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燒得噼啪作響,卻驅不散馮芳心頭的寒意。
自卯時起,各署急報便爭先恐後的送來。
他接到了來自不同方向的兩道命令……
其中一道是“封鎖消息”,但橋玄等一堆重臣的子嗣接連失蹤,雒陽城門已被北軍五校控制。
更詭異的是,負責巡邏的執金吾緹騎竟與胡人裝束的賊人發生火併,雙方都持有漢軍制式弩箭。
“令君,司隸校尉府急報!”
主簿撞開門時帶起一陣冷風,腰間革帶叮噹亂響。
“雒陽六部尉轄區各現十餘具屍身,似乎都是袁氏門下……”
未等袁基發難,只聽得一聲巨響。
“砰——”
馮芳踉蹌後退半步,指尖劃過案頭時碰翻了青銅燈臺,藉着跌倒的力道撞翻炭盆。
火星四濺中,他瞥見門外那些哭哭啼啼的貴胄們此刻正隔着門檻吵嚷,依稀能聽到“還吾兒郎”的哭號。
當一具半舊的屏風被撞得歪倒,馮芳適時發出一聲悶哼,癱軟在滿地狼藉中。
發冠歪斜間,他看見主簿正慌亂地指揮吏員收拾炭盆,而門檻外的吵嚷聲突然低了下去……
朔風從門縫灌進來,凍得他後頸發僵。
直到車馬聲漸漸遠去,署中吏員的腳步聲也消失在迴廊盡頭……
馮芳緩緩睜開眼,露出一絲笑意。
只是衣袍上的鞋印混着炭灰,不知道是哪個混蛋趁機踩了他兩腳。
他盯着屋樑上晃動的帷幔,想起不久前收到的密函……
函中絹帛是空的,但是密函卻用泥封了兩層。
這是封諝獨有的暗號,而絹帛爲空則代表讓他什麼都不要做。
當吏員的腳步聲再次靠近時,他蜷在地上動了動手指,發出一陣呻吟。
……
城樓之上,蹇碩攏了一下大氅,漸斜的日光,拉扯着他那投在城磚上的影子。
他扶着石欄,緩緩登上高處,俯瞰着亂成一片的雒陽城。
他的指尖從空中徐徐劃過……
雒陽令……
執金吾……
城門校尉……
北軍五校……
雒陽六部尉……
在司隸校尉府的位置上頓了頓,最終落在河南尹官署之處。
城下的喧囂聲隱隱傳來,卻彷彿與他無關。
此刻的蹇碩,眼中只有這張網中的一個個節點……
他輕輕拂去石欄上的積雪,轉身之際,大氅在風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
風砸在青幃車的竹簾上,橋玄摩挲刻滿批註的竹簡,忽覺車轅猛地一頓。
他指尖微動,掀開簾角半寸,只見大街上人頭攢動……
百姓們推搡着朝遠處涌去,哭喊聲裹挾着“救命”“殺人了”的嘶吼。
混着空中騰起的灰黃色煙塵,在鉛雲低垂的雒陽城上空織成一張壓抑的巨網。
“停!”
橋玄將竹簡重重按在膝頭。
車伕尚未攥緊繮繩,巷尾突然跌跌撞撞衝出個血衣小廝。
膝蓋重重磕在冰棱交錯的石板路上,雙手死死抱住車輪:
“橋公!雒陽大亂……小公子被劫了!”橋玄猛然起身,車簾嘩啦掀開,寒風直灌咽喉。
劇烈的咳嗽震得他一時未能開口,卻壓不住眼底驟然騰起的寒芒。
橋蘭急忙扶住橋玄,素紗襦裙下的指尖冰涼:
“父親……”
“蘭兒,速速回府。”
橋玄反手扣住女兒手腕,當年握劍留下的繭子硌得橋蘭生疼。
他望着巷口疾馳而過的諸多士卒,有六部尉的,有執金吾的,有北軍五校的……
橋玄只覺寒意順着脊樑骨往上爬,恰此時,遠處忽傳來三聲悠長的狼嚎般的哨響。
這聲音穿透風雪,驚得城中飛鳥撲棱亂飛……
司隸校尉府的緊急訊號?
他按住橋蘭冰涼的手,“若無父消息,莫出府門半步!”
話音未落,橋玄已翻身下車,心中飛快盤算。
他這幾年,從司空、司徒到尚書令做了一個遍,早就因朝中腌臢而託病辭職。
只是有些人見不得他閒着,又把他推到光祿大夫的位置,現在還擔着河南尹一職。
——
河南尹:
管轄洛陽及周邊二十一縣,直接掌管京師治安,可調動地方軍隊。
司隸校尉監察京師百官,河南尹則管理京畿行政,二者形成“雙頭監管”體系。
但東漢末年宦官專權時,常成爲外戚或士大夫對抗宦官的工具
——
諸營混亂,司隸鳴哨,滿城無治,幼子被劫……
他這個河南尹卻現在才得知消息?
這怎麼也不可能是一羣賊人爲了錢財鬧出來的動靜吧。
不知是哪雙手……要將這雒陽攪成渾水吶。
就在橋玄快步趕往河南尹官署時……
一處隱蔽的密道口,雜草在風中瑟縮搖曳。
徐奉當先扒開藤蔓,鐵護手在石壁上一撐,整個人如狸貓般翻出密道口。
其後張濟腰懸環首刀,尹端青衫下襬已被勾扯得破破爛爛,卻仍不忘伸手虛扶身後的朱儁。
朱儁左手護着袖中物什,右手腕上一根浸了血的紅繩格外刺眼,這是他自幼就戴着的。
待幾人依次從密道中走出,只見……
尹端身形略顯狼狽,臉上帶着劫後餘生的疲憊與決然。
朱儁面龐上卻帶着些憧憬,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那根紅繩纏繞其上。
張濟則機警地觀察着四周,不放過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枯樹下,劉方玄色錦袍,外罩白色狐裘,恍若棲於寒枝的孤鶴。
他迎風而立,見衆人出來,大步迎上前去。
徐奉率先一步邁向劉方,單膝跪地。
“大人,幸不辱命!”
張濟見狀,緊跟着徐奉的步伐,跪在劉方面前。
“濟拜見明公……”
劉方微微擡手,示意他們起身,目光卻落在尹端破損的衣襟上:
“尹公於獄中受如此屈辱,竟還能酣戰一場,不愧爲邊關虎將。”
尹端撣衣振袖,抱拳時袖口露出那道道刀疤:
“某原以爲要爛那左校署,不想竟得元義公相救。”
“此恩此德,粉身碎骨亦難報萬一……”
話音未落,劉方趕忙托住尹端,攔住了他準備叩首的動作:
“尹公切莫如此!”
恰時,劉方餘光瞥見朱儁正默默整理袖口,話音一轉:
“此番……讓尹公與公偉受委屈了。”
朱儁聞言卻長揖及地,腕間紅繩隨動作繃直:
“俊代吾師叩首,謝元義公大恩,但有吩咐,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就在劉方扶起朱儁之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張濟瞬間橫刀在前,朱儁側身護住劉方,手指已扣住袖中弩機。
唯有徐奉盯着遠處銅鏡閃出的兩點光芒,忽然低聲道:
“大人,是元惑。”
但見一人一騎從霧中衝出,來者正是封諝。
他未至丈前便甩鞍下馬,躬身開口:
“子烈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