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出氣兒

第229章 出氣兒

司棋捧了水瓶自小廚房回返,眼見自家姑娘還在場中頑樂,便尋了桌案依次爲倒了溫熱茶湯。眼見黛玉香汗淋漓下來,便笑道:“林姑娘喝一些溫茶吧?”

紫鵑卻笑道:“我們姑娘如今可喝不得半點茶水。”

司棋納罕道:“這是怎麼個說法兒?”

紫鵑含糊道:“太醫診治過,說我們姑娘有肺疾,胃也弱,便喝不得茶水。”說話間雪雁已從瀟湘館回返,同樣捧了水瓶,內中是遵了丁道簡醫囑炒制的麥茶。

紫鵑就道:“你瞧,如今只能喝這麥茶。”

司棋笑着應下,擡眼四下觀量,眼見不曾瞧見陳斯遠與寶釵,頓時暗自蹙眉。待伺候着新下來的惜春喝了茶,便尋了繡橘過問:“怎麼沒瞧見寶姑娘?”

繡橘只顧着瞧熱鬧,聞言就道:“方纔被球砸中,好似轉去後頭了。”

司棋悶聲應下,悄然便往玉皇廟東面繞行而去。

甬道旁滿是竹籬欄杆,玉皇廟與櫳翠庵之間有幾級青石鋪就的臺階,連着一條石子甬道。司棋緩步來尋,方纔過了玉皇廟正門,隱約便聽得輕聲言笑。司棋頓時抿嘴放緩腳步,到得牆角略略探頭觀量,便見丫鬟鶯兒在長廊曲洞盡頭的八角亭旁折着花枝,遠處那高大桃樹下,一男一女二人好似一對兒璧人般並肩站在一處。

那遠大哥說了些什麼,頓時惹得寶姑娘嗔怪着白了其一眼,旋即又忍不住掩口噗嗤一聲兒笑出聲兒來。

司棋眨眨眼,心下愕然不已。這遠大哥不是與薛姨媽……如今怎麼又跟寶姑娘攪在一處了?

司棋咬牙思量,俄爾便在心下謾罵道:好個不要臉的薛家!當媽媽的放浪行跡,當女兒的也學了那狐媚子,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前一回陳斯遠只道待來日問邢夫人討了她去,可司棋又怎會甘心?這般過去,不過是個沒名頭的妾室,隨着迎春嫁過去,那可是通房大丫鬟!瞧瞧平兒,再瞧瞧趙姨娘,二者可謂天壤之別。

錯非實在沒法子,司棋又怎會甘願做個沒名頭的妾室?

她心下本就瞧不上薛家,如今更是母女兩個全都瞧不上,哪裡容得下寶姐姐與陳斯遠這般柔情蜜意?

略略思量,司棋折身回返幾步,瞧見湘雲與翠縷也下了場,正往櫳翠庵遊逛而去,頓時來了主意,旋即便攏手說道:“雲姑娘慢些,這四下便有桃花,又何必捨近求遠去看那一株?”

話音落下,八角亭前原本數螞蟻的鶯兒騰的一下起身,四下觀量一眼緊忙往寶釵處跑去。臨到近前急切道:“姑娘快躲一躲,雲姑娘來了!”

寶釵唬了一跳,擡眼瞧了陳斯遠一眼,不捨道:“那我先去了。”

見陳斯遠點頭,這才與鶯兒趕忙往清堂茅舍一邊廂繞去。

陳斯遠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觀量一眼,忽而扭身拔腳便追,須臾追上寶姐姐,說道:“送你個小物件兒。”

寶釵腳步不停,低聲道:“什麼物件兒?”

