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校署的鐵門吱呀開啓,封諝低着身子邁步走進。
日頭斜照在他青布衫的補丁上,那補丁摞補丁的袖口在冷風中輕顫,倒像是故意要叫人瞧出幾分落魄來。
左豐縮着脖子跟在身後,手中暖爐的火光映得囚牢石壁忽明忽暗,腐草混着血腥的氣息撲面而來。
頭頂瓦縫漏下的冰水,滴在後頸上,涼得人發緊。
“封大人,尹端在丙字牢。”
小吏弓着腰,目光在封諝的袖口上多停了一瞬。
這太學舊制的青衫,如今穿在宦官身上,本就透着幾分不倫不類,更遑論補丁綴得這般齊整,豈不是刻意要扮作清貴書生的模樣?
不過這些念頭只是在小吏腦中閃過,他身子卻始終未敢擡起半分。
“不過他傷重……”
封諝擡手止住他的話,指節在潮溼的石壁上按出幾個水痕:
“這的人何時手軟過?莫再多言,帶路便是。”
“喏。”
……
丙字牢裡,尹端背靠着滲水的石壁坐着。
囚衣下的肩胛骨凸得滲人,左頰新傷未愈,血跡混着泥污結成痂塊。
聽見腳步聲,他渾濁的眼睛擡了擡,又垂下去……
估計……又是那段熲搞進來整他的人……
“尹太守。”
封諝蹲下身,聲音極輕:
“張然明公有信。”
尹端的眼皮猛地一跳,渾濁的眼睛驟然亮起,直勾勾盯着封諝。
張奐的名字,在這暗牢裡如同火星濺進乾草堆。
他看見封諝從袖中取出一方帛紙,邊緣焦黑,卻能辨出熟悉的字跡:
“羌笛催徵,盼君歸營。”
當年每逢胡騎犯邊,張奐便會以這八字暗語傳令,意爲“胡患又起,速整戎裝”。
如今時隔多年,竟在這暗無天日的牢裡重現。
“從何處得來?”
尹端喉間滾動,聲音像生鏽的環首刀在磨石上刮過。
封諝卻不答,只將左校署的文書遞過去。
至於他從何處得來的此密函,這是他與先生之間的秘密……
硃筆批註的“戴罪立功”四字在昏暗中格外刺眼,墨色未乾,顯然是剛批下的。
尹端指尖撫過硃砂,忽然冷笑:
“段紀明構陷某時,滿朝公卿皆作聾啞,如今卻要某戴罪?”
“段紀明的刀,快斷了。”
封諝忽然湊近,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細霧。
“然明公在弘農歸隱,可是還有心寫此密函……”
“汝當他是念着邊關的月?還是他盼着有人能接過他的虎符呢?”
尹端身子一顫。
當年他與張奐最後一次分兵,那時張奐拍着他的肩說:
“等某老了,若是羌亂未定,可就全靠正則了。”
他跟着張奐多年,這“正則”的字也是張奐給他起的。
可如今,老弟兄們怕是早已被段熲的人盯上了,而他自己,竟要靠宦者的文書出獄?
“某若答應,可能再見然明公?”
