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日光忽然一暗,袁紹捏着司南的手指驟然收緊。
“昨日吾等分別時伯求還談笑風生……”
他袍袖掃過案頭,司南“噹啷”一聲砸在地上:
“怎麼可能……”
張邈的手指還摳在門框裡:
“千真萬確,某親自去伯求住處確認了好幾遍……”
“伯求因何而死?”
“據說是中常侍夏惲,以黨人餘孽的罪名捕殺了伯求……伯求院內唯有血跡滿地,無一活口。”
袁紹想起幾日前何顒在書房說的“閹豎何足懼”。
此刻,他後槽牙咬得發酸:
“又是夏惲?夏惲是瘋了麼?這幾日屢屢在城中屠戮?”
轉念間,袁紹突然抓住張邈的手腕:
“爾等住處附近可還安全?”
“今日某得知消息之後……”
張邈的手腕被攥得發疼,卻沒掙開:
“恐季皮、文祖等人也遭牽連,立馬就去找他們了……”
“可是吾等皆沒有發現異常。”
袁紹鬆開手,眉頭緊皺:
“也就是說,只有伯求出事了?”
許攸一直盯着地上的司南,此刻突然開口:
“或許,意不在伯求……”
堂中突然暗了三分,司南在陰影裡泛着幽光……
袁紹猛地一怔,像是被人當胸捶了一拳。
“是某的錯……”
他一拳砸在案上,“伯求因某而死……”
他望着指節硌出的血痕,想起近日盛傳的“袁紹聚集黨人,不知意欲何爲……”
又想起袁隗接連的警告,“汝若再肆意妄爲,休怪吾不念親情……”
也不僅是袁隗,袁湯的話還有宮中傳出的威脅,他也全當了耳旁風。
可是,袁紹與當年的袁成太像了,愈逢困厄,愈受阻遏,其志愈堅,恰似乾柴烈火。
而何顒作爲此計主謀,自然也成了衆矢之的,有心人視之如芒在背。
袁紹畢竟還有汝南袁氏的大旗和義名護身。
但何顒本就是第一次黨錮的逃犯,又是寒門出身。
三人都想到了此處……
所以,此乃借何顒之死以警袁紹?
至於報復夏惲……
不是能否搬倒這位盤踞禁中多年的中常侍的問題。
而是,三人都清楚沒有這個必要。
因爲,觀近日夏惲的行爲,就都明白……夏惲即將成爲棄子。
但這枚棄子究竟屬於哪一盤棋局,他們絲毫沒有頭緒。
不是沒有可以揣測的方向,恰恰就是因爲可以懷疑的人太多,反而無法判斷。
就在三人沉默間,又有兩人走入堂中。
首者,着粗布襴衫,面容慈和,雖然年紀不大,鬢角卻已染霜雪。
後者,青衫飄飄,腰間掛着酒葫蘆,人未到聲先至,帶着三分醉意七分狂氣:
“本初還在嗟嘆?刀已經架在了吾等脖子上,該想想如何破局了……”
……
若使劉方在場,見得此二人定當撫掌而笑。
不是嘲笑,是那種會心一笑。
因爲這是兩個完全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理想主義者。
第一次黨錮時,天下士人共舉三十五位名士:
上曰“三君”,次曰“八俊”“八顧”“八及”“八廚”。
其中,八廚皆以濟世救人立名,至今尚存三人。除了素有“海內嚴恪張孟卓”之稱的張邈,便是方纔踏入堂中的兩位了。
首者,名爲王考,字文祖,兗州東平人。
世人謂其,“海內依怙王文祖。”
依怙也就是庇護的意思,他是真真正正散盡家財救濟貧苦的名士。
鬻字售文之資,分文不留,甚至自己都要靠朋友接濟度日,卻見不得人間半分疾苦。
也因此,雖爲黨人,可因“賑濟”善名得以保全性命。
前世,劉方就總說他不像個雒陽城內的士人,反像那城外白馬寺中的僧人。
王考就會回他:
“某貪社稷安穩,嗔世道不平,癡衆生疾苦……三毒纏身,如何能入佛門?”
——
【佛教·白馬寺】
自明帝派人求法,去西方取經,攜高僧歸來,中原佛教漸起。
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爲紀念白馬馱經,在洛陽西雍門外建“白馬寺”。
攝摩騰和竺法蘭在此譯出《四十二章經》,爲現存第一部漢譯佛典。
最早的信徒就是皇親貴胄,先有楚王劉英“喜黃老學,爲浮屠(佛)齋戒祭祀”。
後有桓帝“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到劉宏這個時期,有了最早的佛教大規模招致信徒記錄。
而這一百多年裡,有一百九十二部,合計三百九十五卷佛經在白馬寺譯出。
依附黃老道術與儒家倫理的佛教譯經,在宮廷與士族階層流行、傳播。
——
之後,他與他弟王芬,先後任冀州刺史。
說貪嗔癡也好,說他蠢也罷。
不管是不是別人蠱惑或者煽動……
總之,王考覺得換個皇帝就能救這天下。
於是,中平五年,在劉宏打算北巡河間國舊宅時。
與王芬、許攸等人合謀,打算起兵廢劉宏,立合肥侯爲帝。
結果,劉宏直接取消了行程,兄弟二人先後自殺身亡。
最有意思的是,前世這羣人是先給他來報的信,邀請“曹孟德”一起匡扶大業。
還好,他想都沒想,直接婉拒了。
……
後者,那個逍遙狂生模樣的,複姓胡母,名班。
字季皮,兗州泰山人,所謂“海內珍奇胡母季皮”。
這讀起來確實有些好笑……
不過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起錯的名號。
胡母班確實是難得的珍奇,“才學深博,雅有俊才。”
可是他成也於此,敗也於此。
一位自幼就有遠超常人見識的俊傑,在他發現自己無力改變這個時代,甚至無力改變自己時……
他就已經死了。
劉方其實很喜歡和他待在一起,聽他講天南海北的故事,還有那古往今來的趣聞。
可是他不喜歡自己,他也想過,去看看這片天地,以此獲得救贖。
但君子有不器之心,卻無不器之力。
他這位“珍奇”,一次次被洪流裹挾,去做那些不想做的事情。
終日酗酒,卻更清醒……
初平元年,胡母班終於得到了機會。
他主動請命,作爲董卓使者前往關東聯軍勸和。
字字誅心,大義凜然,可謂絕唱。
逼得袁紹以“附逆”爲由逮捕,終得解脫。
前世,劉方親眼目睹胡母班之死,無半分怨念,唯有滿目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