爲袁紹重情,所以何顒斷不能留。”
看着左豐欲言又止的模樣,封諝笑道:
“汝可知前幾日,大人暗中攛掇蹇圖之時,曹操那府中是什麼情況?”
左豐略作思考,輕聲問道:
“何顒也參與了鼓動曹操一事?”
封諝佝僂着背,輕點了一下左豐的額頭:
“正是,何顒甚至評價曹操'漢家將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比許子將之評更甚幾分。”
“此人可未安好心吶……”
他言及此處,目光驟凝:
“而且何顒與之前的黨人領袖陳蕃、李膺爲忘年之交。”
“再加上這幾年所爲,此人的資歷和名聲都攢夠了。”
“若說許攸、張邈之流尚可用之,這何顒卻是萬萬不可留。”
左豐嚥了口唾沫:
“那何顒與袁紹之情誼?”
封諝腐葉般的氣息,霎時外漏:
“真也好,假也罷,誰人無私心呢?”
左豐忽然福至心靈:
“封大人的意思是,何顒是想拿袁紹當幌子,借用汝南袁氏之名,豎起黨人新旗?”
封諝冷笑一聲:
“不錯,袁逢袁隗這對老狐狸,深諳明哲保身之道……”
“看似黨人大多爲其門生故吏,實際上此二人也只是利用黨人,唯恐將自己牽扯進去。”
左豐順着這話說了下去:“而袁基只會照搬父訓,袁術空有嫡子脾氣,袁賀一脈避之不及……”
“唯有袁紹身份特殊,既有袁氏的皮,又有名流的骨……”
“何顒想必早就看穿了這點,才把目光落在袁紹身上。”
封諝眸光一閃:
“還有呢?”
左豐想了想:
“咱們要借黨人引世家入局,可何顒若在……”
“一者,會因其情,使袁紹跟着跳進火坑。”
“二者,會因其名,太過扎眼,阻礙大計。”
“故……何顒必死。”
封諝滿意點頭:
“孺子可教也。”
左豐嘿嘿一笑,伸直了脖子:
“謝大人。”
封諝起身,拍了下左豐肩頭:
“那幾個大人要見的虎賁少年郎,可安排妥當?”
“大人放心,都囑託好了。”
“荀彧可送到府中了?”
“正午某就去接他了,只是又多送去了兩個人……”
“多送了兩個人?”
左豐把脖子縮回來,小心翼翼地說道:
“誰知他先拐去了橋府,再出來時,橋蘭與橋竹非要跟着一起……”
封諝聞言,背瞬間挺直,擡手虛指:
“快快快,回府,有好戲看了……”
話音消失在餘暉中,左豐望着封諝踉蹌的背影,趕忙跟了上去。
暗巷深處,殘燈的火苗在風中搖曳。
兩人留下的足跡與青苔之上的血漬,相襯相映。
……
暮色漸臨。
徐奉將馬栓好,跟在劉方身後。
剛轉過影壁,就聽見後院傳來一陣叫好聲,混着兵器相擊的清響。
正納悶時,推開院門,燈籠初上,人影綽綽。
第一眼,便見院子中央立着道月白身影。
橋蘭手持竹節,鬢角彆着的簪花隨着動作輕顫。
“大人,這是……”
“別問,某也不知……”
兩人目光齊齊掃過場中。
東側朱儁身着儒袍,手按劍柄立在四名少年身前:
爲首劉岱膚色白皙,儒衫下隱隱透出勁裝輪廓。
次位劉繇生得方正,濃眉下一雙虎目炯炯。
之後是荀彧,清秀面容上帶着與年齡不符的沉肅。
最末橋竹,手持青鋒,正朝他們俏皮眨眼。
西側李逵抱臂,黑臉映着紅光,身後亦有四名少年:
史阿精瘦如猴,袖中劍刃泛着冷光。
顏良魁梧壯碩,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
文丑鬢角插着野草,長槍垂地,威風赫赫。
高覽最爲冷峻,雙手各持一刀,目光似電。
劉方怔了一怔,又瞥向正北方向。
只見許劭與封諝坐在石案旁,前者撫須輕笑,後者兩眼微咪。
左豐縮着脖子,在一旁奉茶。
蹇碩、尹端、張濟站在樹下,對場中局勢指指點點。
而此刻,徐奉凝視着那八位少年,臉不斷拉長。
他扯了扯劉方衣袖,眼神中盡是委屈。
似乎在說,這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