陳斯遠笑道:“你伸手。”

寶釵嬌嗔着瞧了其一眼,趕忙探出手來。誰知陳斯遠先是將右手攏在袖籠裡,隨即一把扯了她的柔荑,那溫涼略顯豐潤的柔荑觸及一隻熾熱大手,頓時羞得寶姐姐紅了臉兒。正待嗔怪幾句,誰知陳斯遠忽而撒手,便有一物套在了寶姐姐手指間。

陳斯遠笑了笑,也不停留,扭身便進了清堂茅舍。寶姐姐顧不得羞怯,隨着鶯兒緊走幾步,眼看轉過石垣,衆姊妹嬉鬧聲近在耳邊,這才探手觀量起來。卻見手腕上不知何時套了個彩圈兒,外邊繞着五彩線,略略拉扯還有鬆緊……料想也是膠乳做出來的?

一旁的鶯兒瞧在眼中,納罕問道:“遠大爺送了個什麼?”

寶姐姐嫺靜着淺笑搖頭,俄爾又道:“許是綁頭髮的?”

鶯兒略略思量便合掌讚道:“每回綁頭髮都要彩繩,這物件兒瞧着有鬆緊,倒是比彩繩合用多了。姑娘,那膠乳營生一準兒能賺銀子!”

寶釵輕聲道:“莫說了,咱們快回去吧。”

主僕二人又往西行,寶姐姐卻一直摸着那膠皮筋,只覺心下分外熨帖。許是因着二人一直見不得光,每回都要處心積慮的相會,相處短暫,又心驚膽戰生怕被外人瞧了去,是以每一次過後寶姐姐都念念不忘,能回味上好久。

再者,比照那等精貴的賀禮,她素來更喜這等不經意的小物件兒。單看此物,便知他時常便在想着自個兒。

思量間主僕兩個繞到甬道上,這會子三春、黛玉、湘雲盡數下場,換了繡橘、雪雁、香菱等丫鬟在其上耍頑。寶姐姐掃量一眼,見湘雲果然不在,便湊坐黛玉身邊兒,接了鶯兒遞來的茶盞小口啜着。

黛玉扭頭戲謔瞧着她,低聲打趣道:“怎麼這就回了?還道你與他須得開席纔回呢。”

寶姐姐頓時繃不住嗔道:“我好心撮合你們兩個說會子話兒,你倒反過來打趣我!”

黛玉咯咯咯笑道:“哪個要你撮合了?你啊,還是想想如何見光吧。”

寶姐姐嘆息一聲,蹙眉苦惱不已。奈何想要扭轉薛姨媽的心思又談何容易?說不得須得水磨工夫,慢慢磨。

一盞溫茶飲盡,寶姐姐好似不經意隨口問道:“怎麼不見雲丫頭?”

黛玉不知內情,只回道:“好似往後頭庵堂去了。”

寶姐姐若有所思頷首,再沒旁的話兒。

過得半晌,陳斯遠先行回返,香菱便笑着邀陳斯遠一道兒耍頑,說:“大爺快來幫襯着,我們眼看輸了兩回了。”

因此時都是丫鬟在頑,陳斯遠便笑着應下。他猿臂蜂腰,本就是長身體的時候,又日常習練樁功,這到得場上又哪裡是一衆丫鬟敵得過的?一時間大殺四方,片刻光景便將繡橘等盡數打下場。

場下衆姑娘彼此觀量,紛紛面面相覷,小惜春心有餘悸道:“無怪方纔遠大哥不下場,敢情是怕自個兒上了場,咱們就沒下場了!”

四姑娘說得有趣,探春也附和了兩嘴。

因臨近午時,探春便張羅着往曉翠堂迴轉。須臾光景,侍書尋了湘雲、翠縷主僕回來,衆人便一道兒往曉翠堂去。

路上,惜春、探春、湘雲湊在一處,探春就問道:“雲丫頭方纔往哪兒去了?”

綴後的寶姐姐聞聲頓時留心傾聽。

就聽湘雲道:“往櫳翠庵去了一遭。”

探春說道:“那妙玉師傅瞧着是個孤高的,她讓你進去了?”

