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方啓程往皇甫氏府邸時,晨霧尚未散盡。
許劭則在卯時三刻登上馬車,直奔袁紹府邸而去。
徐榮的身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矯健,一路奔向張奐的故里。
蹇碩在宮外稍作停留,曹操垂首於其後,心中雖有疑惑,卻也只能默默跟隨,二人身影漸漸消失在宮門深處。
與此同時,封諝已悄然踏入北宮。
……
天際泛着蟹殼青,宮牆青瓦上凝着的露水晶瑩如碎玉。
晨光斜斜切過檐角,將封諝補丁摞補丁的青布袖擺映得透亮。
掖庭深處,他垂着脊背,足尖輕點積着薄雪的青磚小徑,腰間竹節佩隨步伐輕晃,發出細碎的“嗒嗒”聲。
較之尋常宦者金玉琳琅的珮環,倒多了幾分清苦的書卷氣。
轉過三道朱漆迴廊,便見一幽深偏殿,斗拱間晨光流淌。
封諝在殿門前站定,抱拳時袖擺褶皺堆迭。
“勞煩通稟,黃門侍郎封諝求見。”
侍衛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他補丁摞摞的衣袖上稍作停留,便頷首轉身。
銅門“吱呀”開啓時,松煙墨香混着暖爐炭火的氣息撲面而來。
封諝習慣性地躬了躬腰,擡眼便見座上之人隱在六扇山水屏風前。
只着一襲半舊的鴉青襴衫,手中一柄牛尾拂在燭火下泛着微光。
這牛尾拂算是座上那人標誌性的把玩物了,一般來說是宮廷侍從用來撣掃座椅、衣襟的。
在這位手中拿着多少有些不符合身份,可是他偏偏就喜歡此物,更喜歡喚此物爲“拂塵”。
殿中並無其他侍從,案頭博山爐飄着嫋嫋青煙,將他面容籠在明暗之間,唯有鬢角幾縷白髮在晨光中微亮。
“封黃門來得正巧,左校署的卯簿方送至案頭。”
那人聲音沉如浸了霜,尾音卻帶着三分熟稔。
“尹太守的事,某已安排好了。”
封諝喉頭微動,想起幾日前見到的尹端……
那員曾跟着張奐破羌的悍將,如今囚衣下的肩骨凸得硌人,渾身疤痕盡被新傷覆蓋。
“封黃門總跟着那老王八……”
座上之人忽然輕笑,牛尾拂掃過硯臺邊緣,濺起幾點墨星。
“須知吾等纔是……同路人。”
話尾拖得輕慢,案角銅鶴燈突然爆起燈花。
明滅間可見那人袖口繡着的獬豸紋已有些許褪色,卻是桓帝朝老臣纔有的紋樣。
封諝忽然想起先生常說的話:“那條老狗難纏得緊,偏生對你另眼相看,莫要着了他的道。”
他垂在膝頭的手指無聲的敲動,座上那人話風卻突然一轉:
“馬大人近日可是缺得力人手?”
“差點忘了……現在應該喚作皇叔了。”
封諝始終沒有擡頭,只盯着對方鞋面上未褪的泥漬。
座上之人見封諝如此模樣,擺了擺手說道:
“不願意說便罷了,左校署的文書,某替你改了……”
說着推過一匣硃筆批註的絹帛,最上頭那頁“尹端”二字被硃砂圈得通紅,旁註“戴罪立功,聽候差遣”。
封諝指尖觸到絹帛時,發現墨跡未乾,顯然是剛剛寫就。
他將文書納入袖中,“多謝大人。”
座上之人起身走到窗邊,指尖拂過窗沿冰棱,碎冰落地聲與咳嗽聲交織:
“段紀明總說‘羌虜不滅,戰事不止’……”“可他這條瘋狗嘛,餵飽了便安生,喂不飽……”
他忽然回頭,晨光從冰棱間隙漏下,在他臉上割出幾道冷光:
“便殺了。”
話音剛落,那人又咳嗽兩聲,從袖中摸出個青瓷瓶擱在案上:
“左校署的人說,尹端傷了肺腑,這瓶潤腑膏,還是當年恆帝賞的,汝應該用得上。”
案頭青瓷瓶泛着溫潤光澤……在宮裡,應該只剩眼前這位還有這般舊物了。
“有勞大人掛心。”
座上之人挑眉看向封諝,牛尾拂掃過屏風上的山水:
“元惑啊元惑……汝終究還是把某當外人吶……”
封諝並沒有應話,他知道該告辭了。
補丁摞補丁的袖擺垂下來,恰好遮住腰牌上的刻痕,這是宮裡不成文的規矩,高位宦者的信物,總要藏在最不起眼處。
臨出門時,忽聽身後傳來竹簡翻動聲,接着是一聲低嘆:
“替某問問那隻老王八,這《管子》,是該讀‘倉廩實而知禮節’,還是‘令重於寶,社稷先於親戚’?”
封諝沒有回頭,只是低了低身子,沉聲一句:
“先生常言'錯國於不傾之地……積於不涸之倉……'”
——
《管子》:“令重於寶,社稷先於親戚;法重於民,威權貴於爵祿。”
其意在於:政令的價值重於珍寶珠玉,國家的存續高於個人親私。法度的尊嚴超越百姓期許,權威的分量重於爵祿榮寵。
《管子》:“錯國於不傾之地者,授有德也;積於不涸之倉者,務五穀也。”
此句喻示:要想奠定國家的根基,就得先把權力交給有道德的人。要想構建糧倉的儲備,就得先致力於發展農業。”
——
殿內忽然一靜,座上之人望着他補丁摞補丁的背影,笑聲裡帶着幾分疲態:
“好一個授有德,有理,有理……不愧是老王八教出來的'小封常侍'……”
銅門“咔嗒”合上,待封諝走後,座上之人吹滅案頭燭火,殿內再次陷入一片幽冥。
唯有窗外的雪光映得他白髮如霜,他又拿起拂塵不知道在掃些什麼:
“封諝此子,與某當年何其相似……”
而他現在,不過是這漏船上的一塊老木板,能多撐一日,便是一日。
封諝埋着頭緩步走出掖庭,腰間竹節佩與青瓷瓶相撞,發出細碎聲響。
他摸了摸袖中尹端的文書,想起座上之人手中那柄刻着“忠慎”二字的“拂塵”……
那是桓帝親賜的,整個宮裡,只有這位作爲上一任“天子近侍”的老臣纔有。
先生總說,這位不是個好人,但卻是一條好狗,在陰影裡爲漢室緊緊守着最後半扇門。
……
晨光更亮了些,宮牆上的殘雪開始融化,水珠順着青瓦滴落,在磚地上砸出小坑。
對於那位在殿中翻着《管子》的老臣……
封諝知道,有些事不必說破,就像眼前的雪,落在青磚上是白的,可踩上去,卻又滿是泥濘。
掖庭巷口,一名小宦正縮着脖子等他,見他出來,忙遞上暖爐:
“大人,咱來見這位合適麼?”
封諝搖頭,將青瓷瓶塞進小宦手裡:
“左豐,汝言過密了……”
注:
①代稱
理論上東漢時期還未有“咱”,應用“吾等”。
爲方便閱讀,此處與史實略有不符。
②拂塵
晉之後才廣泛有“拂塵”的稱呼,東漢時少見。
③左豐
就是黃巾之亂時,誣陷盧植,使盧植險些被判死罪的那個小黃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