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五人的修飾,他這個皇叔可以說相當真實了。
襁褓之中,生父猝亡於非命。
梁氏迎立長兄爲帝時,母親恐他遭忌,匆匆將尚在襁褓的他隱匿。
之後,他又被託付到二兄渤海王處,對外只稱他是被過繼的劉寵之弟,暫避風波。
天有不測,開始有傳聞說渤海王暗結黨羽意圖謀逆,二兄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那個時候,他的妻子懷有身孕,害怕累及婦孺,所以將妻子託付給了三兄平原王。
自己則執意留在二兄身側,誰料王甫賊子構陷,不到一年時間,渤海王府滿門慘死。
爲查明二兄冤情,他費盡心思借中常侍張讓門路混入禁宮,化名“馬元義”周旋於宦豎之間。
在調查二兄謀逆案的真相,與王甫的罪證時,機緣巧合,得到了與天子劉宏相見的機會,兩人相認。
這才知道天子也是身不由己,受困於權臣與宦官之爭,如坐鍼氈。
於是,便有了攜衣帶詔出宮,聯絡天下有志之士,清君側。
劉猛的作用,就是證明,這些年裡能順利庇護黨人,離不開“馬大人”在宮中幫忙周旋。
宗正劉寬把需要的信息都整理好了,已經將宗室玉牒備下。
如今,既有劉碩這個僅存的恆帝血親佐證,又有河間一脈從兄劉郃聯保。
更兼突然冒出來的劉岱、劉繇兩個兒子,也算是人證吧。
最關鍵的是,這些編撰的故事,與他作爲天子胞弟的真實經歷基本吻合。
可是……
這場排場甚大的夜宴,難道當真爲了做實這皇叔的名號而設?
是因爲夏育之死,亦或者對段熲的動靜太大,這些動作讓他起疑了?
可是依照前世來看,侯覽、王甫、曹節等一衆老宦者相繼而死。
段熲作爲王甫黨羽,終究也沒逃過劉宏的清算……
可如今自己纔剛牽動幾枚棋子,劉宏便急着擺出這一場,示威?
莫不是嫌孤動手太早,要藉此來敲打敲打?
待得明日朝會之後,估計自己這皇叔就要大張旗鼓的出現在世人眼中了。
世人皆重名節禮法,更重大義,劉宏這是要用宗制將孤困在藩籬之中,斷了覬覦大位的念想?
皇兄吶,汝是怕孤學那樑、竇,還是想將宗親推出來與世家制衡?
究竟意欲何爲?
……
劉宏還未開口,忽有桂魄清芬漫來,勾得劉方心頭微顫。
這香氣,是深鎖在劉方記憶裡的兒時味道。
高位之上,劉宏輕叩御案:
“太后今日過來了一趟,着人留下幾盆木樨,皇叔可還聞得慣此中香氣?”
——
【木樨】:《越絕書》有載,因桂花木質緻密、紋理如犀牛皮質感,故稱木樨(“樨”通“犀”)。
——
劉宏繼續用着漫不經心的語氣:
“太后聽聞皇叔生平,心下感佩得緊,若是近日得閒,皇叔不妨往永樂宮一敘。”
要不說帝王心術呢,第一招就給劉方打蒙了,不搞兵法搞上親情了?
劉方心下暗忖,面上卻端肅長揖:
“方,受詔。”
劉宏見狀撫掌而笑:
“皇叔怎的如此生分?今夜原是家宴,何須行此大禮。”
說罷,便着張讓引着劉方到了上座,又命劉岱、劉繇分坐兩旁。
看着這兩個身形初成的少年,劉方倒也灑脫。
不就是多了兩個兒子麼?
前世他縱橫天下時,膝下兒郎何曾少了?
於是在舉盞淺啜間,有一句沒一句的就開始試探起來這兩個少年。
不想幾番對答下來……
竟發現這兩個少年腹中學問紮實,談及排兵佈陣時眼底生光,舉手投足間更有習武之人的利落。
平原王看似不太靠譜,倒把孩子教得這般出色。不知孤這位三兄,是真就放浪形骸,還是在刻意藏拙呢?
前世劉岱便是以孝悌仁恕,虛己受人爲名。
而劉繇,在未及冠之時,就單闖賊營,救出被劫持的從父,從而名聲顯著。
後來也都是各爲一方諸侯……
雖然劉岱徘徊於袁紹和公孫瓚之間,最後亡於黃巾餘孽。
劉繇與袁術周纏許久,最後敗於孫策之勇。
但若是此二人不爲諸侯,爲他所用的話,也是兩個俊才。
而且就算別有用心,孤又有何懼,還收不了兩個少年的心了?
還真是謝這平原王送來如此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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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此處,劉方掛上了一絲笑意,舉起酒盞向身旁劉碩示意。
劉碩輕佻的笑容之下,眼神中卻毫無波瀾,甚至回了劉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這劉碩能在亂世中活到建安年間,果然不是池中物。
倒是身旁兩個少年,渾然未覺,還沉浸在“父子重逢”的熱絡裡。
劉岱甚至扒着案沿,小聲向他請教着經學。
而劉繇看到劉方和劉碩兩人其樂融融的模樣。
忽然執盞起身,脊背挺得筆直:
“阿父,兒已通覽《六韜》,兄長精於算學,糧草調度……”
話未說完便被劉岱扯了扯衣袖,劉繇歪着頭不解的看向劉岱。
劉岱見狀,也趕忙執盞起身:
“這些年吾兄弟二人未能承歡膝下,實有不孝……”
他的面上帶了幾分鄭重,忽然擡高聲音:
“兒與弟雖年幼,也知曉阿父所爲之大義,願作阿父臂膀,亦執戈爲盾,護吾河山。”
劉方聞言,也不由認真打量起來這兩個少年。
劉繇目若朗星,隱隱有武人鋒芒。
劉岱眉峰微蹙,眼底藏着幾分同齡人少有的機謀。
到底是將來能割據一方的人物,成敗暫且不論……
縱是年少,可哪個不是人中龍鳳?
見此情形,滿座皆投以注目。
漢室向以孝義爲綱,今日兄弟二人在夜宴明志……
待得青史留筆時,怕也要記上這一段父慈子孝的佳話。
劉方望着席上衆人或真或假的笑靨,舉盞一一回應。
主位之上,劉宏忽然撫着玉案笑出聲來,醉眼微眯。
“今日這酒喝得暢快!明日早朝,朕定要昭告天下,漢室尚有皇叔這般的人物!”
話音未落,殿中暖氣似乎都凝了凝。
這話看似醉語,實則已將“皇叔”送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該來的總會來,聽到劉宏言語,劉方心裡反倒是落了個輕鬆。
他垂眸掩去眼底翻涌,再擡頭時已是坦然神色:
“陛下但憑聖心裁決,臣唯有鞠躬盡瘁,以報漢室。”
滿座宗親,皆長揖稱善。
劉宏卻突然離席,親手爲劉方斟酒,酒液入盞時激起細響:
“皇叔不必多禮,這天下早就該知朕與皇叔手足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