湘雲搖頭道:“她不在,內中只兩個婆子守着,我過些歇歇腳,又吃了一盞茶纔回。”

寶姐姐抿嘴頓時動了心思:這雲丫頭本要來看那一株高大桃樹,怎麼轉而去了櫳翠庵?莫非是瞧見自個兒與遠大哥說話兒了?

寶姐姐心下惴惴犯了思量,待到得曉翠堂,便撇下黛玉與湘雲言說了半晌。眼見湘雲神態自若,寶姐姐卻拿不住到底是雲丫頭扮得好,還是真個兒不曾瞧了去。又見一衆小戲子扮上了妝容,便在堂前咿咿呀呀唱將起來,這才熄了心思重回黛玉身旁。

待開席時,又有李紈過來笑說自個兒也來湊趣。實則衆人都知,這是老太太生怕短了人看顧再生出厄事來,方纔打發了大嫂子過來看顧。

這人一多便不好再私談,小惜春又一直纏着陳斯遠,因是陳斯遠便只能東一嘴、西一句的與衆人言說。也不知爲何,席間他總覺着李紈時不時瞧過來。待其看過去,李紈又故作無事瞧起了戲碼。

陳斯遠心下暗忖,莫非李紈是擔憂那膠乳營生虧了去?料想過幾日膠乳行情漲起來,李紈便能安心了吧?

因着沒了長輩在旁,衆姊妹都放開了許多。一向木訥的二姑娘都妙語連珠,探春幾杯水酒下肚,更是紅了小臉兒湊過來與陳斯遠斗酒。

嬉鬧間,戲碼一折折過去,轉眼杯盤狼藉,已臨近申時。

此時方纔有丫鬟來回:“寶二爺來了。”

湘雲就笑道:“你們且瞧着吧,他一來定要懊惱。”

果然,須臾便見寶玉蹙眉而來,進得內中眼見小戲子們紛紛退下,又有衆丫鬟拾掇碗碟,頓時頓足道:“哎,遲來一步,都怪萬先生壓堂!”

湘雲頓時合掌仰頭而笑:“哈哈,瞧,果然被我說中了!”

大笑間身子後仰,忽而雙手雙腳掙扎起來,奈何卻搬不回後傾之勢,便‘誒唷’一聲兒仰倒在地。偏生她自個兒又捧腹樂個沒完。

此舉自是逗得衆人紛紛掩口而笑,眼見幾個丫鬟將湘雲扶起,黛玉便笑道:“雲丫頭每回說頑笑話,旁人還不曾怎樣,偏她自個兒笑得打跌。”

李紈眼見湘雲無事,連忙邀寶玉落座。湘雲又一口一個‘愛哥哥’,說着早間耍頑手球的趣事。

寶玉原本還笑着聽着,只是越聽越不是滋味兒。

他原想着待進得園子裡,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想來定然十分快意。

誰知園子他是進了,每日卻要隨着個老學究研讀功課,十分不自在。那先生食古不化,每每寶玉有驚人之語,過後先生必尋了賈政說道。賈政得知此事還有好兒?輕則訓斥,重則打手板,只兩回寶玉就不敢了,每日家裝模作樣熬時辰,唯有過了申時方纔能自在幾分。

想着這園中的熱鬧與自個兒無關,頓時不自在起來,只覺這也不好、那也不妙,面上竟生出幾分意興闌珊來。

寶二爺素來是想什麼做什麼的性兒,心下覺着不對味兒,乾脆便蹙眉起身道:“眼看晚飯口兒,我去瞧瞧老太太去。”

撇下一句話,起身領了麝月等便走,直把衆人瞧了個面面相覷。

湘雲納罕道:“愛哥哥怎麼纔來就走了?”

探春笑着道:“許是急着去瞧老太太。”

惜春卻道:“我卻以爲寶二哥是因着這會子散了場有些不大高興。”

惜春話音落下,頓時惹得又是一番嬉笑。這內中的姑娘家正是天真爛熳、情竇初開之時,坐臥不避,嘻笑無心,因是並不在在意寶玉心下落寞。

唯獨林妹妹、寶姐姐別有思量,一個因着逐漸疏遠,只心知,卻不好言說;一個礙於薛姨媽與寶玉表面來往,實則哪裡理會寶玉心下想些什麼?

