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餘載……山河尚在……”
劉方喃喃複誦,只覺眼前一片朦朧。
前世……
長子戰死沙場,橋玄只在軍報裡寫了一句“小兒得其所……”
幼子遭賊劫掠,橋玄下令強攻,“豈以一子之命而縱國賊乎!”
有言贊之,“橋公有百折不撓、臨大節而不可奪之風。”
可不管橋玄表現的再怎麼凜然,再怎樣強作笑顏……
他終究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也是一個會害怕的父親。
“羽兒聽聞能徵胡人,夜裡磨劍直至雞鳴……”
“可見吾橋公祖之骨血未涼……”
橋玄看到橋羽磨劍時,到底是怎樣一種心情?
橋玄寫下這句話的時候,是不是已然老淚縱橫?
劉方也未曾想到,今生橋玄居然選擇帶着次子再赴沙場。
橋玄能走出這一步,實在是太難……太難……
指節被攥的簌簌作響,劉方反反覆覆的揉搓着這封手書:
“託孤……又是託孤……”
前世,橋玄死時,世人稱之:
“子弟親宗無在大官者……及卒,家無居業,喪無所殯……”
就是這樣的一位橋公,將身後事盡託於他,彼時橋羽與橋蘭雙雙跪在靈前。
可他呢?
紛亂之中,使橋公家眷流離失所。
再聞音訊時,橋蘭已不知葬身何處,橋羽孤身南逃隱居。
後,孫策破袁術,與周瑜共娶了橋羽雙女。
植兒一篇《登臺賦》,僅“攬二橋於東南兮”一句……
便有那污穢之言開始流傳,說孤這銅雀爲大小橋所築。
荒謬!
且不說本意是指臺畔兩橋的景觀。
便是孤真要迎二橋,也只爲心中之憾,自當以骨肉待之。
世人總言什麼來世……來生……
而孤何其有幸,真能再走這麼一遭……
劉方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
“子烈,明日替某入宮向陛下討兩副軟甲,汝多過幾眼,細細挑選,送至橋府。”
“喏!”
說罷,劉方起身,對月長揖。
但願橋公父子此去安然……
把一雙兒女都押在某身上,某若護不住,九泉之下有何顏面再見橋公?
三封手書,質子、押注、託孤……
揮去纏綿思緒,劉方稍整衣冠:
“蘭兒,且爲某將衆子喚至身前。”
……
夜露凝在檐角,將將滴落在青磚上。
橋蘭聞言,執燈欲行,突然後知後覺……
指尖一顫,驀然回首:
“元義公,剛剛喚小女子什麼?”
四目相觸的剎那,她忽覺燈芯灼眼。
劉方上前半步,眸中任是柔情:
“日後喚某劉郎便好,不必如此拘謹。”
橋蘭一怔,燈盞恍惚脫手。
兩人齊齊俯身欲接,燈芯晃出細波,映得兩人交疊的影子,似纏綿。
她低頭時,見他指尖還懸在半空,方纔相觸處似有餘溫,耳根霎時紅透。
案頭未收的橋玄手書隨着光影起伏,恰巧遮住其他字跡,唯留“蘭”字在絹帛上輕顫。
她欠身時,素裙掃過階前,面上已然一片羞容:
“蘭兒遵劉郎之言。”
衆人十分默契的保持着沉默。
唯有劉方望着她轉身時飄起的衣帶,忽低笑出聲,指節叩在石欄上敲出清響。
“好看麼?”
方纔還在暗遞眼色的衆人如遭驚雷,唰地收回目光。
封諝第一個反應過來,佝僂的背脊猛地挺直:
“天造地設!”
“小人觀橋公之女,實乃國色……”左豐搶着接話,卻被蹇碩一肘撞得踉蹌。
那三角眼笑得眯成細線:
“某說句糙話,剛剛那景……某都看傻了……”
許劭撫須輕笑:
“橋姑子立於明公身側,當真是龍章鳳姿,羨煞旁人。”
看着徐奉憋了半天,也想說點什麼的模樣。
劉方連連擺手,止住了包括徐奉在內,正欲開口的其餘幾人。
“爾等倒比某還熱切……”
恰時,少年們的喧鬧聲襲來。
衆人也肆無忌憚的泛起了歡笑。
……
橋蘭在橋竹迷茫的眼神中,攥着衣帶行至劉方身側,靜靜侍立。
朱儁和李逵眼觀鼻,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走至場中。
只聽朱儁一聲低吼,將少年們的目光聚集。
李逵則粗聲粗氣地將少年們撥拉成隊列。
劉方負手立在階前,端詳着眼前的九名少年。
劉岱溫潤白皙,卻自有傲氣。
劉繇生得方正,濃眉映虎目。
荀彧清秀儒雅,沉肅含威儀。
橋竹俏皮靈動,若雛鷹振翅。
史阿精瘦如猴,盡顯江湖氣。
顏良根骨不凡,有熊羆之勢。
文丑短衫野鬢,如草莽之象。
高覽冷目寡言,似鬼魅之影。
皇甫延類其父,只待扶搖日。
正思襯時,忽聽一聲嘀咕:
“父執……阿兄們站得像樁子……”
荀彧慌忙輕咳掩飾,劉方卻放聲朗笑:
“堅壽、荀郎、竹兒,爾等可知手書中所言爲何?”
皇甫延踏前半步,率先拱手:
“臨行前,自叔祖至家父,皆有囑託,令延自今日起侍奉元義公身側。”
荀彧眼中閃過一絲猶豫:
“家父……有一言託彧轉達,若公有定鼎之意,荀氏願執燈前驅。”
橋竹揚起臉,瞪着大眼:
“不知……家父只說……讓竹兒一切都聽父執的便好。”
夜風捲過廊下,劉方目光在荀彧糾結的眉眼間稍頓後:
“既如此……爾等可願入某門下?”
聞言,荀彧垂眸喃喃:
“可……未備束脩之禮。”
劉方袍袖一揮,拿起三封手書:
“拜師帖、束脩禮皆在其中,爾等無需多慮。”
話落,皇甫延立刻單膝跪地。
荀彧遲疑片刻,長揖及地。
橋竹歡呼着扒住劉方袍角。
劉方撫過橋竹頭頂,將另兩人扶起。
目光落在那少年寬闊的肩背上:
“琅琊顏氏之子……”
他頓了頓:
“祖戰死於五原,父戰死於朔方,唯祖母織屨養之,承祖母遺志欲投軍報國,卻屢遭排擠,是也不是?”
“明公……”
顏良渾身一震,猛地跪地:
“良無祖母無以成人,無明公無以至今日!”
劉方彎腰扶他時,指尖觸到他外衫下的補丁:
“某知汝之忠孝,可願入某門下?”
顏良虎目凝淚,未有言語,只是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
劉方緩步走過顏良身側,目光凝視着另一少年鬢邊野草:
“安平文氏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