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淡墨暈染。
衆人見到劉方本欲行禮,劉方擺了擺手:
“不必管某。”
說罷,他回首見徐奉模樣,不由嘴角一咧,又把頭扭了回去。
徐奉看劉方不搭理他,鼓着腮幫,就在後面嘀咕:
“兩個……兩個……四個……拔個……”
蹇碩不知道什麼時候湊了過來,低聲問:
“什麼叫拔個?”
徐奉橫眉一立,正愁沒人撒氣呢,提劍就衝向蹇碩。
兩人一追一躲也跑到了場中,加入混戰。
劉方望着這幕忍俊不禁,袍袖一甩坐在了石案前。
他扭頭喚來左豐,後者正縮着脖子偷瞧,見狀,忙不迭跑近。
低聲吩咐了兩句,便見左豐一溜煙跑開,不多時就抱着個七絃琴回來。
劉方指尖撫過琴額,恍若與千載春秋相接……
古籍有載,伏羲制琴以通神明,神農作琴以和陰陽。
舜帝定五絃以象五行,文王增一弦以合君臣,武王伐紂再添一弦以表民志。
至此七絃成韻,其音寬廣深沉,餘音嫋嫋如繞樑之絲,被譽爲“太古之音”或“天地之音”。
所謂“君子之居,必設琴瑟”,司馬遷更言“琴音調而天下治”。
就算爲了附庸風雅,士人哪怕不精通,也多少都會有所涉獵。
而劉方,前世便常有人稱他“好音樂,倡優在側,常以日達夕”。
倡爲樂人,優爲伎人。
不過倡優不是重點,好音樂纔是重點。
更有人贊他“與桓譚、蔡邕埒能”,埒能也就是能力相當的意思。
不認識桓譚無所謂,蔡邕的琴技是什麼水平不用多說吧?
反正,劉方不認爲,前世說這個話的人是在刻意奉承他。
……
轉念,指尖在琴絃上翻飛,琴音嫋嫋而起。
在場衆人大多沉醉其中,叫好之聲此起彼伏。
許劭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古怪,恰好被封諝收入眼底。
封諝暗中狠狠捏了一下許劭,許劭面上神情才恢復如常。
幸好,劉方沉浸在琴韻之中……
目光在琴絃與場內衆人間流轉,並未察覺這小小的插曲。
……
話說回場中刀光劍影間。
橋蘭執令旗立於中庭,雖爲橋竹之姐卻無半分偏私。
令旗揮處如驚鴻掠水,雙方進退有度、拆招換式。
待徐奉仗劍加入戰團,橋竹一方忽現合圍之勢。
道道青鋒映着月光劈落,竟將虎賁少年郎的陣型壓得微晃。
蹇碩憑着健壯,輔以高覽左右策應,才勉強的牽制住徐奉。
荀彧與橋竹雙劍合璧,與史阿倒是有來有回。
劉岱雖略遜顏良,卻以巧勁周旋,劍刃磕在大刀上時火星四濺。
劉繇與文丑則戰得難解難分,兩槍相交聲如龍吟,倒有幾分棋逢對手的意味。
聽起來,似乎有些玄幻是麼?
實則不然……
自周禮定下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
射御之術本就是士人必修課。
而大漢……
自太祖以武立國。
有霍去病,“封狼居胥”。
有衛青徵漠北,“匈奴遠遁,而漠南無王庭”。
有陳湯誅單于,“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至世祖以武中興。
有竇伯度,“勒石燕然”。
有馬援平嶺南,“立銅柱,以爲漢界”。
有班超收西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世人皆以其爲楷模,時至今日,大漢尚武之風已貫穿近四百年。便以第二次黨錮時,著名的黨人領袖李膺、陳蕃爲例。
這些所謂清流名士,哪一個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酸儒?
李膺,潁川李氏,三公之後,舉孝廉出身。
論文,位列“八俊”之首,被譽爲“天下模楷”。
論武,“身先士卒與胡騎臨陣交戰”。
先後任護烏桓校尉、度遼將軍,屢次大敗烏桓、鮮卑,聲威遠播。
陳蕃,汝南陳氏,位列三公,舉孝廉出身。
與當年的大將軍竇武、虎賁中郎將劉淑並稱爲“三君”。
曾以近八十歲高齡持劍,率太學生及屬吏八十餘人,一路殺入宮中。
在這個時代,劍術、武技皆爲傳承,亦是士人身份的象徵。
而民間兵器管制寬鬆,又盛行角抵、鬥獸等武技活動。
試問哪個大漢兒郎,少時沒有過策馬江湖的夢?
個個都想做那所謂的“任俠”。
再看場中衆人……
史阿、顏良、文丑、高覽,自不必多說。
劉岱。
前世,敢親率孤軍,一馬當先殺入十餘萬青州黃巾之中……雖死但勇。
劉繇。
前世,十九歲便單騎闖賊營,救出被劫掠的從叔,全身而退。
荀彧。
祖父荀淑,被尊爲“神君”,連李膺都執弟子禮,更有人見到他稱之“真人東行”。
父親荀緄,與兄弟七人,並列爲“荀氏八龍”。
的確,潁川荀氏以經學傳家,這些名號主要源於“德行學識”。
可是,在這個賊寇橫行,民不聊生,動不動就有人橫死街頭的世道……
敢遊走四方,最後闖出來名頭的,就沒有一個是善茬。
更別說“神君”“真人東行”“荀氏八龍”,這麼頂的名號。
尤其是荀淑。
想當年,荀淑三天兩頭沒事就挑釁一下大將軍竇武,每次得罪完,就悠哉悠哉的去職還鄉了。
以劉方對竇武的瞭解,暗中迫害那麼多當世名流,也不差荀淑這一個。
更別說荀淑多氣人了,這都能讓他安然終老……不愧是“神君”。
那所謂“真人東行”的美譽背後,怕不是藏着幾分刀光劍影裡的從容。
正如,孔先師攜三千弟子周遊列國。
“講道理,得有人聽,才能講……”
“若是講不通,某也略有幾分武力。”
所以,荀彧多少也是有“家學”傳承的。
橋竹。
雖年齒尚幼,卻得將門遺風。
橋玄當年出征平叛,是被四府共同舉薦爲帥,持黃鉞。
四府,就是太尉、司徒、司空這三公,還有大將軍。
黃鉞,爲天子專用,或者特賜給專主征伐的重臣,意爲“如朕親臨”。
橋玄先敗鮮卑、再破匈奴、退高句麗,在職之時,邊境安定無事。
別看現在橋玄年邁,又曾任三公,是名士,是清流,是大儒。
若是論其壯年,這位可是實打實的“虎將”。
那日橋竹遭劫時,他那兄長橋羽還在庭中練劍呢。
這等家風薰陶下,縱是少年郎亦有一身硬骨。
……
此刻,場中金鐵交鳴。
衆人雖未盡全力,卻將自幼習練的底子盡皆展現。
或憑家學淵源,或仗天賦異稟。
待日後,也許會有云泥之別。
然,眼下青鋒映月,俱是少年意氣。
誰怕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