臨近辰時衆人方纔散去,香菱、五兒簇着陳斯遠說說笑笑而去暫且不提。卻說寶姐姐與黛玉一道兒出得曉翠堂,黛玉便邀寶姐姐往瀟湘館小坐。

兩女一徑進得內中,許是耍頑時散亂了髮髻,寶釵頭上的簪子忽而掉落,一頭烏髻散開,惹得黛玉笑道:“虧得這會子才散,不然可不就被他瞧了去?”

雪雁招呼道:“寶姑娘快坐,我給姑娘編頭髮。”

寶姐姐心下一動,忽而探手一攏,試探着將那皮筋繞了幾圈兒,竟將髮髻挽了個別致樣式來。隨即笑吟吟道:“不急,咱們說會子話兒再說。”

黛玉瞧着其頭上那五彩皮筋,頓時心下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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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話,衆人自然好眠,偏生寶玉一夜輾轉反側。

待臨近辰時才被襲人催着梳洗了往綺霰齋而去。寶玉才走,襲人拾掇房間,旋即便在桌案上尋見一張紙箋。

她拾起來觀量一眼,見其上好似寫了詩詞,便隨手迭放齊整,轉頭兒又去忙旁的。

正待此時,便聽得外間說話聲兒漸近,旋即便有寶釵與鶯兒一道兒來了。

襲人緊忙笑着相應,寶姐姐噙笑明知故問道:“寶兄弟又去讀書了?” 襲人道:“可不敢懈怠了。如今莫說是老爺,便是先生也能打手板。”

寶釵便耐着性子扯了襲人過問寶玉起居情形,襲人一一回了,這才道:“旁的都還好,只是不知爲何,昨兒一回,寶玉就改了模樣,茶飯不思的,只關在書房裡寫字兒。”說罷起身便將紙箋尋了來:“喏,這不就是。”

寶姐姐接過來觀量一眼,便見其上是一首詩:春夜即事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爲我嗔。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以寶姐姐的才情,哪裡瞧不出這詩寫的是黛玉?她心下頓時嗤之以鼻,心道林妹妹早有所屬,你如今寫了這詩稿又給誰瞧?

略略思量,寶姐姐忽而笑着讚道:“這詩極好,正好我要往姨媽處去,容我謄寫一遭也給姨媽瞧瞧。”

襲人不知緣由,趕忙研墨伺候。寶姐姐謄抄一遍,心下暗自計較,姨夫賈政最厭嫌寶玉擺弄這等濃詞豔賦,姨媽又是沒讀過書的,定瞧不出內情來。到時姨媽說不得便要與姨夫炫耀,那姨夫瞧了,定會嚴加管束寶玉。

拿定心思,略略坐了片刻,寶姐姐便拿了紙箋去尋王夫人。

誰知寶姐姐出得綺霰齋,才過得粉油大影壁,迎面便撞見邢夫人、鳳姐兒領着一羣丫鬟婆子氣勢洶洶往大觀園而來。

寶姐姐上前見禮,邢夫人冷淡以對,便是鳳姐兒也因着心事重重,略略招呼一聲兒便急切進了大觀園。

寶姐姐停步目送一行人遠去,心下納罕不已,暗忖這莫非又出了什麼變故?

存着心思,又不好跟過去觀量,便打發鶯兒去掃聽,自個兒挪動蓮步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她卻不知,今兒個一早邢夫人便將鳳姐兒提了來。當着鳳姐兒的面兒,好一番陰陽怪氣,道:“——如今你管着家,不求你照顧迎春、岫煙,便是一碗水端平也不能?”

鳳姐兒心下莫名,問道:“太太,到底出了何事?”