他忽然抓住封諝的手腕,囚衣下的傷疤硌得人生疼。
這處卻不是新傷,是胡騎彎刀留下的,光橫在小臂上的就有四道。
“汝只需做好應該做的,其他的不要問……門外有輛青幃車。”
封諝抽出衣袖,“同車的還有一人,朱儁。”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他到雒陽之後四處尋人,跪了近七日,才從蹇黃門那爲汝求來一線生機。”
……
朱儁攥着半塊碎銀,蹲在左校署後巷的陰影裡。
靴底碾碎的積雪發出細響,他望着牆頭晃動的瓦片,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
“朱郎。”
左豐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暖爐火光映出他凍紅的鼻尖,“隨某來。”
——
東漢時期,“公子”主要用於尊稱皇族或高門權貴的子弟。
哪怕是東漢末年,最次也是用於泛稱世家大族子弟。
這一稱呼具有嚴格的身份限制,普通百姓或非貴族家庭即使富裕,其子也不能被稱爲“公子”。
若在民間或非官方場合,平輩青年且身份差距不大的情況下,可以用“郎”稱呼。
——
柴房裡瀰漫着潮溼的草腥味。
尹端靠在草堆上,朱儁衝上前時,幾乎以爲自己認錯了人。這位曾經橫刀立馬的邊關悍將,此刻像是具披着殘破人皮的骷髏。
他膝蓋一彎,就要行大禮,卻被尹端擡手止住。
“公偉……莫跪……”
尹端用那雙佈滿瘡痍的手,緊緊抓着朱儁帶來的胡餅。
“吾在牢裡,聽說有個傻小子在雒陽街頭快跪成了冰雕……”
朱儁垂眸,不敢看尹端眼中的光:
“弟子無能,只能……”
尹端望着朱儁欣慰的笑着:
“不。”
指腹擦過胡餅上的麥麩,“能捨身走宦者的門路,公偉比某強啊……”
可笑聲還未展開,緊跟着他胸膛就一陣起伏,瞬時咳出血來。
他轉頭看向封諝,“某……要見封黃門口中的大人。”
“不急……”
封諝從袖中取出半幅殘破的輿圖,攤在草堆上。
硃砂標出的胡人分佈像一條條毒蛇,盤在河套防線上,而鮮卑所在的位置,被畫了個重重的圈。
“鮮卑檀石槐整合東中西三部,大戰在即,此刻……邊關切不容失。”
朱儁瞳孔驟縮,他常聽尹端講起邊境往事,以及那胡人騎兵的鐵蹄之威。
封諝深深弓着腰,“吾家大人言,必爲尹太守洗清冤屈,只是……”
尹端凝視着輿圖上的北疆邊關,忽然冷笑:
“說罷,爾等想讓某做些什麼。”
“尹太守可願重掌烽火?”
朱儁猛地擡頭,尹端盯着那圈起來的鮮卑所在,平復了一下呼吸。
“若爲此事,某義不容辭,但……”
尹端攥緊胡餅,“某要帶公偉一起走。”
封諝緩緩直起身,眉眼帶笑,“求之不得。”
……
青幃車的轅馬嘶嘶的踏着薄冰,朱儁扶着尹端緩緩上車。
可是在邁入車內的一刻,尹端驀然回首:
“段紀明能容某……活着出雒陽?”
封諝遞過一卷竹簡,“這是吾家大人的見面禮。”
只見那竹簡上,密密麻麻記着段熲的諸多罪行。
朱儁替尹端接過這竹簡,不禁手指微顫……這般詳實的罪證,是怎麼得到的?
“只要尹太守肯接下此事,這些竹簡,明日便能擺在尚書檯案頭。”
尹端擡頭望向封諝,壓低聲音:
“敢問究竟是哪位大人?”
封諝聞言一笑,似這冬日暖陽:
“天子皇叔。”他頓了頓,遙遙拱手,“劉方,劉元義公。”
尹端猛地抓住車轅,囚衣下的傷疤突突地跳。
這河間諸王的名號倒是常聽起過,可那不過也都是王叔罷了……
唯有血脈至親,才能……這當今天子何曾有過皇叔?
“恆帝幼弟,藏於民間。”
封諝的聲音混着轅馬的嘶鳴。
“當年樑冀專權,太后怕他遭害,便送他去了渤海,如今……”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朱儁,“陛下無子,宗親勢弱,該有位皇叔出來了……”
話音未落,朱儁不經意間按了一下尹端的肩膀,忽然面北而跪,行了個大禮。
“元義公之恩,俊無以爲報,願爲驅馳……”
注:
【尹端】
①《後漢書·朱儁傳》注引《續漢書》載:
“尹端,武威姑臧人,爲護匈奴中郎將張奐司馬。永康元年,與奐、董卓共破鮮卑、羌虜於並涼二州,以功遷會稽太守。”
此段明確記載其早期軍事生涯及升遷路徑,以及與張奐、董卓的關係。
②《後漢書·朱儁傳》記載:
“會稽太守尹端以俊爲主簿。熹平元年,會稽許昭反,自稱‘陽明皇帝’,攻破郡縣。端討之不利,爲州所奏,罪當棄市。俊乃羸服間行,輕齎數百金至京師,賂主章吏,遂改奏爲‘討賊不力’,輸作左校。”
此處詳述尹端因鎮壓許昭起義失利被彈劾,朱儁通過賄賂官員篡改奏章救其性命的經過。
③《後漢書·張奐傳》提及:
“奐爲護匈奴中郎將,以尹端爲司馬,軍中稱其練達。”
此句佐證尹端在張奐麾下的地位及軍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