“何事?你表妹被兩個粗使婆子欺負了去,才搬進園子幾日,就被楊、柳兩個婆子訛去了一兩多銀子!”

這榮國府的下人素來生着富貴眼,如陳斯遠那般的,一衆僕役雖心下鄙夷其家世,卻因其出手闊綽,見了面兒沒有不奉承的。就好比餘四、餘六這兄弟倆,哪一回不都好生答對了?算算這幾年下來,單是陳斯遠便賞了兄弟倆二、三十兩銀子!

財帛動人心,餘下僕役、僕婦自然有樣學樣。

如邢岫煙這等家世不好又精窮,僕婦伺候起來自然便會心生怠慢。有些事兒便是如此,不上稱三兩三,上了稱重萬鈞!

邢岫煙再如何也是姑娘,竟被兩個粗使婆子勒索了去,鳳姐兒聞言頓時大怒:“還有這等事兒?太太容我去查,若楊柳兩個果然勒索了,今兒個我便打了板子攆出府去!”

邢夫人與鳳姐兒兩個年歲差不太多,偏生一個是婆婆,一個是兒媳。此前又因鳳姐兒沒少幫着老太太讓邢夫人下不來臺,是以二人積怨頗深。

此時情勢改易,老太太勢微,王夫人不聲不響當了大半個家,便是邢夫人也因着生了兒子,又有個好外甥做依靠,說話也硬氣了幾分。

反觀鳳姐兒,先前一心跟着老太太,與姑母王夫人本就有了隔閡。眼見情勢改了,方纔重新轉頭投靠王夫人。正月裡巧姐兒出了痘,鳳姐兒本想順勢歇息幾日,也好讓王夫人知道沒了她鳳姐兒府中便會亂作一團。

誰知王夫人竟搬出了三姑娘探春來協理!探春雖生疏,可性子爽利,又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有王夫人撐腰,這上下人等竟各司其職,並無太大錯漏!

鳳姐兒聽聞此事頓時坐不住了,其後方纔有趁着藥性犯衝,重新挪房出來管家一事。

鳳姐兒心知肚明,若果然被大太太拿了痛腳,說不得王夫人順勢便會推出更聽話的探春來管家。方今之時鳳姐兒一直小心翼翼,又豈肯讓人得了話柄?

一旁的平兒也道:“太太也知,我們奶奶忙裡忙外的,可不好管到姑娘們屋裡。也是我們是在不知,如若不然,不用我們奶奶,我自個兒便將那兩個沒起子的打發了!奴幾輩兒的,還敢欺負到主子頭上,真真兒是作死!”

眼見主僕兩個怒不可遏,邢夫人一時沒多想,便道:“好,你既這般說我便信你一回。咱們這就去綴錦樓查個清楚!”

話說如今,一行人等進了大觀園,一路到得綴錦閣。此時二姑娘迎春往前頭小抱廈與李紈學女紅去了,內中只有邢岫煙、繡橘、篆兒與兩個粗使婆子。

眼見大太太、二奶奶氣勢洶洶而來,兩個婆子頓覺不妙,緊忙將一行人等迎了進來。

邢夫人高坐堂上,鳳姐兒陪坐下首。待邢岫煙等見了禮,鳳姐兒便發話道:“表妹莫多禮,快坐下說話兒。”

邢岫煙嫺靜落座,眨眨眼,便扭頭看向篆兒。眼見篆兒面上得意不已,哪裡還不知是這妮子搞的鬼?

她寄居榮國府,實在不想因着這等事兒鬧得人盡皆知。只是事已至此,又如何由得了她?

當下鳳姐兒就笑着道:“你搬來園子裡幾日,我也不得空過來瞧,如今來了,便是要問一問妹妹可有爲難處?”

邢岫煙正思量着該如何答話,那篆兒便道:“二奶奶,我們姑娘被那兩個婆子欺負啦!”

楊、柳兩個婆子唬得一驚,趕忙辯駁道:“你這小丫頭莫渾說,我等何曾欺負過姑娘?”

篆兒啐了一口,罵道:“扯你孃的臊!每日家撞屍、挺牀,全將姑娘的話兒當了耳旁風。上一回姑娘要沐浴,你們兩個擡了兩桶熱水就嚷着腰疼,到底勒去了一串錢,這纔打了水來;還有上上回,姑娘屋裡的銀霜炭沒了,央你們去庫房取,你們便取了黑炭來唬弄人!”

楊、柳兩個婆子本就膽戰心驚,眼見篆兒將一樁樁一件件齷齪事兒都說將出來,又見大太太面色冷峻,二奶奶面上冷笑,頓時嚇得跪伏在地,求告道:“這……冤枉啊——”

鳳姐兒一拍桌案,震得茶盞叮噹亂響,三角鳳眼瞪視,柳眉倒豎:“好一對兒髒心髒肺的奴才,讓你們進園子是伺候主子的,你們反倒騎在姑娘頭上拉屎撒尿,誰給你們的膽子!”

楊、柳兩婆子支支吾吾,知道辯駁不得,便只能跪地磕頭,祈求鳳姐兒寬宥。又有楊婆子道:“二奶奶,不是我們……是那王嬤嬤——”

鳳姐兒心下一跳。王嬤嬤乃是迎春的乳母,是大老爺原配選進府的,便是在老太太跟前也有幾分顏面……大太太一早兒便興師動衆逼迫自個兒下狠手,莫非便是衝着王嬤嬤?

思忖間緊忙看向邢岫煙與篆兒。

邢岫煙原本垂着螓首,眼見一提王嬤嬤,鳳姐兒便觀量過來……又見邢夫人竟面上噙了笑意,心下思量半晌,眼見邢夫人並不曾說話兒,這才搖頭道:“王嬤嬤並不曾勒索我錢財。”

這倒不假,那王嬤嬤只是攛掇楊柳兩個勒索邢岫煙,她自個兒又哪裡瞧得上邢岫煙的窮酸勁兒?

一旁平兒立時呵斥道:“少攀扯旁的,只問你們篆兒所說是真是假?”

柳婆子起身便開始扇自個兒嘴巴,求告道:“是奴才貪嘴,眼見別處搬來園子都賞了酒錢,這才催逼着姑娘給了賞錢。”

鳳姐兒冷聲道:“反了反了,奴才輩兒的貪嘴便要勒索主子,天下哪兒有這般道理?來呀,拉出去打二十板子,即刻開革出府!”

話音一落,立時有粗壯婆子呼喝而上,拖着楊柳二人便往外走。

待楊、柳二人求告聲逐漸遠去,鳳姐兒這才舒了口氣,扭頭賠笑與邢夫人道:“太太,這般處置可還合意?”

邢夫人輕哼了一聲兒,教訓道:“自個兒家人都不知照料了,也不知你管的什麼家。”頓了頓,又與邢岫煙道:“你也是,被人欺負了也不知言語一聲兒,若不是——”

若不是陳斯遠來求,邢夫人便是知道了也懶得管。這話不好說出口,邢夫人便嘆息一聲兒,道:“你啊——”

鳳姐兒這時也笑着湊坐過來,扯了邢岫煙的手兒道:“再如何說妹妹也是親戚,往後那沒起子的爲難妹妹,你只管來尋我,我定給妹妹做主。”

邢岫煙趕忙道謝:“謝過二嫂子。”

說過半晌話兒,邢夫人、鳳姐兒這才起身離去。邢岫煙將二人送至樓下,那邢夫人忽而停步道:“你爹媽昨兒個還與我說,往後從你那月例銀子里扣下一兩給他們花用。”

邢岫煙面上依舊恬淡,篆兒卻眉頭緊蹙,若不是礙於身份,早就開口叫屈了。

卻聽邢夫人道:“你那爹爹,便是再多銀錢也敗了去。他們所說我盡數駁了回去,回頭兒你別自個兒巴巴兒將銀錢送了去。”

邢岫煙心下納罕,蓋因她一來榮國府,便知邢夫人對其一家子並不待見。寥寥說過幾回話兒,那邢夫人每回都帶着古怪的審視,怎地這會子又善待自個兒了?

她卻不知,一則邢夫人如今每月能得百多兩的百草堂出息,邢三姐也出閣了,不用再四下搜刮銀錢;二則,邢夫人也是想賣個好兒給小賊。

當下邢岫煙斂衽一福道謝,邢夫人與鳳姐兒這纔去了。

目送一行人等遠去,邢岫煙回神提了篆兒的耳朵道:“你老老實實與我說,那日與表弟都是怎麼說的?”

篆兒‘誒唷誒唷’踮腳歪頭呼疼,一邊廂委屈道:“那日回來便原原本本與姐姐說了,至於過後陳大爺如何處置的,我又不是陳大爺肚子裡的蛔蟲,又哪裡知道?”

邢岫煙蹙眉撒手,又在其眉心一點:“你啊。不過一二年光景,這又不是自個兒家,咱們仔細些過活就好,何必惹這等是非?”

篆兒情知辯駁不過,便乾脆閉嘴不言。

少一時,主僕兩個拾階而上。邢岫煙才得了柳五兒昨日送來的書稿,便去書房裡研墨謄寫起來。因只是初稿,陳斯遠所寫文字自然存了不少錯漏、不通順之處,有些拿不準的,邢岫煙還會尋了紅筆圈紅;拿得準的,方纔會改易過來。

方纔謄寫了片刻,忽而有篆兒噔噔噔跑來。

“姐姐,姐姐!”

邢岫煙停筆嗔怪着瞧過去,篆兒便嬉笑道:“陳大爺在蘆雪庵等着姐姐呢!”

綴錦樓名爲樓,自然四面開窗。邢岫煙眨眨眼,撂下筆墨便往北窗而來,推開窗扉,果然便見蘆雪庵前有一天青身形昂然佇立。

好似瞥見了樓上的她,還揚起摺扇擺了擺。

雖心下嗔怪陳斯遠小題大做,可被其迴護了一回,邢岫煙心下又怎會不熨帖?且昨日匆匆一回,也不曾說過幾句話,邢姐姐這心下也想陳斯遠了。

她嫣然一笑,回身便往樓下來。篆兒心下驚奇,亦步亦趨追問道:“姐姐不怕被人瞧了去?”

邢岫煙笑着乜斜其一眼,道:“我掩耳盜鈴又爲哪般?”

不待篆兒反應過來,她已飄然下了樓。自紫菱洲出來,過了蜂腰橋,行不多遠轉上小徑,須臾便與陳斯遠相會在蘆雪庵前。

“表姐,一向可好?”

邢岫煙嗔笑着道:“託你的福,今兒個只怕上上下下都要議論我一番了。”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不被人說是庸才。表姐這般品格,如錐處囊中,不過遮掩一時,又豈能遮掩一世?”

邢岫煙笑着道:“若是可能,我倒莫不如遮掩一世。”

於她而言,自個兒的品格、才情,只他知道就好,世上那般多庸人,他們知道了又有何用?

眼見二人凝眸對視,篆兒只覺心下熨帖,想着來日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便笑道:“陳大爺、姑娘,外間風大,你們進內中敘話,我在外頭把風。”

此言一出,頓時惹得邢岫煙嗔怪:“我與表弟說說話兒,何至於這般見不得人?”

篆兒頓時啞口無言,邢岫煙這才噗嗤一笑,見陳斯遠探手相引,這才與其一道兒進了蘆雪庵。

篆兒呆愣半晌,不禁吐槽道:“說得好聽,還不是進去了?”

雖是這般腹誹,可篆兒還是老老實實守在蘆雪庵左近——爲了自個兒來日吃香的喝辣的,可不好讓外人攪擾了陳大爺與姐姐的好事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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